第20章 同此一氣
【原典】
朱本思問:“人有虛靈,方有良知。若草木瓦石之類,亦有良知否?”
先生曰:“人的良知,就是草木瓦石的良知。若草木瓦石無人的良知,不可以為草木瓦石矣。豈唯草木瓦石為然?天地無人的良知,亦不可為天地矣。蓋天地萬物與人原是一體,其發(fā)竅之最精處,是人心一點靈明。風雨露雷,日月星辰,禽獸草木,山川土石,與人原是一體。故五谷禽獸之類皆可以養(yǎng)人,藥石之類皆可以療疾。只為同此一氣,故能相通耳。”
【譯文】
朱本思問:“人先有虛靈,而后才有良知。像草、木、瓦、石之類,也有良知嗎?”
先生說:“人的良知,也就是草木瓦石的良知。如果草木瓦石沒有人的良知,那么也就不可能成其為草木瓦石了。何止草木瓦石是這樣?天地如果沒有人的良知,也就不可能成其為天地了。天地萬物與人原系一體,其開竅的關鍵是人心的一點靈明,風雨露雷、日月星辰、禽獸草木、山川土石與人原本就是一體的。因此,五谷禽獸等皆可養(yǎng)人,藥石之類皆可治病。這是因為它們是一氣同體的,所以能夠相通。”
【解讀】
在論述良知與天地萬物的關系時,良知被王陽明賦予了普遍存在的意義。強調人類與宇宙萬物皆歸本于良知,統(tǒng)一于良知。這里雖然講人與萬物有一氣相通之處,但總的來說還是強調“靈明”即“良知”是萬物的主宰存在的依據(jù)。
【導讀】
人與天地萬物本是混沌一體,未及分化,只是因為人心的一點靈明,才使得人與天地萬物分化開,所以陽明認為人心之良知是天地萬物得以呈現(xiàn)的關鍵,因而心外無物。
第21章 心與物同體
【原典】
先生游南鎮(zhèn),一友指巖中花樹問曰:“天下無心外之物,如此花樹,在深山中自開自落,于我心亦何相關?”
先生曰:“你未看此花時,此花與汝心同歸于寂;你來看此花時,則此花顏色一時明白起來:便知此花不在你的心外。”
問:“大人與物同體,如何《大學》又說個厚薄?”
先生曰:“唯是道理,自有厚薄。比如身是一體,把手足捍頭目,豈是偏要薄手足?其道理合如此。禽獸與草木同是愛的,把草木去養(yǎng)禽獸,又忍得;人與禽獸同是愛的,宰禽獸以養(yǎng)親與供祭祀,燕賓客,心又忍得;至親與路人同是愛的,如簞食豆羹,得則生,不得則死,不能兩全,寧救至親,不救路人,心又忍得。這是道理合該如此。及至吾身與至親,更不得分別彼此厚薄。蓋以仁民愛物皆從此出,此處可忍,更無所不忍矣。《大學》所謂厚薄,是良知上自然的條理,不可逾越,此便謂之義;順這個條理,便謂之禮;知此條理,便謂之智;終始是這個條理,便謂之信。”
又曰:“目無體,以萬物之色為體;耳無體,以萬物之聲為體;鼻無體,以萬物之臭為體;口無體,以萬物之味為體;心無體,以天地萬物感應之是非為體。”
【譯文】
先生游覽南鎮(zhèn),一位朋友指著山巖中的花樹問:“先生認為天下沒有心外之物,比如這些花樹,它在深山中自開自落,與我的心有何關系呢?”
先生說:“你未觀賞這樹上的花時,此花與你的心同樣寂靜。你來欣賞這樹上的花時,花的鮮艷就被你感知了,從這兒就該知道此花不在你的心外了。”
有人問:“大人與物同為一體,而《大學》中為什么又說厚薄呢?”
