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
嵐影
全民故事計劃
2023-03-22 21:21
發表于北京
我坐在醫院的病床上,雙手向后撐著,百無聊賴地看著病房窗臺上放的幾個一次性保鮮碗。碗里裝著其他病友吃剩的隔夜的小米粥。窗戶外面是湛藍的天空,唯一煞風景的是窗戶外頭筆直的大煙囪。隨處可見的大煙囪,濃濃的白煙一年四季地冒著,無聲無息,給藍天蒙上了一層灰紗。若說有什么是大同市的特色,估摸著這煙是逃不了的,早年間,還能聞見刺鼻的藥味,時間長了,也就聞不到了。血液科病房里的人不多,也許因我是新來的,大家都過來打了聲招呼。他們的五官各有不同,但很明顯能看出這個科室里的特色。沒有頭發,極其削瘦的黃臉,一模一樣的藍色條紋病號服,胳膊上掛著藍色的Picc導管,外面罩著一件外套。我穿著一身黑色的連衣裙,頭發濃密,皮膚有著年輕人特有的光澤。我盯著自己的胳膊,心里突然有種害怕躥了上來。大學畢業后,我面試了幾家公司,順利地拿到了通知書。我以為自己的人生剛開始,沒想到在體檢抽血后,卻被醫院告知要進一步檢查。我拿著手機心中煩躁,覺得對方是詐騙電話,直到對方不停地給我打電話,耐心告訴我,我的血液指標非常紊亂,必須要去大同三醫院做進一步檢查。為了能夠順利入職,我再次掛號,選擇了血液檢查。醫院二樓的血液科,人頭攢動。若不是親眼所見,我根本就不會知道,星期一的醫院走廊里,到處都是人,他們挨著擠著,手里拿著白色的紙張,跑上跑下,像是慌不擇路的勇者。雖是工作日,醫院里也擠滿了人丨作者圖
我歇了一口氣,腦袋有些暈眩,眼睛瞄準機會,見前面的人排到號了,馬上搶占他屁股下的空位。我伸手按住太陽穴,緩解了想吐的沖動,低頭看見的是走動著的形色匆匆、各不相同的小腿肚。耳邊傳來了不太標準的喇叭聲,血液科的入口,彪悍的保安穿著一身不太新的深藍色制服,大聲地維持秩序,偶爾會有人以病重的理由來插隊。保安臉上帶著了然的神色,用大喇叭喊道:“把過道讓出來,大家排隊,叫到號的可以過來了,355到402,后門出口出。”每隔十分鐘,讓出來的過道就會重新擁堵,保安于是拿著喇叭重喊一遍。我用力呼吸著稀薄的空氣,腦海里回想起身穿白色大褂的主治大夫。她戴著口罩,只露出一雙淡然的眼睛。抬頭輕飄飄地問我,你有保險嗎?農保還是商保啊?就一個人來嗎?家屬呢?我在心中思忖,這大夫連個笑容都沒有,真像我高中的班主任,壓迫感十足。我的思緒像長了腿一般胡亂地跑,人的味道一直往我鼻子里鉆,讓我昏昏沉沉。排隊、抽血、擠人群,我走完了所有的程序,用一根白色棉簽死死按住胳膊上的針口,心里松了一口氣。我拿著白色的血液報告單子,看著高低不同的箭頭,估摸著自己是貧血了。白色的棉簽被紅色的血液沾濕,白皙的胳膊上,血點的血怎么也止不住,我沖到護士臺多拿了好幾根棉簽,死死摁住。弄完一切都快中午了,我抓住下班前的尾巴,踩著點進了醫生辦公室。“住院進一步檢查,做個骨穿看看什么情況吧。”醫生說完這句話,辦公室里的打印機就發出了運作的聲音,嘈雜的聲音停了下來,一張入院單,讓我成了等待審判的病患。走出辦公室時,走廊早已恢復了安靜,偌大的醫院透著一股子寂寥,我走到廁所,站在水龍頭下,擰開了水,水流聲嘩啦啦地在響,我雙手捧著冷水,打濕了臉龐,水滑過燥熱的皮膚,激起了一層雞皮疙瘩。