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泠印社志稿》卷二“印人”一條中,介紹和評價胡钁的藝術成就時稱:“工詩善書,偶畫蘭菊,亦雋逸有致。精刻竹,治印宗漢,與吳俊卿相驂靳。”王福庵審定、秦康祥編纂、孫智敏裁正的《西泠印社志稿》,是西泠印社歷史上最具權威的志書之一,對胡钁的評論也是恰如其分的。胡钁在印人中名列第一,而比他年長九歲的金鑑列第二,丁立誠列第三、鐘以敬列第四,可見其地位之特殊。葉為銘在《再續(xù)印人小傳》“胡钁”一條中說:“治印與吳蒼石大令相驂靳,雖蒼老不及而秀雅過之。”可見在西泠先輩的心目中,胡钁在晚清印壇的藝術成就和聲望是比較突出的。
與胡钁的聲望相一致的,是1951年上海宣和印社方約所輯《晚清四大家印譜》,將胡钁與吳讓之、趙之謙、吳昌碩并列,胡钁因此有了“晚清篆刻四大家”的藝術地位。高時顯又在《晚清四大家印譜》序言中說:“菊鄰專摹秦漢,渾樸妍雅,功力之深,實無其匹,宋元以下各派,絕不擾其胸次。……而印之正宗,當推菊鄰。”按當時的情況看,評價的確很高。
胡钁過世百年之后,我們再來回顧他的篆刻藝術,不僅“晚清篆刻四大家”的地位被黃牧甫所取代,最近連“晚清六大家”的地位也不保。在《中國歷代印風系列印譜》中,胡钁只附在《趙之謙》之后。胡钁從一個時譽甚高的篆刻名家消退至一個普通的晚清印人,這難道就是胡钁的“蓋棺定論”嗎?其實對于胡钁的研究,目前尚不夠深入全面,將胡钁的篆刻與人生真實地介紹給世人,才是我們的職責所在。為此,筆者在整理《胡钁年表》的基礎上,對胡钁的篆刻藝術進行了系統(tǒng)地研究,并就其藝術特征提出一點看法,供印學同道參考。
▲胡钁
胡钁(1840—1910),清浙江石門(今桐鄉(xiāng))洲泉屠家壩人,諸生。一名孟安,字匊鄰、別署钁、鞠鄰、菊鄰、匊吅、匊粼、匊隣、匊叟、臼吅、老鞠、鞠老、老匊、匊老、廢鞠、寄梅、不枯、竹外叟,號晚翠亭長、湘波亭主、不波生、南湖寄漁、竹外廠主、竹外外吏、東籬逸史、韭溪漁父、瓶山樵子、抱溪老漁。齋堂有喜雨草堂、晚翠亭、晚翠軒、坐雨草草亭、湘波亭、寄寄廬、浮嵐閣、竹外廠、竹外廊、不波小泊、鴛湖篷窗、玉芝堂等。著有《晚翠亭詩稿》、《不波小泊吟草》、《晚翠亭印儲》、《寄寄廬印賞》、《晚翠亭藏印》、《閑閑草堂隨筆》等。西泠印社早期社員,晚清篆刻四大家之一。
一、胡钁篆刻藝術的孕育與交游
胡钁出身于浙江石門縣(今桐鄉(xiāng)市)洲泉鎮(zhèn)的一個仕族家庭,良好的家庭教育和國學基礎,是其藝術成就的豐厚土壤。胡氏在當?shù)赝兰覊坞m是小姓,卻是金石滿架、縹緗盈室的書畫之家。祖父胡震烈,諸生,為當?shù)孛嫾遥没ɑ苌剿M庾鎸O三錫,字桂山,擅篆刻,為嘉興“鴛湖四山”之一。胡、孫二家的聯(lián)姻,孕育了這位極其聰慧的藝術天才。良好的家庭薰陶,對他日后的成就起到極其重要的滋養(yǎng)作用,這是他的天分所在,也是他的福氣所在。從目前的資料看,胡钁最初的篆刻啟蒙,可能就是他擅篆刻的外祖孫三錫。