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原載于《書法》雜志2017年03期,作者薛元明,1973年出生。金石印坊藝術顧問,中國書法家協會會員。書法篆刻家,書印理論家,從事書印以及相關的歷史文化研究。出版《莊蘊寬傳》《中國書法制度論綱》《齊白石經典篆刻技法解析》《金壇書畫簡史》《經典碑帖技法解析》《鄧石如篆書技法解析》《北魏墓志放大本系列》等,參編中國書協“翰墨薪傳”《篆書與篆刻》教材。
何如能化身千億—漢印之魅(上)
文/薛元明
在中國漫長的歷史文化發展過程中, 諸如漢賦、學術專題獨『印章唐詩、 宋詞、 元曲, 這些藝術形式只有一個高峰,唯—篆刻』出現了兩個高峰——漢印和明清流派印雙峰并峙,互相輝映。明清流派印是建立在漢印基礎之上的。得益于這種『借古開今』的不二法門,中國文化的諸多門類至今綿延不絕, 發展昌盛。
△利蒼
反思這一點, 對于當下印人的繼承和創新具有借鑒價值。 明清時代的印人是如何做到的?『印宗秦漢』素來被奉為圭臬, 因為漢印在技法和審美等方面達到了一種極致。 具體可以從三個層面來看: 一是高度難以匹敵, 印章無論是數量還是質量, 都是后世取之不同的印人在不同時以不同影響;二是廣度難以頡頏,漢印可以說窮盡了所有的經典樣式, 印人能夠從中找到有益于自己的突破口, 化出自身的風格;三是深度難以企及, 漢印承載了深厚的歷史文化積淀, 這也正是漢印獨具魅力的根本原因。 但對于漢印的理解和接受不要絕對化: 一方面, 并不是每方漢印拿出來都是經典之作, 有極少數因各種原因而存在瑕疵, 并不適合臨習;另一方面, 印人對漢印的認識逐步深入, 不斷地發生變化, 從最初形式上的 『橫平豎直』 到后來側重 『秦漢精神』 的領略。 為了便于直接對比, 所選取印例時考慮到保持統 一 性, 明清流派直至近當代印人的印章中也含有『印』 或 『章』 字, 以四五字居多, 且多半是姓名印。 姓名印一 般屬于 『命題創作』 , 所以難度相對更大, 此外還偏于實用, 與漢印的目的性有近似之處, 更能看出作者的功力。 對比起來就更為直觀, 既可以領略精神, 又有形式的默契。 從形式上來看, 每個人的印文排列都是直接承繼漢印, 將眾多的印章集中對比來看, 各有演繹, 各有不同, 實質是從不同的角度來詮釋、 參悟和運用漢印的內核精神。 也就是說, 形式是個人的、 各自的, 精神是共同的、 共通的。
△池陽家丞
△康武男家丞
秦漢印習慣并稱,其實有一些差異。漢印相對比秦印來說,規范是一種大勢,從西漢到東漢,日益成熟。秦漢的摹印篆屬于篆隸書相融,差別在于,秦印篆意濃厚,隸韻甚淡,顯得文質兼備,兩漢印則篆意淡,隸韻足,卻又顯得質樸有余,文采不足。秦印中尚有一些界欄分割,是一種強制規范,漢印逐漸脫去了這些限制,去掉界格后的漢印,形成了秦印更為嚴格的印面布局程式和風貌,最終約定俗成,標志著漢印風格走向成熟。聯系起來看,秦印實質是漢印的序曲,拉開大幕,漢印才是高潮。