冷水拂過我的慌亂,我抬起頭,看向鏡子中自己沒有血色的臉。嘩啦,我用力扯下了兩張潔白的手紙,擦干手上的水滴。順勢掏出手機,爛熟于心的號碼撥了出去,等了很久,彩鈴響了一遍,始終無人接聽,我的心沉了下去。渾渾噩噩地交錢,從交錢入院到換衣服來到血液科的四樓病房,我心里只有一個念頭,在一切還沒有結果之前,我什么都不怕。我被領到了導醫臺,護士戴著口罩,手指在鍵盤上翻飛,錄著我的病例資料。她站在導醫臺里面,笑咪咪地告訴我,今天我運氣好,剛好有兩個患者出院可以讓我選床位。我聞著血液科走廊里的消毒水味,緊緊地皺著眉。走廊直直的,越往里看越是昏暗,就像是通往未知的隧道,感應玻璃門在我身后關上,隔離了所有的喧囂。護士見我不說話,自來熟地與我講起了各種注意事項,醫院里的注意事項就像是一條條小學生法則。我遮掩著面上的不耐煩,心不在焉地聽。“二人間有廁所。”護士說完最后一句話就將一件嶄新的藍白條病號服塞到我手里。一聽到有廁所,我徑直打斷了護士的話,連忙高聲要了二人間。10月份的大同,暖氣遲遲不來,室外溫度驟降,最低可達到零下。病房沒廁所,夜里起來上廁所怕是要凍到兩股顫顫。托姥姥的福,我名下除了有新型農村社會養老保險,還有幾個醫療商業保險。醫療住院費用肯定可以報銷,所以住院條件上倒不必委屈自己。我像是誤入了大觀園的劉姥姥,帶著最后的僥幸住進了大同三醫院的血液科。血液科一樓緊挨著醫院餐廳。從外面看去,煙火氣熏得這座住院樓多了幾分生氣,它一點都不像是重癥樓,反倒像是藏在市井中的私房菜館。破舊的四樓隔絕了悲與歡,用自己的保護色讓人覺得它也沒什么大不了。我的思緒被拉遠了,直到床頭呼叫器里傳出了護士中氣十足的廣播音,四十七床,準備一下去骨穿室做骨穿。我的心里一個咯噔,磨磨蹭蹭地去廁所換了病號服,心里排斥成為他們之中的一員,我堅信自己不過只是不吃早飯,貧血而已。骨穿室在醫院走廊的第三間,就算我走得再慢,也不過只有兩步路的工夫。我想起了網絡上關于骨穿的各種科普,心里毛毛的。會痛嗎?我腦海里全是電視里面對酷刑英勇不屈的戰士,聽說對痛感有預期,那么它也就不怎么痛了。雙手攥著拳,猛地推開了骨穿室。骨穿室不大,一張鋪著藍色一次性醫用墊的床,一張黃色舊木桌子上放著臺顯微鏡。屋子右邊擺了兩排乳白色的鐵皮柜。我懷著忐忑的心情,按照醫生的提示將自己蜷縮成一只蝦的模樣,雙手交疊在胸前,心跳聲一下一下跳得無比清晰。耳邊傳來了大夫溫和的問詢,他問我喜歡吃什么?平時喜歡什么?我緊張到額頭冒汗,手心黏膩。一陣清涼之后,針頭挑破了皮膚。大夫說是在麻醉。沒多久我就感覺后背有一股很大的力量推進,隨即是酥麻,整個身體像是被掏空。做完這一切,我的耳朵被刺破,隨后脊骨就被貼上了紗布。病號服被汗水浸透,我躺在床上感受到了后背的冰涼,默默地躺在床上等待著麻醉的藥力過去。不太透明的玻璃窗前,有一只鳥兒自由地飛過,那一刻我的淚水滑出了眼眶,孤獨且悲傷。我以為一切都過去了,等到第二天,我接到通知要求再做一次骨穿,白紙黑字的手術通知書攪散了我的僥幸。我的腦海里突然冒出一個不合時宜的聲音。當年的《藍色生死戀》是沒白看,我平平無奇,怎么可能會得這個病?白血病在我國的發病率在十萬分之三到十萬分之四。十萬個人里面有三到四個人白血病患者。我不信這種事情會發生在我頭上。