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刷術是本書中反復出現的一個主題,這不僅是因為印刷術本身是一種十分重要的技術,而且因為印刷書籍隨處可得,更能培養人們抽象思維的習慣。本章即會展現這種習慣是如何應用于分析各種問題的—從地圖到機械制作,從輪子和杠桿到化學物質,不一而足。
到1600年,亞洲所有的大國和帝國都在制造槍支,但在一些國家,包括波斯,印刷術都尚未被普遍采用。這似乎有些出人意料,因為波斯在1294年就接觸到了印刷術,當時波斯的蒙古統治者想發行紙幣,便雇用了中國印刷工來進行印刷工作。但直到16世紀,波斯—就像奧斯曼帝國一樣—盡管經濟繁榮,藝術昌盛,但印刷術仍未被采用。其中一個原因是,通過手工抄寫生產出的書籍數量已足以滿足需求,因為當地有許多專業抄寫員,而他們的工資普遍很低。此外,用手抄寫《古蘭經》也被視作一種虔誠的行為,而書法也是一種高雅的藝術。在土耳其,許多顯赫人士,甚至蘇丹和維齊爾都會抄寫《古蘭經》,而一個專業的書法家一生可能會抄寫50份。18世紀20年代一系列改革的項目之一,就是在伊斯坦布爾成立了一家印刷廠,它主要生產西方書籍的譯本,但這一短暫的嘗試對奧斯曼帝國和當時其他伊斯蘭帝國占主導地位的“手抄本文化”(manuscript culture)影響甚微。
除了受手抄本光環和其低廉復制成本的影響而難以發展外,在亞洲,印刷常常受到保守派的反對,因為它被打上了基督教技術的負面印記。印刷機通常由基督教傳教士引進,用于印刷和傳播《圣經》、其他基督教文本,以及有助于宣傳信仰的字典或語法書。16世紀50年代,葡萄牙人統治下的果阿地區的一個耶穌會傳教士就組建了這樣一個印刷廠,于1572年出版了一本基督教教義書的泰米爾語譯本,這是第一本在印度印刷的印度語書籍。在印度境內,基督徒聚集區的印刷廠持續為一小部分皈依者印刷作品,不過意料中的是,印度教和穆斯林精英們對此興趣不大。直到19世紀,在歐洲殖民國家支持下,基督教傳教士大量涌入,亞洲各國政府也承認西方的學術和制度是生存的關鍵,此時印刷文化才開始流行起來。
在這些國家,槍炮被迅速采用,而印刷術的普及卻進展緩慢,二者之間的鮮明對比意義非凡。槍炮符合既有統治集團的利益,集團成員往往是軍事精英,槍炮使他們能夠鞏固其權力并擴大領土邊界。印刷術則與這些目標無關,甚至會顛覆他們的權力。然而,在中國,正如前一章所指出的,情況卻截然不同。朝廷的文官是一群文學精英,其成員對藝術、儒家哲學和他們的田莊興趣濃厚。他們對書籍永不滿足的需求推動了彩色印刷等創新。16世紀80年代,中國使用五色印刷系統制作了第一本帶有彩色插圖的書籍。而早在1340年,就已有了雙色(紅色和黑色)印刷的試驗。
盡管朝鮮和日本的口語非常不同,但是使用的文字基本上與中國相同。中國印刷的書籍也會出口到這兩個國家。朝鮮有完善的印刷工場,其產品在中國很受推崇;朝鮮的技術中也有活字印刷術。而在日本,直到1600年左右,雕版印刷幾乎只用于佛教寺院的活動。1592年,豐臣秀吉入侵朝鮮;他的戰利品之一就是活字印刷設備,這些設備很快就在宮廷中流行起來,用于印刷典藏版的日本文學經典作品。1590年,耶穌會傳教士引進了一種西式印刷機,也使用活字,用于印刷基督教文本和字典;但由于基督教在1597年被禁,這種印刷機在當地沒有激起什么水花。
到1640年,朝鮮和西方的活字印刷術都已不再于日本使用,日本的印刷者們用起了雕版印刷?;钭钟∷τ谠S多流行文學的自由版式而言并不適用。然而,比用什么印刷技術更重要的是,日本正在產出有關技術主題的新書,包括關于航海(1618年)和數學(17世紀20年代)的作品。在這些書中,有幾本采用了中國的彩色印刷法,讓圖表呈現得更加明晰。公元1700年后,藝術書籍和彩色印刷品的生產變得越來越重要了。
16世紀和17世紀,中國也印制了一些技術書籍,不過數量少得出人意料。一部名為《天工開物》的作品,是我們了解明代技術的主要知識來源。該書首次印刷于1637年,由生于1587年的江西地方政府官員宋應星撰寫。該書描述了食物、衣服以及日常生活中必需的大多數物品的全部生產過程,并配有極為清晰的插圖。這部書共分為三個部分,詳述了各種工藝和技能,其中重點突出了農耕(“五谷”)和紡織技術,而金屬和武器的生產則在第三部分單獨討論。在這之間,第二部分描述了一系列雜項工藝:造船、馬車制造和造紙。還有一部分詳細討論了陶瓷,其中內容包括磚、瓦以及陶器的制造。
不過,宋應星這本書特別意味深長的一點是,他似乎對寫這種普通無趣的主題感到愧疚,將自己寫書的動機歸結為“任性”。他寫道:“丐大業文人,棄擲案頭,此書于功名進取,毫不相關也”(雄心勃勃的學者無疑會把這本書扔到他的桌子上,不再理會;這是一部與官場上的晉升法門毫不相干的作品)。他的態度與一些歷史學家對中國文化的解釋是一致的,即儒家統治階層對數學和物理現象興趣索然,因為他們寧愿通過良好的組織能力和高效的政府來解決現實問題,而把機械和生產留給手工業者和企業家去琢磨。
在當時,這種態度似乎相當合理;彼時中國經濟強盛,其中農業產量不斷攀升,各類行業蓬勃發展(包括紡織、陶瓷、煉鐵,當然還有印刷)。然而,一些歷史學家卻認為,這一時期是中國科學和技術的停滯期。那時正是歐洲科學革命的階段,這樣比較來看,中國似乎已經落于人后了,盡管北京的耶穌會傳教士依然在將歐洲的發展情況告知朝廷官員,同時也將中國技術成就(包括農業、蠶工、瓷器生產等)的信息傳回歐洲。例如,耶穌會士陽瑪諾(Emmanuel Diaz)就有一本于1615年用中文印刷的關于天文學的小書,他在其中加入了一頁關于望遠鏡的內容和一幅土星的插圖,這幅圖原出自1610年伽利略出版的一本有關他借助望遠鏡獲得的發現的著作。鄧玉函(Johann Schreck)與王征合作,于1627年出版了《奇器圖說》(Diagrams and Explanations of the Marvelous Devices of the Far West),其中就包括對望遠鏡的介紹。此后不久,望遠鏡就在中國得到了制造和使用。而在1644年最終顛覆明朝的危機中,耶穌會傳教士還在槍支制造方面提供了建議。
若要對上述現象做出評述,我們就須得了解歐洲的科學革命是如何使西方較之其他文化逐步取得技術優勢的。這里我們采取的觀點是,重要的不是某個發現或發明,而是一系列處理技術信息和整合技術(及管理)理念的新方法,即基于測量、數據表格、分類和次級分類的手段來進行分析,甚至還要用到繪圖和物理模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