審美經驗中的情感顯象
情感活生生、稍縱即逝,情感在本質上拒絕概念的規定。我真悲哀呀,我真難過呀!這都是概念。我有那么一點惆悵,這也是概念。
《浣溪沙·漠漠輕寒上小樓》
漠漠輕寒上小樓,曉陰無賴似窮秋。淡煙流水畫屏幽。
自在飛花輕似夢,無邊絲雨細如愁。寶簾閑掛小銀鉤。
沒有概念吧,那真是傷感!情感通過藝術來顯象,它不是概念的標簽能貼上去的。寫美不要用美字,寫悲哀不要用悲哀的字眼。把情感狀態放在物理事物中。這就是情感顯象。
當藝術創作是以情感為動力時,就排除了最初的“關于藝術是模仿”的誤解。藝術不是模仿。
但作品并不是情感本身的直接表現。
憤怒不一定出詩人呀。情感足夠強烈和深厚,可以成為創作的沖動,但一聲吶喊就是詩嗎?
情里面要有一種氣,不吐不快。否則不要作詩。
但光有氣不行,氣要足夠有力,以便達到一種形象的創造,創造出日常中看不到的形象。
有的人寫詩是一種冷靜的描述,很多理性的東西進去了,這種詩可能比較巧妙,但沒有感染力。構型可以用科學做基礎,黃金分割、透視法。但如果只是嚴格遵守科學法則,就不是真正的藝術作品。
尼采談到藝術的本性時說,有兩個神起作用,阿波羅神和狄俄尼索斯神。情感自身的力量拿掉沒有藝術,情感自身的力量直接噴射而出也不是藝術,需要酒神和日神的結合。
尼采在《悲劇的誕生》中提到悲劇的作用,其實悲劇就是古希臘的文學和舞臺表演形式。
藝術是對實在的再顯示,巴赫的彌撒曲、米開朗基羅的天頂畫、帕特農的神廟、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說……既不是單純再現外部世界,也不是單純表現內心情感,而是一種更深刻的顯象,在這個顯象背后,我們看到了一個新的實在。
藝術既不是對現實事物的模仿,也不只是主體內心強烈情感的流溢,藝術是對實在的再解釋,不過不是靠概念,而是靠直覺,不是以思想做媒介,而是以感性的形式做媒介。
偉大的藝術作品,提供外部實在的一種新的看法。我們重新認識了這個世界,這是藝術作品給予我們的觀看方式。這是一種靜觀,但不是沉思。比如聽一部交響樂,在靜觀的區分中,但不是冷靜、理智的去審視,同時內心被喚起生動活潑的激情。
審美經驗將“靜觀”和“激情”兩個極端統一起來了,在這種統一中,我們達到了在感性世界中的自由。理性分析時并不是自由的,要屈從于邏輯,但靜觀之后的激情,自由就來了。意味著情感達到了最大的強度。接受藝術作品,就是將本有的情感通過藝術作品達到一個強度。
卡塔西斯(Katharsis)---日常對象性的情感,跨過藝術的門檻,解除了重負,達到情感的最大強度,成了自由關照的對象。沉重的悲劇,觀眾哭的很舒暢,情感達到最大強度,但并沒有被情感所束縛住。如果是現實中的悲劇,就被壓垮了,受制于遭遇本身,沒有自由,壓抑和支配著我們。在藝術作品中,情感在形式中展現,在情感獲得了一種自由。
藝術是真理
藝術在本質上是認識性的,是對現實的一種認識,不是通過概念和邏輯,而是揭示了事物與人的生存的原初關聯。藝術是對實在的一種展示,引導我們重新認識世界,這種認識是概念前的、邏輯前的,揭示的是事物與人的生存的原初關聯。藝術是真理!