胡钁又于同治八年嘉興府試入第二名,在鄉(xiāng)里也屬文藝之家,地位優(yōu)越。據(jù)光緒五年余麗元主修的《光緒石門縣志》卷十金石類記載,胡钁家的藏品就有漢殘銅鏡、漢永寧磚、新莽鏡、漢殘銅鏡、漢永寧磚、新莽鏡、吳赤烏磚、晉四面永嘉磚、晉建興斷磚、重摹玉版十三行帖等十四種。這些金石器物,除了胡钁本人收藏外,大部分是胡家的祖?zhèn)髦铩S謸?jù)最近出版的《洲泉鎮(zhèn)志》記載:“胡钁從小隨父宦游,歷大江南北,遍覽名勝及前人手跡,復從費余伯習畫,所作仕女及折枝花卉,秀逸有致。”
由于良好的經(jīng)濟條件和濃厚的金石之好,胡钁早年赴上海、蘇州、杭州的交游也極為活躍。在同治六年其二十八歲時,即有一段短暫的滬上之旅,并留下了一部無邊款的原鈐印譜。同治六年四月二十二日,石門畫家吳滔為印譜題:“菊鄰胡仲滬濱旅邸之作”。1911年3月,俞宗祀從舊書攤中得這本印譜,封面題《胡匊鄰先生印存》。從胡钁的其他邊款和題跋文字中,還隱約透露出頻繁的交游足跡。同治九年(1860)春赴滬,到上海松江張曼叔家拓“高安萬世瓦”、“鳳凰二年九月磚”等八種,并作題跋;同年十月,在自用印“石門胡钁精玩”一印的邊款上刻:“滬上旅夜,匊鄰自治,庚午十月。”說明他游藝海上的次數(shù)比較頻繁。
此外可見胡钁行走各地的記錄,還有光緒五年五月,為吳云刻“亦頗以文墨自慰”白文印的邊款:“……己卯五月,胡钁寓吳門”,時胡钁40歲。光緒十年十二月,為高爾夔刻“高爾夔印”白文印。作邊款云:“匊粼作于塘棲道中”,說明此時胡钁在杭州的余杭。“魚劍尺齋”朱文印的邊款:“元延為漢成帝改元,作元佑,誤。乙巳五月二十一日匊鄰補識于西泠”。1905年,胡钁66歲,西泠印社正在醞釀籌備之中,胡顯然已經(jīng)名列其中了。
▲松隱盦
除了外出,還有印人到訪的記錄,光緒十二年九月,吳昌碩到石門會晤沈伯云,為沈伯云刻“松隱盦”朱文印。同邑吳滔畫佛像于側,吳亦一并刻之。胡钁在印側刻觀款。一印集有晚清四賢之作,一時傳為印林佳話。光緒二十六年(1900)春,為吳隱《古今楹聯(lián)匯刻》寫小傳。跋文稱:“庚子之春,石潛舊雨自滬江放棹,顧我北莊,剪燈談次,出示手摹古今楹聯(lián)石墨,洵是巨觀,為吾群公小傳一卷。”光緒三十三年仲冬,丁輔之從硤石訪胡钁于南湖僑廬,胡钁在陳豪所作《西泠印社圖》上題詩一首。
▲《滄浪亭小坐圖》石碑
材料表明,胡钁活動的范圍,即今天的江浙滬一帶,作為清代的一個印人,交游已是相當活躍。從他的文字記錄和篆刻創(chuàng)作的內容看,他與當時的名宦交往極多。時任浙江布政司的瞿止庵對胡钁的篆刻最為賞識,贈詩有“刻石題名滿浙東”的好評。杭嘉湖道臺李輔耀不僅請他刻印,還請他到蘇州滄浪亭刻紀念其父親的《滄浪亭小坐圖》石碑,期間書信往來甚密。至于嘉興知府許瑤光,更是胡钁的多年好友。與藝林人士如丁輔之、吳隱、陳去病、高爾夔、高時豐、高時顯、葛昌楹、楊晉、金鑑等交往頻繁,德清褚德彝因與胡家相近,常縱論金石,通宵達旦。