漢印的偉大之處在于,做到了自然、自由和自在的統一。入印文字自然端莊,從未有刻意之舉,即使偶有夸張,也是情理之中,始終以自然大方為根本宗旨。其實對照當下的審美要求來看,鐫刻一方印章,本質是張揚文字本身的美,而不能以破壞文字本身的美為代價。刻一方印章如果到了削足適履的地步,其實是可以放棄不刻的。漢印大多是白文印,且多為正方形,卻于方寸之間極盡變化,粗細、方圓、藏露、大小等各種變化要素井然有序,同時也是自由之極。漢印之所以能夠達到如此的高度,在于印工幾乎都是『無名氏』,無功利心,所以個人的心力達到極限,智商、才情等發揮到極點,得大自在。
△護軍印章
漢印承載了秦漢精神,是因為有具體的材質與系統化的工藝和技法的支撐。任何時代中具有代表性的藝術形式,必定是多種有效因素『合力』作用的結果。漢印的材質主要是青銅,本身具有金石味,預示著能夠千載不朽,奠定了漢印審美的基調。作為非常熟悉的材質,工藝上不存在任何問題,駕輕就熟,熟能生巧,巧拙相生,故而給后世留下難以計數的藝術珍品和精品。不妨對比時下的機器作業,遠離的不僅僅是自然,還有人的心靈。這種阻隔的最終結果就是,藝術品喪失了人性和人心所能賦予的魅力。漢印的工藝極其復雜,單純從篆刻技法的角度來理解,最直接的就是刀法,漢印中的鑄和鑿,乃是后世單刀和雙刀的基礎,并且確立了爽利痛快和寬博沉雄的審美差異。鑄印由于翻鑄手段而使字畫轉角處、露鋒處失去刀痕,變得較為含蓄、渾穆、沉著,與篆書的圓筆中鋒所產生的效果近似,有蘊藉內在之美。鑿印乃用槌鑿成文,較露鋒芒者多見于『將軍印』之類,由于軍中急授,往往不加修飾,意到刀不到,有一種直率、自然、豪放之美。除了刀法之外,篆法和章法也高度成熟,兩者相互影響。漢印以繆篆入印。繆篆以篆書筆畫為基礎,參以隸意,使之方整平正,成為一種最適宜于在方形印面布局的文字形體。繆篆并沒有隨著社會通用文字向行楷書形體演化,并最終與社會通用文字分離。漢印的典范意義在于,創造出一種與社會通用文字分離開來的印章專用字體。印章形制和繆篆文字極度匹配,可以說是天衣無縫。章法受到篆法影響,自然樸實,不刻意于所謂的對比,自然中見變化。言及此,對比當下,極富啟示,印人如果想印面耐看,給人持久回味,細節要經得住推敲,從篆法到章法,而非單純的章法,淪為空洞的『形式感』。篆法不過關,自然達不到必需的高度。文字的演化與印章的技法和工藝相匹配,造就了漢印風格的多元,精彩紛呈。漢印整體上給人平正端莊、渾樸自然而氣息平和的印象,遒勁中含蘊藉,剛健中見醇厚,既有莊嚴而雍容的氣派,又給人以寧靜、安詳和穩定的感覺,于凝重、醇古的風貌中展現一種堂堂正正、博大恢宏的氣格。這是漢印風格的精髓所在。如果說,形式是一種外觀,漢印更是確立了后世篆刻審美的基本的也是永恒的法則。分析漢印審美,不能脫離整個漢代的審美精神。漢代審美精神的底蘊可以用『雄豪』兩個字概括,雄即雄放,豪即粗豪,體現了漢人囊括天下、吞吐宇宙的創造心態。漢印與漢磚、畫像石等一樣,呈現出充實飽滿、氣勢奔放、恣肆浪漫、闊大沉雄、溫潤中和的精神氣質。漢印盡管千變萬化,核心特點是規矩中見自由,不以狂怪奇詭奪人耳目,在平心靜氣中營造出中和充實的靜穆氣息,展現了純正之美、充實之美。漢印的精神氣質就是大氣,猶如漢代石刻之美是粗獷大氣、不拘小節,而不是精細微妙。漢印在方正平實中見變化,以方為基調,方中寓圓,轉角圓轉,體勢平正,間距勻稱,直線暗含曲意留其韻,弧線婉轉處傳其情,顯得精致圓融。在自然質樸的前提下,做到細膩、溫雅、婉轉、精致。
△軍稟司馬
