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到女上司,有很多妖魔化的描述。 挑剔、難搞、情緒化, 是她們通常的代名詞。 關于女上司和小助理最有名的一部電影, 應該算是《穿Prada的女魔頭》了吧。 我遇見的第一位女魔頭, 她不穿Prada, 但是氣場一樣強大。
源自丨73煙紙店(ID:yanzhidian73)
我很喜歡《穿Prada的女魔頭》這部電影,喜歡到每年都至少要拿出來看上好幾遍的地步。
每次覺得自己因為工作壓力或情緒變得不好看、胖甚至邋遢的時候,只需要重溫開頭五分鐘,看到一個又一個的女生在快速切換的鏡頭里認真穿上外套,涂好口紅,踩上高跟鞋,好像戰士穿上戰衣那樣走出門去,就感覺自己又可以斗志滿滿地回血了。
大四那年,我在一家德國媒體集團的中國分部得到了一個實習編輯的職位,最開始的工作是做些外文資料的編譯,順便再負責一些邊邊角角的生活方式類小欄目。
實習了兩三個星期的樣子,有一天,辦公室里的氣氛突然微妙地變得緊張起來。行政主任尤其慌張,從早到晚跑來跑去,早早在茶水間里準備好了成箱的巴黎氣泡水。
每個人都在交頭接耳竊竊私語:Siemes下周要來中國出差了。Siemes是誰?
略為相熟的同事小心翼翼跟我爆料:這位即將現身的女上司是德國總部的高層,分管整個亞太區和東歐、俄羅斯的雜志內容,在這家公司已經工作了超過20年。
設計師出身的她,是個瘋狂的細節控,每期雜志出版前,中國同事們做的所有版面都要傳真到德國去,由她一頁一頁地評審。
同事說。“她很恐怖的,每個選題都會盤問你背后的邏輯,文章結構,插圖拍攝創意……總之所有細節。如果你自己沒想清楚,她問起的時候支支吾吾不能立刻給出答案,那可就慘咯!”
她最后長長吐出一口氣,很心有余悸的樣子。
很快,傳說中的女上司就來了。
她的個子不高,一頭齊耳金色短發。但是當她從辦公室的另一端看似很平常地走過來時,每個人都會自動從走廊里側身讓出一條行走通道來。就好像穿Prada的女魔頭電影里米蘭達第一次亮相時一樣。
你能在每個同事的腦門兒上讀到她們內心的嚷嚷和恐慌:快點!桌子整理干凈!版面資料拿出來!Siemes來了!Siemes來了!
我手里有一個心理測試欄目。之前,選題大多數是從外刊上直接拿原版翻譯的。德國人和中國人的思維邏輯到底還是有些不同,我總覺得它有那么一點兒不接地氣。
于是,我從網上找了一個看圖形測心理的案例,當年小女生很流行這個。Siemes看版面的時候發現,這欄目跟之前長得有點不一樣了。同事們解釋說,這是個新來的實習生做的,然后我被召見到她的辦公桌前。
她問:“這個欄目為什么突然換了風格?”我說,因為我覺得之前的內容不夠好。
她看著我:“我們之前的心理測試欄目在每期讀者調研里得分都很高,如果你覺得它不夠好,有什么實際論據可以支撐你的觀點?還是你僅僅個人覺得它不夠好?”
我愣了一下,答不上來。我確實沒有做過任何數據調研。
她又問:“現在這個測試背后的邏輯是什么?你要怎么樣說服我這個來源不明的測試是準確的呢?”我還是答不上來。
她的藍眼睛很嚴厲,看著你的時候好像能夠把你看個對穿。
一陣委屈涌上來,然后我做了一件很丟人的事情。我,哭了。像所有考試沒考好又找不到理由的小朋友一樣,哭鼻子了。
她嘆了口氣,很無奈地揮揮手,“你再回去想想清楚吧。”
//
那是我和Siemes的第一次正面接觸。我記得那次談話的每一個細節,但很顯然,那并不是一段讓人愉快的回憶。我開始有點兒怕她。
然而該來的總要來。不久后,公司內部架構調整,原先負責替Siemes翻譯的同學跳槽,中國區的老板說,以后你來負責跟她對接吧。
What?