吳滔之女吳靜娥為胡钁的兒媳,故吳滔所用印,大多為胡钁所刻,與吳徴等晚輩的刻印也極多。從目前能見到的印面統(tǒng)計有:吳滔、吳徴父子39方,高爾夔、高時豐、高時顯父子57方,楊晉54方,陳漢第24方,胡彬16方,胡煥10方,葛昌楹、葛昌楣兄弟8方,楊文瑩5方,葉爾安4方,李隱4方,丁仁3方,陳去病2方,陳叔通2方,金爾珍2方,蒲華2方,邵斐子2方,姚家聲2方,這些數(shù)字,客觀地反映了胡钁在當時的篆刻地位和藝術知名度。
二、篆刻藝術主要特點和成就
目前能見到的胡钁印譜主要有上海宣和印社1951年輯、人民美術出版社2011年影印的《胡匊鄰印存》(齊燕銘藏本);方去疾編,上海書畫出版社1991年出版的《胡钁印譜》等8種。原印主要有上海博物館等公私收藏約300枚。筆者從這些印譜和原印中作個初步統(tǒng)計,剔除重復記錄,目前所能見到的胡钁印蛻有453枚,其中有年款82枚,無年款的371枚。從存世的作品數(shù)量來看,還是比較可觀的。
▲胡钁印信長壽
1、篆刻風格的形成和變化過程。縱觀胡钁的篆刻藝術,其風格的形成和變化是有跡可尋的。胡钁最早有明確記錄的篆刻作品,是同治四年七月,自刻 “胡钁印信長壽” 白文印。邊款的記錄是:“乙丑秋七月杪,辛谷篆,鞠鄰自刻。”此時胡钁26歲,雖然這不是一件獨立完成的篆刻作品,但從用刀情況看,線條細而有勁,顯然已經(jīng)不是一個初學者的水平。當年八月,徐三庚還為胡钁刻 “匊粼日利” 朱文印和“胡钁” 白文龍虎肖形印。徐三庚在邊款中記道:“左龍右虎,漢印中之創(chuàng)見,鞠鄰仁兄屬仿是法,因儗之,三庚記。”徐三庚長胡钁14歲,從以上三印的款文來看,二人乃是亦師亦友的關系,在篆刻創(chuàng)作上徐三庚對胡钁的影響是客觀存在的。
▲石門胡钁長生安樂
從胡钁28歲時薄游滬上留下的篆刻來看,作品已經(jīng)有一定的基礎,但線條比較軟弱,用字結體也顯得平板。29歲為吳滔刻的“吳滔之印”朱文印,用刀涵有浙派的痕跡,但感覺線條比較瑣碎。及至30歲所刻“于魚得計”朱文印,才見其平直勻齊的特點。胡钁篆刻初見其面目的作品,是他34歲所刻“石門胡钁長生安樂” 白文印。在這方印中,較之前作,線條已有清健瘦硬的特點,結體也隨文字的繁簡加以自然安排。“钁”字筆畫較多,就占二字的位置,八字印用九字的排列法,可見其一番用心。此印與“晚翠亭長”朱文印為一對,朱文稍劣于白文,但也有漢朱文印整飭古拙的特點。
▲惟琨印信
真正體現(xiàn)胡钁篆刻風格的作品,是其43歲時為徐維琨刻的“惟琨印信”、“鶚青”二面印。雖然邊款中自稱是仿漢之作,但白文印“惟琨印信”的線條與用字,已經(jīng)有了胡钁自家的面貌。白文線條相對于漢印稍瘦,沒有曲線,而用字則簡潔明快,力求以最簡短的線條,來表現(xiàn)清健靜穆的特點。此印初見四字平均排列,但細觀之后,“印”上面的三斜筆和“琨”右下的四條豎線,還是具有呼應和對比關系。這種以文字自身的疏密來作章法處理的印章,初看往往感覺較平,但仔細觀察,其中的妙處,就愈看愈有味道,這就是胡钁篆刻藝術的過人之處。