從小到大,我就算是買刮刮樂也沒中過獎,為什么偏偏是我。我一把抓住路過大夫的手肘,穿白色大褂的主治大夫,她是驅散昏暗的唯一的光。空氣中的塵埃在我眼前浮動著,醫生反而成了笑而不語的菩薩。我的主治大夫很溫柔,她告訴我化驗結果沒出來,還跟我笑著說晚上醫院里有很好吃的回鍋肉。醫院護士不讓我再走動,她給我打來了回鍋肉,我味同嚼蠟地吃一半撥一半。這時我格外想念姥姥,若是她在一定會說我吃相難看。病床前的氧氣機箍得我整張臉無比難受,我每次想摘掉它,護士長的后背就像長了眼睛,馬上出言阻止。晚上,我就被確診了m3型白血病。疾病給人帶來了什么?我只記得自己在百度搜著詞條,忍不住淚流滿面,心酸到起雞皮疙瘩,就算極力抑制,卻怎么都控制不住。
骨穿結束后,媽媽拍的照片丨作者圖
m3官方學名叫急性早幼粒細胞白血病,多見于四十歲以下人群,在二十幾年前,曾是致死率極高的白血病。但隨著維a酸片與三氧化二砷這兩種藥品的出現。m3成了唯一一種不用換骨髓就能治愈的白血病。姥姥摩挲著我的臉龐,眼眶中全是淚水,我扯著起了皮的嘴角,低聲安慰老人。沒有電視劇里生離死別的場景,也沒有苦苦隱瞞的狗血。護士依舊開朗地過來給我輸液。我低頭掃碼,藥品的名字功效統統出現在百度上。“能活著嗎?”我盯著銀色的暖氣管,開口問面容討喜的護士。也許是看慣了生死,護士的語氣里帶著慶幸。她告訴我說m3是白血病里最輕的病種,而且通過三氧化二砷可以治愈。那天晚上,我一個人睡在醫院的病床上,走廊外偶爾有克制的腳步聲,心電監護儀在暗處亮著,一條條更顯孤寂。睡不著的不止我一個,隔壁床的老太太翻身動作大,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音,嘴里念念有詞的。“姑娘,我老了,你別嫌棄我,誰都有老的一天,誰都有病重的一天,是不是?”老太太呼吸聲很重,斷斷續續才說完這話。我在黑暗中笑了笑,頗有種同是天涯淪落人的宿命感。白天時,我還覺得老太太矯情,一整天她指使兒女的嘴就不曾閑過。頭發花白的老太太駝著背,盤腿坐在病床上,手里拿著電話指揮女兒煮了小米粥,小米要熬得稠稠的,要能掛得住勺。苦菊買的不行,要自己摘,摘完之后去根,要一張葉子一張葉子洗干凈,泡得沒了沙子之后切段。擱點醋,蒜末要放在案板上剁得細細的。她揮舞著手臂對著手機說得唾沫橫飛。她女兒在視頻里乒乒乓乓地拍蒜。老太太眉頭一皺,嫌棄地問女兒案板洗干凈沒有。這邊她又不知道想起什么,對著病房里的兒媳說,自己饞親家自己做的香油了。兒媳婦趕緊放下手里吃了一口的花卷,連忙表示自己打車回娘家去拿。老太太嘴里咕噥:“干啥啥不行,就會個吃。”旁人的事情,不見全貌,不予置評。老太太像是跟吃的杠上了。她跟女婿要手打的炸丸子,對兒媳說要吃皮薄的餃子,女兒拌了一半的苦菊先放放,她又想吃手搟面了。病房里充斥著老大同的味道,涼拌苦菊、炸丸子、熱氣騰騰的餃子、手搟面,擺在白色的病床小白桌上,豐盛的程度都快趕上過年了。老太太只夾了一次就撂了筷子,說女兒放的醋太少,蒜瓣剁得不細致,從小毛手毛腳,兒媳趕緊拿了紫林醋給添上,她才滿意地地點頭。病床的正前方貼著老太太的名字,陳菊英。她見我孤單一人輸液,就轉頭將一碟餃子遞給我,也不管其他人,就湊過來跟我嘮嗑。陳菊英說她今年68了,她說自己也活得夠夠的了,就是不放心這幾個孩子,又說子孫自有子孫福,隨他們去。