然而漢印打動人心的,絕非只是外在的形式,而是蘊藏其中的秦漢時代精神。印章是一個載體。漢印風格所體現的方正、平和、博大、醇雅的審美取向,與中國古代文化中占主導地位的審美理想是一致的。不獨于此,從漢印的形式中,可以窺見中國傳統的哲學觀、世界觀,譬如其中的靜與動、方與圓、虛與實、陰與陽的對應矛盾變化關系,無不反映著中國式的哲學精神。眾所周知,漢武帝實施了『罷黜百家,獨尊儒術』的政策,儒家從此成為中國社會的統治思想,對整個社會的方方面面產生了深遠影響。這問題討論起來特別龐大,此處只就對于印章規制的一些影響略加分析。 『禮』是儒家的一個重要思想,反映在印章中,尺寸大小、印紐、相應的官銜,都有明確而森嚴的規定。更重要的是,秦漢是個大一統的時代,國力昌盛,尤其是漢代,以『漢』作為前綴的,漢字、漢語、漢族、漢服等,屬于中國文化的核心部分,直至今日,仍然活在現實中。也就是說,除了具體的禮俗約束,漢印代表的是一種文化發展的正脈、 一種審美的正統觀念。這才是最主要的。秦漢相繼,秦往前推,周秦相連,歷史有偶然性,也有必然性。秦朝最終統一了中國,如果是楚國或者其他國家來完成的,則歷史將是另一種發展方向,最重要的一點,無論文字還是制度,尤其是前者,將會有很大的變化。周朝的文化為秦朝所繼承,這種文字乃至文化的延續性即自然傳承和過渡。所以說,從周到秦,從秦到漢,乃是歷史發展的正脈和正統,奠定了漢印的文化歷史地位。漢官印作為權力和地位的象征,所顯露出的莊重、穩定、寧靜、平和的氣質最能代表統治者的正統觀念和長治久安的心理寄托。后世文人士大夫對漢印風格的崇尚,也是出于對厚重、淵雅、博大、寬容的審美追求。 《論語》云:『子在齊,聞韶,三月不知肉味』。 『韶樂』之所以讓孔子陶醉而三月不知肉味,就因為是具有廟堂之氣的莊重典雅、醇和古樸的正音,體現了儒家至高無上的審美境界。從經典漢印中所解讀到的,也正是同樣的審美境界。漢初印章初始沿襲了秦代印章的邊欄和界格特征,其后逐漸去掉田字格,決定了漢印字形進一步向方整化發展,確定了漢印文字平分印面地位的基本格局。篆法和章法之間建立起協調的共存關系,方整的繆篆成為平分印面章法最好的字體,平分印面的章法也是方塊的繆篆文字最適宜的印面形式。由此而言,方整的文字和平分印面的布局,成為漢印最重要的形式特征,也是漢官印最基本的創作手法,所產生莊重、穩定、寧靜、平和的視覺效果,成為漢印風格最重要的審美視角。平分印面所確定的平衡、穩定的基調,成為歷代印人共同遵守的基本法則,影響了千百年來國人對篆刻藝術的欣賞習慣。當然,所謂平分印面,并不是印面絕對平分,而是一個相對的概念,在平分的總體框架內有著千變萬化,由此而產生不同的風格和趣味差異。
△牧丘家丞
漢印主要以青銅為材質,漢印的前身其實就是商周時代的青銅器。青銅文化以另一種形式被發揚光大。文字成為文化脈絡的見證和載體。商周時代的金文轉變為漢印的繆篆文字。文字賦予了青銅強大的藝術魅力。歷時四百多年的兩漢,因為地域廣大,印章風格不可能定于一尊。如果說漢官印是『正大』,也有相對立的『奇縱』的將軍印一類,做到欹正相生。這是中國文化的二元性特征。同一個時代中,文字在官方與民間有兩條不同的發展脈絡,既相互促進,又各自發展,比如秦篆和詔版、漢隸與漢簡,皆是如此,兩者之間存在一種有效的張力。