談論到藝術與真理的關聯,事物與人的生存的原初關聯時,海德格爾說“生存是對存在的領會”,不是理性的認識。何謂生存?動物也生存嗎?人的生存是對存在本身的領會。我們必有一死,我們面對虛無。這種領會不是理性,而是憂慮和不安,領會到虛無,并且要拒絕虛無。人的生存、周遭的事物首先本原的跟我們的存在關聯,而不是作為一個認知對象同我們關聯。領會是理性前的、概念前的、邏輯前的。
在審美經驗中看到,藝術必定跟真理關聯,而這個真理不是對外部事物的概念規定、推理判斷。這就是審美經驗的本性!不是個人的主觀的因人而異的。觀看到事物與人的生存之間的原初關聯??茖W邏輯概念可以讓我們的生存更加舒適,但并不揭示這種原初關系。
詩歌和論文的差別是什么?都有詞語,論文中的詞語都是概念和符號,邏輯的東西,大家理解了論文的基本觀點,論文的閱讀就結束了。得到了觀念,詞語被丟掉了,詞語只是橋梁,過河拆橋。但是,當你欣賞一首詩的時候,你會這樣嗎?中心思想知道了,這只是分析了詩歌而已,而不是對詩歌的欣賞。詩歌的欣賞停留在每一個詞語中,詞語不是概念的符號,詞語與詞語的組合展現的是事物和人的生存的原初關聯。枯藤老樹昏鴉,科學的閱讀,可以嗎?
人的生存場的呈現,是充滿情感的。理性戰勝情感,不要被情感左右,保持永遠的平靜,我們要這樣生活嗎?西方經常把情感降為第三等級,第一等級是認識,第二等級是意志。相比之下,情感的等級最低,甚至很不好。柏拉圖在理想國驅逐了詩人和藝術家,指責藝術悸動人的情感,從而擾亂了人們道德生活的次序和和諧。當我們的欲望、憤恨、悲痛等經驗,本來應該枯萎的時候,詩人的想象力卻再度澆灌了它們,滋養了它們。
海德格爾的哲學革命糾正了柏拉圖的這種傳統,他說“讓我們活在這個世界上的行動起來的每一個實踐,每一個言行的動力,都不是理性,而是我們的生存情感?!痹谇楦械念I域中,真理真的發生了。通過靜觀和激情的統一,得以實現。
人類跨過藝術的門檻,人類情感本身對象性的重負被解除了,人類獲得了自我觀照的能力。在藝術作品中,我們并沒有受到作品所顯現的情感的直接支配(現實生活中會被情感支配),而是我們通過作品洞察了這些情感的真正性質,同時是最高強度的情感?!拔鹑缫灰勾猴L來,千樹萬樹梨花開”,軍旅生涯是艱苦了但并不妨礙詩人對生活的愛。巨大的想象力!深厚情感的顯象!沒有概念和邏輯討論,卻體現了生存情感本身的力量。
藝術是真理的原始發生
藝術不僅僅是一種娛樂性的活動,不僅僅是情感宣泄的手段,藝術關系到真理。藝術與真理關聯的本性時,經常發生的誤解是,藝術是關于真理認識的形象表達。
亞里士多德的美學思想《詩學》就認為,“當我們在觀看一幅繪畫作品的時候,之所以感到喜悅,是因為人們同時在認識和覓集事物的意義”。亞里士多德認為“我們在藝術中所獲得的快感,是理性在執行它的功能所伴隨著的愉悅”。亞里士多德的觀點影響了藝術創作的原則---在創作之前,已有某種真理的認識,只是通過藝術形象的展現,幫助我們認識真理!也就是理論先行、主題先行、概念先行,以關于現實的真理性認識作為前提,然后在去創作藝術作品的現象。新中國曾號召文學家藝術家要加強馬克思主義藝術修養!比如矛盾的《子夜》,民族資產階級主人翁的命運,早已在毛主席思想中已經寫好了,不用看就知道主人翁的悲劇結局。這樣的關聯藝術與真理,是誤解。不是對現實某種真理的認識,讓它穿上藝術的外衣。這不是藝術與真理的關聯。
為什么必須反對亞里士多德的美學觀點呢?這種理解中,藝術只是工具性的活動,沒有自主性。在藝術的歷史上這是一個必然過程。宗教需要藝術,政治也需要藝術,當時藝術確實只被當做工具。在歐洲的歷史上,藝術家的身份是工匠,和藝術沒有達到自覺是關聯的。巴赫、海頓都是音樂仆人,莫扎特才是第一個自由音樂家。