45歲后,胡钁的篆刻風格就基本定型。為高爾夔刻“高爾夔印”、 “爾夔印信長壽”二白文印,堪稱這一時期的代表之作。除了線條的明凈簡潔、結構的一任自然外,邊框的形式也有了一些小的變化。“高爾夔印”朱文印,有秦印田字格的取向,而不是純粹的摹印篆布局。49歲所刻“高氏懷軒”朱文印,用大篆文字入田字格,也是一種積極的探索,但在隨后的作品中,又不多見。事實上,這種風格的作品,在晚清時已經(jīng)很出新了。
▲山靜似太古日長如小年
胡氏一生的精品力作,則以晚年所刻的“山靜似太古日長如小年”、“硬黃一卷寫蘭亭”、“松風梅月之軒”、 “吾宗景度傳家法藝力通分破削神”、“玉芝堂”等白文印,“勖采堂”、“浙東沈德壽印”、“楊復之印”、“朝看畫暮讀詩楊生得此可不饑”等朱文印最為突出。胡钁60至71歲的篆刻作品,是其一生篆刻創(chuàng)作的精華所在,也是奠定胡氏印壇地位的扛鼎之作。“山靜似太古日長如小年”一印,10字作三行排列,以每列三、四、三的字數(shù)安排結構,每字的高低根據(jù)文字的筆畫繁簡而定。在空間處理上,“山”字上部、“小”字的留紅與底下的一條紅形成了自然的空處。為了增加文字的密度,“山”和“如”字又作了加筆處理,使全印的疏密產生對比。
▲硬黃一卷寫蘭亭
“硬黃一卷寫蘭亭”一印,取法漢鑿印氣息,結構則七字作六字排列,疏密得當,無刻意經(jīng)營之態(tài)。筆畫非橫即豎,全用中鋒刻出,雖瘦尤勁,兼有硬朗之氣。為了增加上部的留紅,“硬”字之口有意縮小下移,使“石”字旁的中部留出一塊紅地,與印下部的留紅相呼應。為了避免留紅的左右雷同,“亭”字下面的“丁”部一豎,也不從中間豎下,而是豎在偏右,并加長未筆一橫。仔細觀察,胡钁印中“石”字之口多下移,“丁”字之豎多偏右的習慣,已用得極為老到精能。
▲吾宗景度傳家法藝力通分破削神
而“吾宗景度傳家法藝力通分破削神”白文印,卻是14字作16字排列,將“法”字去部和“藝”字草字頭當作一字,全印形成四行四字的漢多字印格式。這些特點,顯然為營造其獨特的印風提供一些重要的元素。
▲玉芝堂
在胡钁的眾多作品中,仿玉印的印章并不多見,但僅“玉芝堂”一印,就足見其功力。其邊款云:“曾見古玉印,色澤甚佳,文曰玉芝堂,頗有漢刻意,惜無鈕,未得。今卜居郡中,背摹其文,即以名吾堂。丁未六月,老匊記。”從邊款文字可以表明,這是一方胡钁意臨古玉印的篆刻作品。我們雖然沒有看到胡钁所摹原玉印的印蛻,但胡钁僅憑看過一眼的記憶,就能“背摹其文”,足見胡钁的臨摹水平。在這方印作中,雖然有漢玉印的影子,但終是胡氏的面貌。從原拓的印面效果看,線條比印刷品略粗,而清健的用刀、勁挺的線質,卻是明顯的玉印特點。“玉芝堂”三字,結體雖極疏朗,但不覺其散。線條雖瘦,而不見有纖弱之氣。在線條的二端,也沒有出現(xiàn)玉印常見的方折用刀,在二線條的交接處,甚至還有其中一筆稍過的特點。古人刻印作畫,往往寫“仿某某”“擬某某”,都是臨摹基礎上的再創(chuàng)作,并不是完全忠實于原作。胡钁在很多邊款中都說是“仿漢”之作,其實都是有自家面目的。