較之奇險風格更為怪異的一類印章,可以稱之為『異』,比如湖南出土的滑石印,像『門淺』這一方印章便提供了足夠多創新求變的靈感。這種面貌的印章,在嚴整規范的漢印中實為少見。 『正—奇—異』這三類審美導向大致構成了整個漢印的格局。需要說明的是,奇正存在相對性。漢印和明清流派印之間存在正與奇的關系。 漢印是不知道作者的, 只以印章為唯一目標, 最終只看到印章的流傳, 明清流派印人個人意識被強化, 人以印傳。 如果聯系當下印風來看,毫無法度節制, 沒有任何宗法來源, 不斷地突破『底線』,則可以謂之『邪』, 從正到奇再到異, 始終有『本』, 忘乎所以, 本末倒置, 較之『異』更為古怪,已經遠非印章審美。 這正是時下需要反思的。
如前所述,并非所有的漢印都是絕世精品,都值得去學, 應該有所取舍。 漢印是一個巨大的寶庫,然而漢印的優越性并非僅僅在于只是被動地等待被選擇, 實際上漢印和印人之間存在相互選擇。 換一個角度來看, 漢印適合去學, 適應任何一個時代的印人,不獨明清, 還包括近代, 直至當下, 更有未來。 漢印天生具有一種開放性和包容性。 漢印不同于秦印, 秦朝因為國祚極短, 二世而亡,書印都未能有大的發展, 所以只能夠成為序幕。 秦印的樣式相對單一, 可資借鑒者相對有限。 如果眼光再投向更早一點的古璽, 同樣也是一個異常豐富的世界。 但不難感受到,古璽語言是一種相對封閉的系統,印面文字和章法等都有很大的限制性, 是很難被『改造』的, 不同時期、 不同地域的文字嚴禁混用雜配。 從當下取法古璽的印人來看, 蜂擁而上, 一哄而散, 面目相近, 就同一個人而言, 極容易形成程式化的弊病。 取法漢印則不同, 漢印天然的開放性體現在適應和適合被改造,不同風格之間的『嫁接』直至融合, 某兩方印面文字甚至可以直接挪用合并, 天生就有一種適應性。 正是這種開放性, 使得漢印可以化身千百, 為后世印人所取法, 鑄就了明清流派的輝煌, 也為現在乃至后世的印人提供強大的取法資源。
△上符子家丞
漢印是有生命的, 一方漢印就有一個靈魂。賦予漢印強大生命力的,就是那些永不知姓名的印工。現在普遍稱為印人,個性化成分更多一些,但人性中私利的部分也會多一些。印工最突出的就是工匠精神。工匠精神的本質可以用『庖丁解牛』來概括,精益求精是最主要的內涵。具體來說,就是及時認清自我、突破自我、匠心自我。印工是匠人。這里的『匠』是匠心而非匠氣。印工雖不知名,卻都是大匠。其實最初的古代工匠基本上都不知道姓名,商周時代的青銅器,秦漢難計其數的摩崖石刻,魏晉時期琳瑯滿目的墓志、造像。這是集體主義的作業方式,王權或者皇權時代是不允許凸顯個人的。個人無法留名,最終也無意于名,真正把個人的才智和心思用在印章上,發揮到極限,賦予了印章一種神性的色彩。印工沒有任何目的,也就沒有任何功利心,印章本身就是最大的目的。這樣的作品必定是大巧若拙,光耀千古。當創作者有了一定的目的,全部的心力就很難集中。這就是越往后世越難以超越前人的原因。再者,作者為無名氏,風格質樸自然,處于一種『無我』的狀態,可以加以發揮,從而滋養一代又一代印人。
金石印坊微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