她拉著我的手,說起過去的苦菊,苦得拉嗓子,家里的油和面都是有數的,能吃飽肚子就不錯了,不像現在,想吃多少花錢就行,現在的日子多好,她的眼里是濃濃的懷念與不舍。老人的手一點都不暖和,她的手貼在我的皮膚上,有種刺拉拉的感覺,我沒有抽回手,默默地看著老人遞給我的餃子,有些難過。病房里的家屬見我不反感老人,也都很客氣。她跟我說,等我們病好了就去她家做客,吃她親手做的油餅,老香了。老人眼中對生的渴望感染了我,讓我覺得治愈近在眼前,白血病其實不可怕,我點頭答應了和陳老太太的約定。鼻尖仿佛聞見了油餅的香味。那天半夜,陳菊英的呼吸驟停,她死在了我的隔壁床。死亡是悄無聲息的,黑暗中是大夫的腳步聲,打電話的聲音,以及我快速搬離的聲音。我草草搬到了三人間,這次所有人都知道了陳菊英死亡的消息。她進醫院,甚至還沒有確診,就被自身所帶的糖尿病、心臟病、三高擊垮了抵抗力,還未入冬,血液科就已經涼得出奇。在死亡面前,所有人都在沉默,夜里兩點,走廊昏黃的燈光下,有一個又跳又拜的女人,她面對窗戶,面容不清,影子被拉得很長,匍匐在地上,起身,再匍匐。我不懂這些,想說迷信,可看著嘈雜的走廊,想著剛剛沒有生命跡象的陳菊英,選擇了閉嘴。生命終結了,沒有體面的哭聲,走廊里有刺鼻的煙味,能聽到家屬凌亂的腳步、女人大聲的斥責。醫生眼神寫滿無奈。醫院所有的規章制度在死亡面前都被短暫忘卻了。那是我第一次目睹死亡,沒有人知道下一個會不會是自己。我沉默著不說話。李成給了我一根紅繩,也給了旁邊懷孕的春紅一根。我不明所以,但依舊選擇綁在手上。老李長得很高,一身病號服掛在他身上空蕩蕩的。漫漫長夜為了驅散死亡的陰影,我們三個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他是老病號了,他得的是b型急性淋巴細胞白血病,已經三四年了;他用手比劃著自己的腰身,嘴角上揚,以無比夸張的語氣說,你看不出來吧,我以前有兩百多斤。我搖搖頭,看見他手臂上有一條長長的黑線。李成不在意地看看自己的手臂。說起了自己治病的藥水,我剛入院他生怕我聽不懂那些拗口的藥名,分別給化療藥水取名。美羅華是紅水水,鹽酸米托蒽醌是藍水水。用李成的話說,治療白血病的藥水就跟林子里的蘑菇一樣,顏色越艷麗副作用就越大,我聽著他小聲的科普,倒是覺得他這個人很有意思,最起碼別人都在哭,唯獨他在笑,笑得張揚且得意。好像白血病是不要命的癌癥,是他隨手就能打發的乖孫子。我的治療方案還沒出來,擔憂難免帶在了臉上。老李安慰我說,治m3的藥水是白水水,沒什么大事,不要緊,我住進來之前,也有個m3的患者,已經出院了,走之前氣色可好了,聽說現在每天都能跑個三千米。他本想再說什么,但聽到隔壁房間陳菊英家屬的動靜又安靜了下來,春紅拿出自己的小菩提葉(錄著佛音的小錄音機,半個巴掌大,所以叫菩提葉)扔給我,自己扭身蒙住了頭,她已經懷孕三個月了。朱春紅三十多歲,杏子眼,粉面腮,就算是破布條兒的病號服也穿出了高冷的感覺。用老李的話說,朱春紅可不是一般的主。一晚的喧囂被夜幕掩去,所有的悲歡都沉在了茫茫夜色中,連星子都沒有一個。第二天一大早,一切都恢復了原狀。我跑到陳菊英的病房,除了幾個護工搬東西的動靜與刺鼻的消毒水味,竟然找不出一點陳菊英存在過的痕跡。下午很快就有別的病人提著包袱,帶著愁苦的臉色入住。人活著的意義究竟是什么呢?生死之間也不過是醫院里的這點事,赤條條來,赤條條去。經過醫生的會診,我的醫療方案終于敲定,果然是老李說的三氧化二砷。三氧化二砷俗稱砒霜,一克砒霜就能毒死一窩老鼠,卻是能抑制m3白血病分化的靶向藥。