▲勖采堂
再看胡钁的朱文印,“勖采堂”、“靜遠堂圖籍印”和“顯承一字孟慈”的風格,與白文印是相接近的。尤其是“勖采堂”一印,雖是橢圓形,但用字的結體和篆法,同樣體現(xiàn)其白文印簡潔明了的特點。
▲朝看畫暮讀詩楊生得此可不饑
“朝看畫暮讀詩楊生得此可不饑”多字朱文印,初看有浙派的風格,但用篆卻是胡家面目,只是線條比平常之作略粗,在其作品中也算別具一格的。整體而言,胡钁的朱文印稍遜于白文印,他自己也可能認識到這一點,故很少給人刻朱白文對章,這就是古人的“藏拙”吧。從胡钁一生篆刻創(chuàng)作的風格看,40歲左右,其結構簡約、線條純凈的漢鑿印加秦昭版風格已經(jīng)基本形成,這種風格一直沿續(xù)至其晚年。只是隨著時間的推移,作品的章法更加自然,線條更加老到成熟,看不出刻意經(jīng)營的痕跡。從胡钁篆刻藝術風格形成的過程看,這種簡凈的風格是被當時的社會所認可的,并且得到了高野侯“印之正宗,當推菊鄰”的譽評。
▲戊辰生
此外,胡钁還在古璽文字入印方面進行了嘗試和探索。創(chuàng)作了朱文“高氏懷軒”、“清白傳家”,白文“抱鋗廬主”、“戊辰生”等為數(shù)不多的古璽印作品,偶爾也刻隸書印和花押印,這些作品相對于他擅長的漢鑿印一路風格,沒有形成比較固定的藝術特色。
2、主要特點與評析。綜觀胡钁的篆刻藝術,雖然一生的風格沒有什么大的變化,但其氣韻、結體、線條乃至用字都有自身的特點,歸納一下,主要有三點:
胡钁的印,從氣韻與格調上來講,主要得“簡靜”之氣。即有唐司空圖《二十四詩品》中的“洗練”之氣。胡钁的簡,主要表現(xiàn)在用字上,篆法能簡則簡,不作無謂的盤曲和增筆。觀其作品,結構上沒有大疏大密的對比,也沒有造險破險的手段,給人一種簡潔明了、平和安祥的意境。胡钁篆刻的結構章法,主要是通過文字自身的疏密關系來調理的,這一點與同時代的吳昌碩有很大的不同。從現(xiàn)代篆刻創(chuàng)作的標準看,胡钁是謹守秦漢古法,而吳昌碩是破古法創(chuàng)我法,個人面貌更加強烈,也更符合現(xiàn)代人的審美標準。這也許正是而今吳昌碩為一代宗師,而胡钁僅為普通印人的真正原因。
胡钁治印線條的簡潔,用刀的爽利,造就了他的“靜穆”之氣,這一氣息與黃牧甫有異曲同工之妙,但仔細觀察,還是有不同之處。胡钁篆刻的線條,結合了漢鑿印、玉印和昭版文字的特點加以綜合應用的,具有獨特的金石韻味。胡钁的靜氣,是通過瘦而勁的線條來表現(xiàn)的,從大部分的作品看,線條之間密不透風的滿白文幾乎沒有,白文線條略細,而朱文線條略粗。這種“紅粗白細” 的線條,當時認為才是刻印的難處。嘉興吳藕汀先生生前曾對我說:“朱文要刻得粗,白文要刻得細”,大概也是這一觀點的遺傳。雖然黃牧甫的線條也是直來直去,是用帶有金石氣的滿白文線條來表現(xiàn)的,故給人感覺還是靜穆高古的。胡钁的用篆和線條,充分地表現(xiàn)了其“簡靜”的印風。在同時代有關胡钁的記載中,余杭高保康認為其“語言襟度蕭然”;秀水沈景修在他的竹刻小像上題詩云:“亭中老鶴閑似我,亭外梅花瘦似君。”從畫像的樣子看,胡钁正是一個清瘦之人。《寒松閣談藝瑣錄》稱胡钁:為詩清超絕俗,書法疏宕。從以上種種評論來看,胡钁文弱的相貌、不事張楊的性格、清雅的詩文,都是與他簡靜的印風一脈相承的。
