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家以音樂為中心的“為人生而藝術”的性格,對知識分子個人的修養而言,其功用更為明顯;并且由孔子個人所上透到的藝術根源的性格,也更為明顯。茲將有關的資料,簡單引一點在下面:
凡音者,生于人心者也。樂者,通倫理者也。(《禮記》卷三十七《樂記》)
德者,情之端也;樂者,德之華也;金石絲竹,樂之器也。詩言其志也,歌詠其聲也,舞動其容也,三者本于心,然后樂器從之。是故情深而文明,氣盛而化神;和順積中,而英華發外,唯樂不可以為偽。(同上)
樂由中出,禮自外作。樂由中出,故靜,禮自外作,故文。大樂必易,大禮必簡。樂至則無怨,禮至則不爭。揖讓而治天下者,禮樂之謂也。(同上)
樂也者,施也(按施猶布也,向外宣發之意)。禮也者,報也。樂樂(音洛)其所自生,而禮反其所自始。樂章德,禮報情反始也。(同上)
君子曰:“禮樂不可斯須去身。”致樂以治心,則易直子諒之心,油然生矣。易直子諒之心生,則樂(音洛)。樂(音洛)則安,安則久。
久則天,天則神。天則不言而信,神則不怒而威。致樂以治心者也。”(同上)
致禮以治躬則莊敬,莊敬則威嚴。心中斯須不和不樂(音洛),而鄙詐之心入之矣。處貌斯須不莊不敬,而易慢之心入之矣。(同上)
故樂也者,動于內者也;禮也者,動于外者也。樂極和,禮極順……(同上)
……子曰:“師,爾以為必鋪幾筵、升降、酌獻、酬酢,然后謂之禮乎?爾以為必行綴兆,興羽籥,作鐘鼓,然后謂之樂乎?言而履之,禮也。行而樂(音洛)之,樂也。”(《禮記》卷五十《仲尼燕居》)
上面所引的材料,其中也有通于政治、社會的;由一人之修養而通于天下國家,這是儒家的傳統,但最重要的是就一個知識分子的人格修養而言。其中“君子曰”的一段話,又見于《禮記》卷四十八《祭義》,可見這是孔門相傳的通說。今就上引的材料,試略加解釋。
古人常以禮樂對舉,因對舉而兩者在修養上所發生不同的作用及由此而來的配合,才容易明了。上面所引的資料也多是如此。在上面的資料中,首先值得注意的是“樂由中出,禮自外作”兩句話。“樂由中出”,即所謂“凡音者,生于人心者也”,及“樂也者,動于內者也”。我們可以把一切的藝術追溯到藝術精神的沖動上去,因而也可以說一切的藝術都是“由中出”,此即克羅齊在其《美學原理》中之所謂“表現”。但其他藝術,由沖動而創造出作品,總須假借外面的工具、形象、形式。現時的所謂抽象畫,依然還要憑借其“抽象之象”;而這種“抽象之象”,本是要擺脫客觀的形象束縛的。但既抽象而依然有象,則其呈現出來的,依然是客觀的;畫具也依然是借助于客觀的;因此,畢竟不能完全算是“由中出”。從《樂記》看,構成音樂的三基本要素是“詩”“歌”“舞”。這三基本要素,是無假于自身以外的客觀事物而即可成立,所以它便說“三者本于心”。有了這三基本要素,才假借金石絲竹的樂器以文之。樂器對音樂而言固然重要,但詩、歌、舞三者的自身,即具備了藝術的形式;不像其他藝術,不假手于其他工具,即根本不能出現藝術的形式。并且在中國古代,認為在演奏的時候,是“歌者在上,匏竹在下,貴人聲也”[26]的,由此可以了解,樂器對音樂的本質而言,是第二義的,所以才說“三者本于心,然后樂器從之”。因此,樂的三基本要素,是直接從心發出來,而無須客觀外物的介入,所以便說它是“情深而文明”。“情深”,是指它乃直從人的生命根源處流出。“文明”,是指詩、歌、舞,從極深的生命根源,向生命逐漸與客觀接觸的層次流出時,皆各具有明確的節奏形式。樂器是配上這種人身自身上的明確的節奏形式而發生作用、意義的。經樂的發揚而使潛伏于生命深處的“情”,得以發揚出來,使生命得到充實,這即是所謂“氣盛”。潛伏于生命深處的情,雖常為人所不自覺,但實對一個人的生活,有決定性的力量。在儒家所提倡的雅樂中,由情深之情,向外發出,不是像現代有的藝術家受了弗洛伊德(S. Freud)精神分析學的影響,只許在以“性欲”為內容的“潛意識”上立藝術的根基,與意識及良心層,完全隔斷,而使性欲壟斷突出。