三氧化二砷隨著輸液泵流到了我的血管里。沒多久我就出現了嘔吐、高燒、全身瘀斑等一系列的癥狀。普通的退燒藥吃下去根本就沒有用。我的身體就像被曬脫了皮的咸魚,又黑又腫又熱。反復高燒不退讓小姑姑束手無策,最后是抗生素地塞米松解決了我反復發熱的癥狀。值班大夫跟我說這叫神仙藥。我嘴角干裂,只能靠著云南白藥來解決牙齒出血、鼻孔出血等一系列問題。到了飯點,老李幫我打了飯,我咬牙忍著惡心堅持吃東西。一聲咣當的脆響讓我抬起了頭,是朱春紅一腳踹翻了椅子,轉手將飯盒扣在了新婚丈夫的臉上。綠色的葫蘆瓜和黃色的碎雞蛋伴隨著棕色的湯水,灑了年輕男人一身。他憤怒地看向朱春紅,本想發作,最終盯著朱春紅的肚子,抹了一把臉,甩手去了衛生間。朱春紅第一次檢查時血象很低,血小板都快掉到了個位數,可偏偏她是個孕婦,血小板低會讓傷口無法愈合,血流不止。朱春紅成了醫生頭疼的對象。白血病最重要的一個血象指標就是血小板數量的驟降。她第一次的骨穿檢查結果不明確,可她因為血小板低成個位數的現狀,只能吃云南白藥止血。云南白藥孕婦不能吃,所以朱春紅的丈夫才會選擇一步不離地盯著她。朱春紅是二婚,丈夫比她小六歲。前幾天懷孕三個月的她突然暈倒,婆家人送她來了醫院。老李跟我說,第一天朱春紅就跟婆家人大鬧了一場。朱春紅和丈夫剛剛結婚,男人說,家里為了給她湊彩禮已經掏空了家底,舉了外債。朱春紅的婆婆在血液科逢人便說,朱春紅是二婚,比她兒子整整大六歲,可朱春紅還要了他們家二十萬的彩禮。朱春紅是個暴脾氣,沒有靈巧的心思。她雖然長得千嬌百媚,卻是個張飛的性子,一生氣就喊打喊殺,說話也沒有別的詞,說來說去就是一句,我懷了你們張家的娃,你們就要出錢,你們就要給我看病。一次骨穿手術每個化驗類目都不同。一萬來塊錢就像是投進了水里,連聲響都沒聽見,又要重新化驗別的項目來確定到底是不是白血病。這筆彩禮現在在誰手里我并不知道,但它就像是無數根炸藥捻子,點燃了所有人隱忍著的憤怒。夜里我全身疼得睡不著,簾子那頭,是朱春紅跟人撒嬌借錢的聲音。老李用手機刷著抖音,就好像是個世外高人,偶爾還哼兩句歌。朱春紅就像是話本里的女土匪,每次都豁得出去。我曾在茶水間里聽見她和丈夫小張的對話,小張想讓她不做骨穿,回家生孩子。朱春紅依在男人的懷里溫溫柔柔地答應了。我暗笑朱春紅傻氣,她血小板低,血液紊亂,天天出血都是要命的事情,假如她不是白血病,每天打昂貴的血小板續命保住孩子倒也無可厚非,可是她如果確診,那每分每秒都是在拿命搏胎。朱春紅不傻,她婆婆整日在醫院里說她的是非,說她是如何拿刀追了前夫幾條街,拋夫棄子地嫁給了她的兒子。說她怎么樣被人打得像狗一樣爬不起來。朱春紅聽到這些,不像別的女人那樣扭扭捏捏,她大大方方地承認,自己就是因為被打得像條狗,才狠心連孩子都沒要,凈身出戶的。我在她身上感受到了一種野草一般的生命力。她將云南白藥倒在手心里,連數都不數就吞了下去。她吃完藥俏皮地眨了眨眼,將藥塞到了我的枕頭下。老李瞧了一眼被菜湯澆了一身濕的小張,小張一聲不吭地拿了繳費單,下樓繳費。