▲仲齋所有金石之記
胡钁在篆刻的用字方面,也形成了自己的特點。如“石”字或石字旁的口往下移,“之”字的左右二筆往上靠,“林”字上下移動,在字中形成了留紅。此種手段,在“仲齋所有金石之記”一印中表現(xiàn)得尤其突出。在基本采用橫豎線條的基礎上,偶爾采用斜線和曲線,使全印生動活潑;有時橫線條過多,就有意造成線條的欹側和不到位,形成一種拙味,看似漫不經(jīng)心,實則用心良苦。藝術的高妙之處,就在于拙。若一目了然,便無玩味之處,胡钁深知其中道理。
▲“硬黃一卷寫蘭亭”印蛻及邊款
胡钁的邊款也很有特點。用刀干凈利落,書卷氣十足。從他創(chuàng)作的“山靜似太古日長如小年”、“硬黃一卷寫蘭亭”等幾枚長款作品看,楷書的基本功十分扎實,這是與他擅刻碑的特長有關。特別是“硬黃”一印的邊款,已經(jīng)到了盡善盡美的地步,令人嘆為觀止。四面蘭亭敘邊款,頂上吳徴所繪山水,刻得惟妙惟肖。從內容到形式,都是胡钁邊款藝術的顛峰之作,也是晚清邊款藝術的杰出之作。胡钁在邊款中記道:“光緒乙巳春,見心楊兄得青田佳石,屬仿漢鑄印,并屬以切刀法摹刻翁北平縮本蘭亭于四側,同好見之,謂非蘇齋中別開生面耶!”可見胡钁對此印的邊款也頗為自得。
胡钁刻的印章,往往多落窮款,而且很多刻在頂上,這也是他刻款的一個特點。晚年刻款一改常用的楷書體,多以行草書為主,且落款名號隨意多變,新見有東籬逸史、韭溪漁父、瓶山樵子、抱溪老漁等號,顯示了晚年寄居嘉興、萍跡他鄉(xiāng)的心境,與篆刻作品 “隨心所欲不逾矩”的創(chuàng)作特點。
三、不足和局限
胡钁在晚清雖有一時之名,但風格定型較早,后續(xù)創(chuàng)造力不足。胡钁的篆刻風格,取法以漢鑿印為主,兼有秦昭版的線條特點,形成了自家的風格和面貌。這一風格自35歲便初顯瑞倪,至40歲便基本成熟。此后,雖有一些古璽印、漢錢范等方面的探索,但都是淺嘗輒止,沒有作深入研究,在創(chuàng)作數(shù)量上也較少,故不成規(guī)模和特色。由于胡钁刻印大都以姓名齋館印為主,所以“仿漢”或“仿漢鑿印”就成了邊款中經(jīng)常出現(xiàn)的二個字眼。胡钁在時人的肯定與贊許中,不斷地重復創(chuàng)作其帶有一定風格的篆刻作品。此外,從胡钁所刻的印章內容看,極大部分是姓名和齋館印,閑章的比例約只有十分之一。從收印最多的《胡钁匊鄰印存》統(tǒng)計,在405個印面中,只有48個印文是屬于閑文印一類,其他357個都是姓名齋館印。可見在胡钁的創(chuàng)作觀念中,姓名印才是篆刻的主要內容,主動創(chuàng)作意識就顯得弱了一些。