確實藝術不斷的為其他目的服務,充當了宗教的、政治的工具和手段,但是藝術本身并不因為它長久的被當作工具來使用,而喪失了它與真理的關聯。因為藝術是創造,是對外部事物形象的重構。這種重構的動力來自于生命情感,而這種生命情感本身包含著事物與人的生存的原初關聯,這是不可避免的在一個真正的藝術家手中完成的事情。所以即使我們在觀看那些以宗教作題材的藝術作品時,我們仍然可以在這些藝術作品中發現真理的原始發生。出乎藝術家原本的創作目的之外,在不知不覺中展現了真理的原始發生。
藝術是以情感顯象的方式對現實的再解釋
三個藝術造詣相當的畫家,面對同樣的自然景色,會畫出一樣的作品嗎?肯定不會!而且差別會非常之大!真實景物,搬到另一個媒介上,沒有想象力,是做不到的。將一個有血有人的人體,搬到大理石做成雕塑,也需要巨大的藝術想象力。藝術想象力,就是對外部實在的某種觀看方式,觀看方式的動力是生命情感。沒有想象力,即使再現都不可能。藝術創作這種行為的本性,規定了它不能照搬任何既有的認識,它依賴的就是藝術家的想象力,而這種想象力就一定要求真理的原始發生。
巴赫音樂多是宗教題材,但多年以后我們聽到的不是宗教,是巴赫的某種心境和想象力,啟發了我們。
真正的藝術創作和工匠活動的區分在于:工匠活動不需要想象力。工匠打造一個石斧,這個石斧在先前的觀念中已經存在了,遵照既有的形象、步驟、模式不折不扣的完成,沒有什么想象力。而在創作沒有完成之前,藝術家不會知道自己將創作出什么東西來,直到創作過程結束時,才看到做成的事情是什么,這就是創作的過程和本質。
創作手法、藝術行為本身要求藝術家有想象力,沒有“神思”,一切藝術創作不可能。藝術的自主性,藝術乃是真理原始發生的事件。
海德格爾說:“作品存在就是建立一個世界。這個世界是什么呢?……世界決不是立身與我們面前的能讓我們細細打量的對象”。有人問鄭板橋為什么喜歡畫竹子,鄭板橋回答說:“因為我想要看到它!”。海德格爾又說:“只要誕生與死亡、祝福與懲罰不斷地使我們進入存在,世界就始終是非對象性的東西,而我們人始終歸屬于它”。在科學的世界中,世界就是我們處理的對象,方便的、有利于人的利益的世界。而藝術的世界,是我們向來歸屬于它的世界,我們就在其中誕生和死亡,受到祝?;虮粦土P,希望或絕望。
讓這個世界呈現出來,藝術做這件事。
藝術是真理。這里藝術是真理世界的最終揭示,這里真理不是科學、概念、邏輯的描述,而是我們向來歸屬于其中的生存世界本身的展現。我們在這個意義上講真理,而不是和科學知識劃等號!
海德格爾在《藝術作品的本源》中提到了梵高畫的那雙農鞋。梵高所畫的農鞋不是我們可以套在腳上的鞋子,也不是一雙農鞋如何構造的工藝圖,為什么要搬到畫布上嗎?它也不好看,并不能滿足審美趣味呀!如何賞析呢?這幅畫有什么意義呢?
海德格爾這樣解讀梵高的農鞋:“從鞋具磨損的內部那黑洞洞的敞口中,凝聚著勞動步履的艱辛。這硬邦邦、沉甸甸的破舊農鞋里,聚積著那寒風陡峭中邁動在一望無際的永遠單調的田壟上的步履的堅韌和滯緩。皮質的農鞋上粘著濕潤而肥沃的土地。暮色降臨,這雙鞋在田野小徑上踽踽而行。在這鞋具里,回響著大地無聲的召喚,顯示著大地對成熟谷物的寧靜饋贈,表征著大地在冬閑的荒蕪田野里朦朧的冬眠。這器具浸透著對面包的穩靠性的無怨無艾的焦慮,以及戰勝了貧困的無言的喜悅,隱含著分娩陣痛時的哆嗦,死亡逼近時的戰栗。這器具屬于大地,它在農夫的世界里得到了保存?!?/span>
梵高農鞋展現的是農夫的生存世界、人與大地的關聯,得以重新理解什么是世界。
在比如“時間”的觀念。在牛頓的物理世界中,時間只是測量快慢的尺度。在物理世界,時間被非時間化了。為什么會有時間?因為人領會到虛無、要守住存在,時間來到了我們心頭,人因為有時間的觀念,才會將之物理化。
圣奧古斯都說:“人在時間中,人一定領會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