朱春紅的20萬彩禮被娘家拿走給弟弟蓋了房,她只能騙丈夫說,自己為了孩子舍命不看病也要為了小張生孩子。小張母親嘴巴碎心疼錢,不想給兒媳治病的同時,也想出了之前20萬彩禮的氣,就到處說兒媳婦的不是。朱春紅一邊哄著丈夫給自己交醫藥費,轉頭背著小張吃云南白藥,她說謊,哭鬧,溫柔,全都是為了能活下去。沒過兩天,朱春紅被確診m2,小張跪在地上,他扒拉著妻子的褲腿,苦苦哀求朱春紅留下孩子,只要熬過剩下的六個月,他一定會給朱春紅治病。朱春紅的婆婆更是指責,假如不要孩子,就讓朱春紅歸還當初的彩禮。這一次等著小張的不是菜湯,是一把四角凳。他被砸得滿頭血。朱春紅出院大鬧一場,揚言娘家要是不還彩禮,她就一頭碰死在自己家中。朱春紅的哥哥扔下銀行卡里的二十萬,再也沒有管過她的死活。朱春紅捧著薄薄的銀行卡嚎啕大哭,她除了自己誰都沒有剩下。這一刻,她手里捧著的不是錢,是她自己的性命。那幾天老李像是溫和的教導主任,天天開解朱春紅,要不是老李的老婆孩子來看他,我都差點以為老李看上了朱春紅這朵美麗脆弱的霸王花。隨著化療深入,我的體重開始不斷飆升,原本一百斤不到的我長了四十斤,皮膚開始出現成片的紅斑點,整個人面臨著脫水、嘔吐、掉發等一系列化療副作用。老李越發消瘦,愛漂亮的朱春紅戴上了假發。她肚子里的孩子打掉了,她跟我說,她跟小張的婚姻也算到頭了。一場重疾看清一個男人,也算是值了。老李是老病人了,他能熟練地拆掉醫用輸液泵去上廁所。我每次都笑他的手藝比護士還麻利,他則是語氣夸張地說自己是打不死的小強。白血病患者的化療一般都是分期治療,一個療程二十一天,具體的安排都是根據醫生給出的不同方案而定。老病號每次出院入院都要做骨穿。腰穿則是兩個月一次。腰穿抽的是腦脊液。骨穿抽的是骨髓。這兩項都是判定白血病分化的指標,所以每次入院出院都免不了要受一番皮肉之苦。血液科安靜得像另一個世界丨作者圖
老李每天笑嘻嘻的,但做人又有分寸感,話也不多。他不會問我,為什么每次來醫院都是家里的阿姨陪著,也不會問朱春紅現在來照顧她的男人是誰。在血液科,老李就像一桿鮮艷的旗幟,他的眼睛與光頭一樣亮晶晶的。我每次身體難受到極致,他都會來說幾句逗我開心,跟我說自己在抖音上新刷到的哏。他說的都是網絡老哏,但他的心是真的。朱春紅說,老李是國企員工,55歲那年檢查出白血病就買斷了工齡。他為了不拖累妻兒,直接選擇了離婚,就算別人說她在外面養了小三,拋棄妻兒,他也只是笑笑地不解釋。別人到了他這個年歲都是在家含飴弄孫。他卻一直待在醫院里維持治療。我有時候也覺得老李很好玩,他從來不懼怕白血病,每天早上起來都會在走廊里唱幾句,有時病友起哄,他還能唱完一首《女兒情》,贏得滿堂彩。我和朱春紅每次做完骨穿都會哼唧大半天,可老李身上就像是裝了馬達,連醫生規定的躺半小時,他都好像沒聽見,提溜著點滴就跑去每個病房溜達。有一次,病房來了一對再婚的夫妻。兩個人很有意思。男人每次都算著手里的錢給老婆,讓她去買藥。女人都按照原價給男人買。(有些抗癌藥是要出去買的,兩瓶的價格和一瓶的價格是有區別的。)錢越花越多,住院時間長了,女人從中撈錢的事情就被發現了,兩人大吵一架。那男人從此就跟著老李,讓老李買藥,他認定老李不會坑他錢,這個事情讓老李很長時間都不敢串門。我也問過老李,為什么他的心態那么好,老李給我看了一個群,群里安安靜靜的,沒有任何一個人說話,老李說好幾個都是他最早的病友,后來人沒了,群安靜了。