技法并不是篆刻的主要或者全部內容。從胡钁的情況看,他不僅能刻石碑,也能刻木、刻竹、刻椰子殼,刻功可謂一流。他摹仿秦漢印的基本功也極好,凡是他署款仿漢的作品,均得漢印精神,十分難能可貴。但他以秦漢印為基礎而創(chuàng)作的作品,除了漢鑿印和玉印形成自己的特點外,其他風格顯得都不夠成熟。在晚清的篆刻藝術史上,大凡有成就的大家,都有一手與篆刻風格相配套的篆書,吳讓之、趙之謙、吳昌碩莫不如此。而再看胡钁的書法,除清秀的行草書一路外,看不到他創(chuàng)作的篆書作品,這或許就是胡钁在篆書方面的不足。胡钁沒有自己的篆書風格,故只能在摹仿秦漢印的范圍內進行創(chuàng)作。這種創(chuàng)作,從現(xiàn)在的要求看,還不是最高級的篆刻藝術創(chuàng)作。
四、胡钁之子及其晚年生活
▲“石門吳徵待秋父、鷺絲灣人”二面白文印
胡钁之子胡傳緗(1881~1924),近來著作多用“傳湘”。以胡钁所刻白文印“胡傳緗宜長壽”來看,可知“傳緗”為確。又從胡钁刻朱文印“與多寶如來佛同日生”的時間看,傳緗生于光緒七年四月初八,時胡钁42歲。傳緗得家父傳授,亦能書畫篆刻,吳昌碩曾為之訂潤例。葉銘《再續(xù)印人小傳》卷一在介紹胡钁時稱:“子傳緗,刻印酷似其父”。從胡傳緗存世的幾枚篆刻作品看,僅得其父形似而已。戊申二月,父子合作“石門吳徵待秋父、鷺絲灣人”二面白文印一枚,邊款記:“抱鋗廬主人屬老匊撫漢;戊申二月小匊用意仿漢鑿。”此年胡钁69歲,胡傳緗28歲,雖有胡钁篆稿、傳緗代刀的可能,但從印面的老到程度看,已入篆刻門徑。但仔細觀察,邊款中“鋗”字中的“月”,誤刻為“貝”,可見傳緗對于文字之學,是不夠重視的。
胡钁中年以后,以書畫刻印為主要收入的家庭,顯然出現(xiàn)了難以維繼的狀況。他在寫給德甫的信中說:“弟每以饑來驅我,浪跡天涯。早春曾一至西泠,知值風雨,勾留二日而返,示獲一接清譚,殊為悵惘。” 為了維持生計,胡钁還從事刻碑和中介書畫古物的營生。現(xiàn)存桐鄉(xiāng)博物館、嘉興子城、杭州孔廟的石刻中,還有他刻的留名碑石,當然最著名的是位于杭州孤山的秋瑾墓碑了,這也是胡钁藝術生涯中最為光彩的一件事。胡钁在書畫印創(chuàng)作的同時,還為了生計,熱衷于書畫古物的交易。他在與杭州金鑑的十五封通信中,大都談書畫買賣之事。在刻碑和書畫中介活動方面的時間過多,無疑在精力上制約了篆刻創(chuàng)作的深入發(fā)展。
光緒三十一(1905)年,由于兒子胡傳緗犯科傷及人命,洲泉屠家壩祖居被附近百姓搗毀。66歲的胡钁攜子傳緗避居嘉興南門蓮花橋畔,開始了一段凄苦的晚年生活。雖然有高時豐、高野侯、陳漢第等印林同好的幫助接濟,但寄居他鄉(xiāng)的心情是可想而知的。同年他在給嘉興吳受國(號琎軒)的詩屏中寫道:
相隔百余里,相知二十年。南湖風雪冷,東道主人賢。承命小兒刻石賴以卒歲。家計從新起,詩情依舊棄。卜鄰應許我,耐此歲寒天。乙巳冬杪移居郡城,小詩為贈,乞琎軒老友有道先生教正。弟钁未成草。