你看,你德語系畢業,自己又是編輯,對雜志內容熟悉,沒有比你更適合的人了。
說的也對。何況老板決定好的事情,你有什么理由拒絕呢(嗯,這是職場規則3)。我就這樣小心翼翼地開始了跟Siemes的“親密接觸”。
漢堡和上海的時差有7小時,我們會提前一兩天約好電話會議時間(一般是她的早晨10點,我這兒的下午5點),通常這個con call會持續至少2個小時。
這份新工作對我最顯而易見的影響是,在畢業三年之后,我的德語聽力和口語水平再度獲得了突飛猛進的進步。
起初,我只是做最基礎的工作:像原來的翻譯同學一樣,把選題一頁一頁翻給她聽,把她的問題記錄下來,再在編輯會議上同步給同事們。
但很快,我就發現,這樣效率很低。
Siemes的問題總是很多。如果是我自己負責的欄目,那還好,電話里直接向她解釋我的編輯意圖就好了。但如果是其他同事負責的版面,這樣一來一回,就會浪費掉非常多的時間。
很自然的,每次在跟Siemes電話會議之前,準備資料的時候,我會忍不住開始琢磨:如果我是她,我會問些什么樣的問題呢?我會覺得這些選題,這些版面,有哪些地方目前還做的不夠好?
那時的我,想法很單純。我只是想要讓con call的效率變得更高些。我沒有意識到的是,這已經是某種程度上模擬主編思維的練習了。
每次和Siemes的通話,都是一次學習怎么做主編的過程:她對整本雜志的節奏把握,她對選題框架的控制,以及她會對哪些細節較真到何種程度。
現在回頭想想,25歲的我,當時是多么的幸運。
因為很多時候,成長就是在這些“向前多走一步”的moment里面不知不覺從量變到質變的啊。
//
在職場里,要獲得上司或同事的信任,往往就是一個微妙的瞬間。
在那之前,你們可能只是同處一個屋檐下一起工作的關系而已;而在那之后,你們之間會有一種叫做“信任”的化學元素產生。
在《穿Prada的女魔頭》電影里,那個瞬間,發生在安迪搶在米蘭達挑剔之前完成了她所有已交待甚至未交待的工作任務清單,女魔頭悄悄露出滿意笑容的時候。
而我和Siemes之間呢?我固執地認為,是當我第一次對她Say No的時候。
沒有人是可以對Siemes Say No的,這是我從實習生時代開始,office里每位同事就掛在嘴邊重復一百遍的真理。她說什么,就是什么。她要把版面改成什么樣,就改成什么樣。盡快過關是要緊事。
然而某一天,當Siemes照常從她的角度對某位同事的選題提出質疑時,我決定發表一下我的不同意見。兩個國家的文化畢竟是不一樣的。
即便是最有經驗的德國主編,也未必能夠理解中國年輕人時下在想些什么,討論些什么,更別提那些獨具文化特色的段子和自黑幽默感了。
我試著把我的理解,我的角度,解釋給她聽(并且在心里做好了被她駁回的準備)。
然而,略意外的,她說:“如果你這么說,我就明白了,就按照你們的想法來做吧。”
在那之后,我們的con call漸漸從她單方面的意見傳達,變成了平等的討論。我很喜歡這種感覺:首先,我能學到更多的東西;其次,我開始漸漸感受到同事們對我的依賴(你不再是一個簡單的傳聲筒,你是那個可以代表她們發言,代替她們表達自己獨立意見的人)。
并且這個經驗教會我兩件事:
一、有時候,Say No比Say Yes更能夠讓你贏得尊重。當然前提是要有足夠的專業知識和獨立思考過程來做支撐。
二、主動承擔更多責任,會讓你有機會獲得更多回報。
而我和Siemes的關系,也在不知不覺中變得親近起來。
我們會在她來中國出差的時候,約好某個周末來公司加班,一起聊接下來的選題計劃(先到的人負責去星巴克或Costa買咖啡)。
空蕩蕩的周末辦公室特別安靜,我們會把各種外刊上好的欄目和選題撕下來,全部平攤在office桌子上甚至地毯上,然后盤腿坐在椅子上開始新一輪討論。
或者,我們會把下一期的備選封面全部打印出來,掛在光線不同的墻面上,模擬用戶在不同時段,不同天氣下看到圖片的感覺,然后決定封面標題要怎么擺。
暖洋洋的周末靜謐午后,時間會在工作中跑過得飛快。
如果你還年輕,單身,野心勃勃并且本身就對這個行業感興趣,你是很容易被這種感覺迷住的。我想,我大概就是從那時候開始變成一個工作狂的吧。
//
Siemes是個精力充沛到從不需要倒時差的女人。獨身主義,只戀愛,不結婚。最經常開的車是路虎。由衷地喜歡媒體這個行業。
即便在管理層位置很多年,也仍然保留著隨時可以卷起袖子干活兒的能力。
有時候,她甚至會手癢到自己在漢堡約一些有趣的人物專訪,用德文寫好發給我,然后我會參考她的文風,用最合適的中文措辭翻譯出來,就變成了一篇非常棒的,可以刊登在中文雜志上的人物訪問。
每年9月底10月初她會休假和朋友們一起開車去意大利舉辦生日派對,這個習慣雷打不動。
而除此之外,能讓這個工作狂從辦公室里趕回去的唯一理由,就是HBO今天晚上要放新一季的《欲望都市》了。
Siemes在這家公司工作滿25年的時候,總部為她辦了一個小小的派對。我恰好也在現場。
那時候,我是認真地覺得,我大概會和Siemes一樣,在這家公司度過我的10年,20年,甚至30年,像她一樣可以拿到一個類似奧斯卡頒獎禮一樣的信封,充滿自豪地讀出來:恭喜你,現在你的年假又自動增加了10天!(然后所有同事開始開香檳起哄。)
但是世界永遠比你想象中變化得更快。
2011年,意識到個人的努力已經無法對抗整個平媒行業的趨勢時,我決定換個行業,跳槽去互聯網公司。
Siemes在德國收到了我的辭職信。她給我寫了整整四頁A4紙篇幅的回信。她說,“我完全能夠理解你為什么會做這個決定。但是,能不能告訴我,我還有沒有什么辦法可以挽留你?”