在我看來,老李一直是個坦蕩人,有一天我看著老李拿著一幅畫偷偷去找隔壁劉老師。劉老師是見過世面的,聽說在書畫上有些造詣。那天下午,病房里來了兩個生面孔。女人臉上帶著歲月的痕跡,但依然能看出從前精致的容顏。她旁邊站著一個和我差不多年紀的男孩,戴著降噪耳機,一頭金色的頭發很搶眼,從面相來看酷似老李。男孩24歲,是老李的兒子。每天給老李端水泡腳,替他洗尿盆,老李床腳的那個尿壺再也沒拿出來用過。老李的心情肉眼可見地更好了,他如今最喜歡做的事情就是躺在床上,等著兒子的伺候。小李做得很好,水果洗過削皮再拿去微波爐打熱,就是為了讓腸胃不好的老李能夠解饞。(白血病病人因為藥物刺激,所以腸胃不好,經常會便秘,不能吃生冷食物,如果吃東西不忌口,一不小心就會進ICU。)病房內的傳聲機有動靜,小李總是跑得很快。晚上他就睡在醫院的走廊上。早上一大早就提著熱騰騰的粥給老李,偶爾還會去公園順手買一扎打折花回來,弄得滿室生香,老李枕著枕頭,歪在床上,陽光打在他微笑的嘴角上,讓這個男人多了幾分味道。我想起老李之前病床前冷冷清清,每次做腰穿只能選擇斷食斷水,我剛開始還不太懂老李的做法。他嬉皮笑臉地跟我說,他是減肥。我簡直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他一個白血病患者,減肥?是朱春紅私底下瞥了眼他床底下的尿壺,跟我說老李這是為了在腰穿期間不上廁所。腰穿和骨穿有些不一樣,骨穿之后靜臥半個小時就夠了。腰穿要麻煩得多,醫生會要求患者平躺6到8小時。這要是起來早了,可不是好玩的。有一次我腰穿之后,隨意挪動身體,害得整整頭疼了半個月,止疼藥根本就不管用,手指連吃飯都在發抖。病房里爆發了激烈的爭吵,是老李父子,原來老李之前為了不拖累老婆孩子,隱瞞了自己的病情,又伙同自己的合作伙伴演了一出假裝出軌的戲,面對妻子的質問,他二話不說,直接將結婚本換成了離婚證。當初妻子為愈情傷,帶著兒子回了遠在湖北的娘家,紙包不住火,所有的謊言都有戳破的一天,幾番輾轉,老李的病情還是被妻子知道了。妻子知道這件事情后,就風風火火地帶著兒子來到醫院,老李雖然嘴硬,但是面對兒子無微不至的照顧,他心里是高興的。老李離婚時,是凈身出戶的,除了自己當年買斷工齡的錢,他把自己的兩套房子都給了妻子和兒子,自己的病,能活一天算一天。沒想到現在老婆兒子把房子都賣了,就是為了給他看病,父子倆這才在病房里鬧得不可開交。老李之前去找老劉鑒定自己多年前買的畫作,可惜那張畫,是贗品,他不想拖累家人,想靠自己的毅力和堅持將重癥扛過去,可這個想法在小李看來,不過是自我欺騙而已。是把錢留下來給孩子,還是選擇為自己的性命搏一搏,老李最擔心的是人財兩空。我們都是血肉之軀。比起死亡,人人都想活著,哪怕是茍延殘喘。老李一直在醫院維持治療就是為了等到骨髓庫有合適的配型。但在找到合適的骨髓之前,老李必須維持治療延續性命。移植骨髓在旁人眼中,不過是潦草劃過的一條新聞或者是某個捐助鏈接。可對于老李這樣的人來說,這條路就是燒錢的路,就算他有保險也依然是不夠的。每個月治療買藥走完保險,兩萬多的開銷。還有各種額外的開支,比如說買各種蛋白粉、奶粉、三餐的食譜都要花錢,這樣的日子,老李在醫院過了整整四年。