儒家認定良心更是藏在生命的深處,成為對生命更有決定性的根源。隨情之向內沉潛,情便與此更根源之處的良心,于不知不覺之中,融合在一起。此良心與“情”融合在一起,通過音樂的形式,隨同由音樂而來的“氣盛”而氣盛。于是此時的人生,是由音樂而藝術化了,同時也由音樂而道德化了。這種道德化,是直接由生命深處所透出的“藝術之情”,湊泊上良心而來,化得無形無跡,所以便可稱之為“化神”。孟子以心為純善的,這是把心與耳目之欲(情)檢別開的說法。孔門中傳承禮的系統的人,則多不作檢別。由前面的解釋,便可進一步了解“致樂以治心”的意義。弗洛伊德把人的精神分為潛意識、意識、良心三個層次。潛意識,大抵相當于佛教之所謂“無明”,儒家自西漢以后若干儒者之所謂情[27],宋儒之所謂私欲。后來張橫渠說“心統性情”,這是極現實的說法,所以朱元晦常常稱道這句話。《樂記》之所謂“心”,正指的是統性情之心而言,亦即統攝了弗洛伊德所分的三個層次;但良心,則占較為重要的地位。《樂記》前面有“夫民有血氣心知之性”的話,此“性”字即通于此處“治心”的“心”字。耳目等官能的情欲,亦必在心的處所呈現,而成為生活一種有決定性的力量。情欲不是罪惡,且為現實人生所必有、所應有。宗教要斷滅情欲,也等于是要斷滅現實的人生。如實地說,道德之心,亦須由情欲的支持而始發生力量;所以道德本來就帶有一種“情緒”的性格在里面。樂本由心發,就一般而言,本多偏于情欲一方面。但情欲一面因順著樂的中和而外發,這在消極方面,便解消了情欲與道德良心的沖突性。同時,由心所發的樂,在其所自發的根源之地,已把道德與情欲,融合在一起;情欲因此而得到了安頓,道德也因此而得到了支持。此時情欲與道德,圓融不分,于是道德便以情緒的形態而流出。“致樂以治心,則易直子[28]諒之心,油然生矣。”“致”是推擴樂的功用之意。鄭《注》謂“猶深審也”,失之。“治”是指對于心中所統的性情的矛盾性、抗拒性加以溶解疏導而言。“易”是和易,“直”謂順暢,“子”是慈祥,“諒”是誠實。“易直子諒”,不應作道德的節目去解釋,而應作道德的情緒去體認。因為道德成為一種情緒,即成為生命力的自身要求。道德與生理的抗拒性完全消失了,二者合而為一,所以便說“易直子諒之心生,則樂(音洛)”,人是以能順其情緒的要求而活動為樂(音洛)的。人安于其所樂,久于其所安,所以說“樂則安,安則久”。如此,則人生中的“血氣心知之性”,由樂而得到了一個大圓融,而這種圓融,是向良心上升的“和順積中,而英華發外”的圓融;不是今日向“意識流”的沉淀。這是儒家“為人生而藝術”的真正意義。所以孔子便說“興于詩,立于禮,成于樂”(《論語·泰伯》)。“成”即是圓融。在道德(仁)與生理欲望的圓融中,仁對于一個人而言,不是作為一個標準規范去追求它,而是情緒中的享受,這即是所謂快樂的樂(音洛)。以仁德為樂(音洛),則人的生活,自然不與仁德相離而成為孔子所要求的“仁人”。所以孔子說“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樂之者”(《論語·雍也》)。
注釋
注釋條目標號據原文。
[26] 《禮記·郊特牲》。
[27] 先秦的人性論,雖大體上分為性與情的兩個層次,但在本質上卻多認為是相同的。自董仲舒以情為陰,性為陽,于是情即是宋人所說的私欲,偏于惡的意味重。
[28] 按《正義》:“子謂子愛”;《說文通訓定聲》“子”字條下“子假借為慈”是也。
徐復觀專欄 | 中國藝術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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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 | Zho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