“如果你覺得自己暫時對未來沒有方向,你要不要到我身邊來待六個月?你可以挑選總部的任何一個部門,嘗試任何一個職位,我可以手把手地教你,直到你發現自己接下來喜歡做什么為止。”
那天收到Siemes的郵件時,天色已經暗了,我一個人坐在自己的辦公室里,把這封信反反復復讀了好幾遍。然后痛痛快快哭了一場。
因為我知道,決定一旦做了,就不會再改變。
那些眼淚,一部分確實是因為感動,另一部分,也是為了與過去的自己告別。每個人都有在職場上一夜長大的時刻。
對我來說,真正心理上變成“大人”的那一刻,就是在那個傍晚,當我做好了最終的決定,推開辦公室的門走出去的時候。
//
后來,我去了北京,做門戶網站。
新生活節奏很快,很刺激。但我和Siemes,還有幾位老同事,仍然保持著一年至少一次聚會的頻率。哪怕工作再忙,我也會特意休假,拖著箱子回上海,只為這一頓飯的相聚時間。
直到有一年,她第一次失約了。她寫信告訴我,由于整個平面媒體行業的不景氣,以及其他種種原因,她和另外幾位高管,都離開了這家公司(在為它工作了30年之后)。
大時代下的小命運,不由個人意志做主。當世界開始翻轉的時候,即便強勢如她,也有無法保護自己的時候。
但不知道為什么,我對她有莫名的信心。
去年,收到她的來信:“待在家里休息真的很無聊啊,我決定自己創業開一家公司。現在我和朋友一起合租了一間辦公室,提供設計和媒體咨詢方面的業務。重新上班的日子真是充滿干勁!”
收到郵件的那一刻,我忍不住笑了出來。還真是典型的她的風格啊。雖然已經到了足以舒舒服服順勢退休的年紀,卻還是一個離開工作就活不下去的女人。
她會ok的。
//
同樣也是2016年底,我決定跳槽來杭州。團隊里的小朋友找我吃告別飯。席間,她說,你知道嗎,我一直有點兒怕你。
我很吃驚,為什么?我是看起來這么溫和的人哪。
小朋友說:“你大概不記得了。我剛來的時候,有一次碰到一件我覺得很難解決的事情,我又不愿意承認,所以跟你嘮嘮叨叨講了一大堆來龍去脈,試圖說明這件事有多難。
然后你跟我說,別BB,現在回去給我寫一封郵件,在四到五行的篇幅里面說清楚你碰到了哪些問題,然后判斷:如果能做,列出需要做的事項list;如果不能做,Plan B是什么,我會給你我的答復。”
“我那時候就在想,這個女上司,很不好糊弄呢。”
然后我們都笑了。
我笑,是因為我發現,時光氤氳,我在不知不覺中,從當年那個哭鼻子的職場新人,漸漸地也變成了別人眼中的厲害女上司。
我有一個女朋友,大學畢業后的第一份工,也是碰到女老板。那時候,每次因為工作壓力而不爽的時候,她說自己都會在心里默默吐槽:“她不過就是個三十多歲沒結婚的女人而已!”
這個段子后來成了我們閨蜜圈的經典笑話。因為一轉眼間,我們不小心都成為了那個三十多歲沒結婚的女人。
到最后,我們都會一不小心變成自己年輕時碰到的那個女上司。
作者:金小姐在帝都,前媒體人/時尚雜志主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