假如等到配型成功,老李光是進無菌倉就要花幾十萬,還不算各種其他費用。就算這一步步老李都蹚過來了,骨髓移植也可能出現排異現象導致死亡,沒有人能保證,換完骨髓就不會感染。他點了一根煙,坐在樓梯的吸煙區,卻始終都沒有抽。他看著煙灰燃盡的狼狽,默默擦去眼角滾落的眼淚。那時,我躲在醫院的角落里,連半句安慰的話都說不出來。眾生皆苦,惟愿這苦不在自己身上,那便是神明庇佑。我的病友換了又換,白血病一個療程之后都會考慮病人的身體,療程21天休息21天,病友都是這么幾個人,但是病房是隨機的。誰都會嘆一聲,說27床的我好命。商業保險買得好,治病不用自己花錢,保險公司會理賠。每次來醫院還有護工跟著。我從來不多解釋,自小父母離婚,各自組建了新的家庭。除了錢,他們從不顧及我這個女兒,只有看著我長大的姥姥會心疼我,就連抽空來照看我的小姨,也都是看在姥姥的情面上。我生病之后,父母知道我的商業保險夠用,匆匆露面之后便匆匆離開。在他們的眼里,我有大額保險,已經比旁人幸運很多,更幸運的是m3可以治愈,那我的病不算什么。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就成了我捱過各種病痛折磨的座右銘。我將所有的狼狽藏起來,因為醫生說好的心態是抗癌的良藥。從那之后,老李就像是變了一個人,他不再忌口,還學會了點外賣。他背著家人和醫生,開始胡吃海喝。蜜雪冰城的三拼奶茶,老北京的脆皮烤鴨,肯德基的冰淇淋,老李就算是掛著五顏六色的化療藥水,都會瘋狂地享受口腹之欲。剛開始我們都會勸他說,不要這么糟踐自己,要好好活下去。可老李安靜地聽完我們的話,轉頭就去點了一桌子的火鍋,他還特別貼心地租了一個電磁爐。朱春紅盯著老李锃亮的光頭冷笑,拉著我去隔壁聊天。我突然覺得這化療一期一期地走下來,老李比從前更瘦了,他的臉頰凹在骨頭上,不再笑容滿面,也許他是在和這個世界告別。那頓火鍋沒燙多久就被來值班的大夫抓了個現行,病房里老李的老婆死死地盯著欺騙自己的男人,她什么都沒說,扔下了兩本嶄新的結婚證,就氣呼呼地跑了,老李想追,但又跑不動,只能眼睜睜看著妻子跑了。夜里,老李被送進了ICU,白血病患者免疫力比尋常人低得多,這段時間放縱口腹之欲的舉動終于帶來了最壞的影響,小李病危通知書都簽了好幾張。老李醒了之后跟我說,自己總算是撿回了一條命,他跟我感嘆說,一個晚上一萬多。老李的老婆從那天開始,就常常板著一張臉給老李送吃的,補血的豬肝、清淡的小米粥、富含軟磷脂的黃鱔、不加鹽的菠菜,老李本來不想吃,老婆恨恨地看了他一眼,他只能認命地拿起筷子往嘴里胡亂塞。鹵水點豆腐,一物降一物,老李拿老婆沒辦法,也只能都聽老婆的安排,一邊著手賣房子,一邊等待著骨髓庫的消息。倆夫妻好得蜜里調油,偶爾我們還能聽見老李興致高昂地唱起了那首《向天再借五百年》逗老婆開心。小李想給老李移植骨髓,偷偷去做了檢查,可惜并不匹配。我最后一期化療時,正巧碰見來拿保險單的朱春紅,她紅著眼圈跟我說,老李沒了,骨髓配型成功之后發生排異,沒幾天就走了,人倒是沒受什么苦,我想起老李給我看的病友群,與朱春紅相顧無言。安靜的走廊丨作者圖
作者 | 嵐影,自由職業者
編輯|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