先生說:“只因為道理自然有厚薄。例如,人的身是一體的,用手腳去捍衛(wèi)腦袋和眼睛,難道是刻意地要看輕手和腳嗎?而只是從道理上講就應該如此。同樣,對禽獸和草木一樣有著愛,但是卻拿草木去養(yǎng)禽獸,又怎忍得?對人和禽獸一樣有著愛,但宰殺禽獸去孝養(yǎng)親人、祭祀祖先、招待賓客,人心又怎忍得?對至親和路人一樣有著愛,但如果你只有一碗飯,得到就能活,得不到就會餓死,在此無法兩全的情形下,你先去救親人,而不救路人,人心又怎忍得?等等這些,都是因為從道理上講應該如此。至于我自己和骨肉至親,更不能分厚此薄彼。所以仁民愛物都是從這個簡單道理出發(fā)的,若此處能忍心,則會無所不忍了。《大學》上說的‘其所厚者薄,而其所薄者厚,未之有也!’實乃良知上的自然條理,不可逾越,這就是所謂的義。遵循這個秩序,就稱為禮;明白這個秩序,就稱為智;始終堅持遵守這個秩序,就稱為信。”
先生又說:“眼睛沒有本體,它就以萬物之色作為本體;耳朵沒有本體,它就以萬物之音作為本體;鼻子沒有本體,它就以萬物之氣味作為本體;嘴巴沒有本體,它就以萬物的味道作為本體;心靈沒有本體,它就以天地萬物感知的是非作為本體。”
【解讀】
王陽明認為,心與物同體,物不能離開心而存在,心也不能離開物存在。然而,人與物的價值卻有高下之別。當我們作道德實踐而出現(xiàn)了義務沖突時,便會選取價值較高者而犧牲價值較低者。這就是陽明所理解的《大學》的厚薄之道。陽明又認為,“物”作為“心”的認識對象而存在,是因為“人心與物同體”,“心”與“物”有某種互相感應的能力。
【導讀】
王陽明以良知為中心,重新詮釋了五常的由來。人與天地萬物同體,為何會產生厚薄呢?這與學生產生墨子“兼愛”為何不能為仁的疑問相同。陽明將厚薄消融在良知之中,即“道理合該如此”,此是良知本身應然的道理。遵循良知而發(fā)的情感則為仁,良知上的條理是義,順從條理則為禮,知道條理則為智,堅持條理則為信。
第22章 盡性至命之學
【原典】
問“夭壽不二”。
先生曰:“學問功夫,于一切聲利嗜好俱能脫落殆盡,尚有一種生死念頭毫發(fā)掛帶,便于全體有未融釋處。人于生死念頭,本從生身命根上帶來,故不易去。若于此處見得破,透得過,此心全體方是流行無礙,方是盡性至命之學。”
【譯文】
問先生怎么理解“夭壽不二”。
先生說:“做學問的功夫,可以把一切的聲名、利祿、嗜好等拋諸腦后。然而,若仍有一種貪生怕死的念頭存留在心,那么學問功夫就一定會有融會貫通不到之處。人的生死之念,原本是從生身命根上帶來的,因此不能輕易去掉。如果能把生死看透,人心就會流轉無礙,才是盡性知命的學問。”
【解讀】
王陽明受到當權太監(jiān)劉瑾的排擠,躲過了層層追殺,遠赴偏遠山區(qū)龍場驛站任職,在那里他缺衣少穿,生活艱苦,這種情況下,他先是悟進退之道、“生死之念”,之后才能透升上去達到對天理、性命的徹悟。而正是基于這種心與理、人道與天命的貫通,王學才被人又評價為“盡性至命之學”。
【導讀】
王陽明認為學問工夫最后一層突破即在于對生死的超越,死生乃人生大事,根源于生命本身,所以不易超脫。但個體一旦被生死的念頭所牽制,則始終難以達到全體融貫。人的生命長短無非就是夭壽兩種,但不管夭壽,只管修身以俟,則此心全體流行,達到盡性至命的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