抑郁癥不能被消滅,但可通由擁抱、接納和認識它,讓這份冰凍的能量融化并重新流動。研究生時我有兩年抑郁癥,它由此自愈,并且我作為人生底色的抑郁特質也在消散。——《擁抱、接納、認識你的抑郁——給<女主播抑郁癥日記>一書的序》女主播抑郁癥日記>
武志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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抑郁癥,也許是最廣為人知的心理疾病了。
平常生活中談起抑郁癥時,人們容易使用這樣的邏輯——試著開心一點,多找找人陪,好好鍛煉鍛煉身體……你會好起來的。
這種邏輯,是在輕視抑郁癥。
當專業人士和患者談抑郁癥時,又容易聞到這樣的味道:抑郁癥很可怕,你用什么樣的詞匯,都不足以描繪抑郁癥患者的感受,請小心謹慎地對待抑郁癥與患者……
這種邏輯,則是在傳遞抑郁癥中勢必藏著的無力感。無力感,是抑郁癥患者很容易有的感受,而如果你也這么認為,那意味著你認同了抑郁癥患者投射過來的這種無力感。
那么,抑郁癥到底是什么?
在我看來,抑郁癥和其他各種心理問題一樣,其實都是在通過痛苦,告訴你一些什么,而你若能聆聽到癥狀中的這份訊息,你的抑郁癥就沒有白得。
更文藝的一句話,是一位高僧所說的:心一次次破碎,就是為了把心打開。
抑郁癥帶來的痛苦體驗,也是這個目的,讓你用心去感受一些東西,從而更好地將心打開。
也許有人會說,你沒有得過抑郁癥,你不知道……
但恰好,我曾是抑郁癥患者,而且抑郁的特質一直如影相隨,跟隨了我這一生。所以我既是患者,也是心理醫生,可以從多個角度來談談它。
我是在北京大學讀研究生時得的抑郁癥,由頭非常老套:失戀。抑郁癥的經典癥狀“三低”,即情緒低落、思維遲緩、語言行為少,我都有;多次有輕生的動力;社會功能嚴重喪失,研二、研三兩年只拿了一個學分,沒法畢業,不得不申請延遲一年畢業。
期間,我在北大校外逛街時,兩次被警察攔下,查我證件。估計是看我蓬頭垢面的樣子,懷疑我是逃犯啥的。
唯一不同的是,那兩年我的睡眠特別好,簡直是有生以來睡眠最好的兩年,直到現在都沒有那么好。抑郁癥的晚睡早醒的癥狀,沒有發生在我身上。
為什么?因為這兩年,我無形中符合村上春樹小說中常描述的情況——男主人公在情緒或境遇非常糟糕時,潛入井底,在井底就那么待著,結果發現了一條路,從井底走出來,正好是他要去的地方。即我沒有和抑郁抗爭,我就讓自己和抑郁共處,在抑郁中那么待著。因為沒有抗爭,也沒有喪失了人生目標等方面的追求,所以,我可以很徹底地在低落中入睡。
但假若只有這一點,抑郁也許會將我帶到很可怕的地方。關鍵是,作為心理學系的研究生,作為發誓要將人研究明白的研究者,我同時在做自我觀察:我任由低落的情緒流動,并在這時觀察我的情緒情感、我的身體感受、我的思緒……
這種工作有了不可思議的效果。在抑郁癥持續了快兩年時,突然有一天,我感覺到了不同,就好像是我內心中本來有很多條河流,但它們過去是堵塞的,或者相互擰著的;但突然間這些河流通暢了,它們流動起來,而且流向一個方向,最終匯入大海或者一個大湖。
這時,我發現自己像是突然間具備了一種本領:任何小說、電影,我似乎都能看懂了;任何人的故事,我似乎都能聽懂了。加上“似乎”是因為,這事當然沒有這么絕對。但的的確確,我對人性的理解,一下子達到了一個對我來說不可思議的高度。
以《十誡》、《藍》、《白》、《紅》、《雙面薇若妮卡》等影片聞名的波蘭導演基耶斯洛夫斯基說,他一直在鍥而不舍地分析自己、認識自己,因為如果弄不懂自己,你就不會懂得別人的故事。
在這兩年的抑郁癥中,我正是在試著弄懂自己,而在沉入井底的兩年時間里,這種做法對我而言,的確是大有成效。現在知道,佛學中有“四念住”的修行方法,即身念住、受念住、心念住與法念住。即安住于身、安住于心、安住于感受、安住于法,以此觀察自己。當我“沉入井底”,即是在觀察自己的身、心、受。
用我自己的話說,就是我把自己交給內在感受的流動,我不抗爭,也因而沒有切斷這份流動;與此同時,我又在觀察我的腦袋在想些什么。對身體感受的流動和對思維之流的觀察,帶來了最終的變化。
雖然在北京大學心理學系讀書,但這并非是學心理學而導致的有意識的做法,而是我自己自然而然的一種做法。它最終導致了改變。
這也是目前心理治療的一種核心理念:治療抑郁癥,不是要消滅它;相反,是要擁抱它、接納它、認識它。
其實這兩年,我是感受走在前面,而思維遠遠落后,即感受上,一些卡住的東西流動了起來,這是療愈的關鍵;而思維上,我并沒有真正搞懂,到底是什么原因導致了這些轉變。一直到現在,我還在不斷認識,這份轉變到底是怎么回事。
另外,當時的轉變并不徹底,如我所說,雖然作為疾病的抑郁癥消失了;但作為我個人風格的被動、消極、憂傷的底色卻未真正改變。不過,我現在深切地體會到,這份底色也正在消失,我的人生從整體上正在完成一份蛻變。但要強調的是,這份蛻變,不是抗爭的結果,不是要消滅抑郁這個可怕敵人的結果,而是擁抱它的結果。
如果你也曾有抑郁的體驗,那么,讀蔣術的這份日記,也會有類似的感覺,似乎你也可以更好地去擁抱你自己的體驗了。
不過講到這兒,我需要特別澄清一下——作為最廣為人知的心理疾病,抑郁癥現在像是一個筐,什么心理問題都往這里扔;但其實抑郁癥有各種類型,它可以是一個單獨的、以抑郁為主的疾病,也可以是一個并發癥,各種嚴重的心理問題都可能伴隨著抑郁癥。所以,讀一個抑郁的故事,并不必然導致對自己抑郁的深度了解。
而且,我自己的這個做法——沉入井底,也并不適合所有人。我后來逐漸明白,我能這么做,是因為我有一個比較強大的自我結構,它成了一個容器,可以容納抑郁的可怕感受在其中流動,而不被抑郁撕碎。但如果你的自我這個容器不夠強大,你感覺它很容易被你的抑郁撕碎,那么,你就很需要專業人士來作為一個外在的容器,容納你的抑郁情緒在其中流動。
所以,像蔣術這樣,認真地記日記,認真地找心理醫生做治療,是更為靠譜的方式。
但同時,我認為,治療抑郁的關鍵,是將它視為朋友,視為自身的一部分,甚至可能是最重要的一部分,來認識,來擁抱,而不是將它視為敵人去消滅。
苦難,是我們通往成為自己之路的一個關鍵。愛斯基摩族的薩滿依格加卡加克說,生命遠非人智所及,它由偉大的孤寂中誕生,只有從苦難中才能觸及。只有困厄與苦難才能使心眼打開,看到那不為他人所知的一切。
抑郁,作為一份常見的苦難,它可以打開你的心眼,這是一份禮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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