晚景凄涼之狀,躍然紙上,令人扼腕。胡钁得子甚晚,對傳緗過于溺愛,致使生出如此劫難,使其幾代之藝術收藏毀于一旦,生活受到滅頂之災,篆刻創(chuàng)作自然也遭受牽連。若教子有方,傳承有緒,胡钁的篆刻影響,也不致于如今日之頹廢。
五、結論
全面研究了胡钁的篆刻藝術,筆者認為他在繼承秦漢印的基礎上,通過簡潔的文字,將秦昭版的線條有機地融入于漢鑿印的風格中,形成了“清健靜穆”的篆刻藝術風格,并在當時得到了文人士大夫的青睞。在晚清時代,在篆刻藝術上有如此成就者,足可傲然立于印林,成不朽之藝術。同時我們也看到,胡钁的篆刻在取法上比較單一,風格定型之后,便裹足不前,沒有作進一步的探索和嘗試,使其風格的多樣性、可看性大大降低。此外,由于生活所迫,從事刻碑等工藝性的時間過多,限制了其藝術創(chuàng)作的高度和深度,也影響了胡钁作為文人藝術家的歷史地位。雖然我們不能以當代的篆刻藝術水平要求身處晚清的胡钁,但他的藝術經(jīng)歷,卻可對當代的篆刻藝術創(chuàng)作提供借鑒和啟示。只有知前人之不足,才可補今人之所短,這是研究歷史人物的目的,也是本文的宗旨所在。
中國篆刻藝術的生命力極其頑強,雖然有三千多年的歷史,但一縷篆香始終沒有中斷。宋元以來,隨著文人篆刻的興起,特別是經(jīng)過明清篆刻家的多方探索、當代篆刻家的不斷創(chuàng)新,篆刻藝術呈現(xiàn)出日益發(fā)展完美的趨勢。百年之后,我們再來客觀地評價胡钁的篆刻藝術,傳承秦漢印的基礎很扎實,但創(chuàng)新的道路顯然沒有走深走遠。在藝術風格上稍有成就,便“挾方寸鐵而游食四方”,其藝術的影響力自然就不能“獨領風騷數(shù)百年”了。這是當代的篆刻家必須要認識到的一個問題,如果“小富即安”式地坐享其成,胡钁的淡出便是一個歷史的教訓。篆刻是典型的文人藝術,從嚴格要求來說,篆刻家是建立在文人的基礎之上,是在知識和學問的前提下從事的藝術創(chuàng)作,技法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篆刻家的全面修養(yǎng)和文化基礎。生命有限,藝術苦短,重新認識胡钁,或許對當代的篆刻藝術創(chuàng)作有所啟示。
本人學習研究中的每一點成績,都是師長和學友們共同幫助的結果。值此成文之際,要特別感謝孫慰祖先生對我印學研究的長期指導,雖說“千里之路,不可扶以繩”,但沒有孫先生的過目,心中就感到不會踏實。同時感謝印壇前輩童衍方、鮑復興、袁道厚提供資料,嘉興周劍明、桐鄉(xiāng)凌中強先生慨贈印蛻,上海博物館孔品屏、西泠印社張鈺霖協(xié)助查閱,才使本文得以如期完成。由于本人學識有限,不當訛誤之處,還請印學方家不吝指正為幸。
2012年5月12日于桐蔭山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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