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部門重磅發文,劍指何方?
10月10日,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公安部、國家安全部、司法部聯合印發《關于推進以審判為中心的刑事訴訟制度改革的意見》。
黃金周后,第一份重磅司法文件華麗上線,一時間法律圈又沸騰了。還沒等各部門負責人以官方姿態權威解讀,喉舌部門急公好義的T老師第一時間作出反應,言辭之間滿是對法治建設的關切,其熱望直呼“法治領域的大文件”,又嘆,“以審判為中心?大文件的標題是推進以審判為中心的刑事訴訟制度改革,記得原來似乎是司法體制改革啊?”
這讓我想起《論語》中一節對話,司馬牛問仁,子曰:“仁者,其言也讱。”曰:“其言也讱,斯謂之仁已乎?”子曰:“為之難,言之得無讱乎?”
什么意思?簡單翻譯一下,司馬牛問如何為仁。孔子說:“達到了仁的境界的人,他的話不輕易說出來。”司馬牛又問:“不隨便說話,就可以叫做仁嗎?”孔子答道:“做起來困難,說起來能不謹慎些嗎?”
好,先放下司馬牛問仁。接著T老師的話題,有一些對話。
一開始,我以為T老師話題的核心在于司法改革和訴訟改革的區別,所以我非常淺薄地發揮了自以為是的作風,搭話說:司法改革主要是對司法人員的改革,從選拔管理,到待遇責任,主要內容是員額制,去地方化,終身追責。訴訟活動是司法的主要工作,但它更重要的是事關訴訟當事人及其代理人。二者有何區分?通俗而言,司法改革是頂層設計對司法隊伍的改造,而刑事訴訟向審判中心的推進改革,則是司法隊伍對案件當事人代理人的天人交戰。
T老師說,我理解不同,文件標題一換,壓縮了“以審判為中心”這個概念的價值適用范圍,變成了僅僅是為了在刑事訴訟中防止冤假錯案的技術規定。而我認為,以審判為中心,具有更大的價值內容,應該主導整個司法改革的取向。法治,就應該以審判為中心。記得原來看到一份文件,“以審判為中心”,對應著“司法體制改革”,而不是“刑事訴訟改革”。
T老師是仁者,所以他很謹慎,他說:“也許是我記錯了。”
“沉疴痼疾,取之以時”
T老師,當然沒有記錯。因為,從國家根本大法到各個時期的立法、政策文件,歷來都是這樣昭告天下的。
《憲法》明文規定,法院是國家的審判機關,檢察院是國家的法律監督機關。(第123、124條)
《法院組織法》規定,法院的任務是審判,并且通過審判,懲辦犯罪,解決糾紛,保衛制度,維護秩序,保護公私財產。(第3條)
《檢察院組織法》規定,檢察院通過行使檢察權,鎮壓反、罪分子,維護國家制度,社會秩序,保障權利。(第4條)
《民事訴訟法》規定,民事訴訟法的任務是保護當事人行使訴訟權利,保證法院查明事實,分清是非,正確適用法律,確認民事權利義務關系,制裁民事違法行為,保護當事人的合法權益。(第2條)
《刑事訴訟法》規定,刑事訴訟法的任務是保證準確及時地查明犯罪事實,正確應用法律,懲罰犯罪分子,保障無罪的人不受刑事追究。(第2條)
由上可見,審判是司法機關的基本功能和主要任務,通過審判,解決糾紛,懲罰犯罪,以保衛制度、維護秩序、保護權利。
細分之下,民事訴訟重在兩造對抗,證據博弈,原被告雙方訴訟能力勢均力敵,審判者作為居中裁判的角色,易于實現。
而刑事訴訟,歷來重在突出懲罰犯罪,保障被告人的權利意識淡泊,有罪推定的刑事司法觀念根深蒂固。且,憲法中明文規定“人民法院、人民檢察院和公安機關辦理刑事案件,應當分工負責,互相配合,互相制約,以保證準確有效地執行法律。”
因此,刑事訴訟活動中,旨在保護被告人權利的非法證據排除、律師辯護,長期不彰,與民事訴訟相較,缺乏對抗性,訴辯不充分,這樣的訴訟架構使得審判者的居中角色,如空中樓閣,上下失據。
沉疴痼疾,取之以時。此即本次五部門聯合印發《關于推進以審判為中心的刑事訴訟制度改革的意見》的著眼所在,正所謂“辨證施治,遣方用藥。”
“審判制度的不斷改革,不是一種形式上的改變,面是司法觀念的不斷進步.....”
術業有專攻。因為我本人在法律從業經歷中,多是在民商法領域,刑事領域里的生態狀況,不敢妄言。倒是想起電視劇《大法官》里的一段情節,覺得有些切題,諸位方家聽聽是不是在理?
這一小節的劇情是,被告人吳西江以涉嫌故意殺人罪,被公訴審判,春江中院一審審理認為罪名成立,判處死刑,二審發回重審,重審合議庭審判長是法官林子涵,我向大家截取講述的正是其向審委會匯報案件的片段。
林子涵首先從證據開始,對現場提取的3毫米麻繩、兇器王麻子菜刀、指紋、體液、血型、作案時間、作案動機等,一一進行了詳細嚴謹的審查認定說明,尤其是對被告人吳西江的口供,林子涵這樣認為:“一審判決前,吳西江招供認罪,這成為一審判決的有力證據之一。但吳西江在一審判決后,當庭翻供。經過我們的深入調查,警方對吳西江的審訊時間持續了近七十個小時。而醫學證明,一個人如果連續七十二小時不能得到延眠,就會抵達生理極限,產生所謂官能性神經綜合麻痹癥。吳西江的招供就是在瀕于生理極限時作出的。吳西江在法庭供述,他當時哪怕死去,也要睡覺。因此,我們認為,一審判決前,吳西江的供詞,不能作為證據予以支持。”
林子涵最后匯報道:“法定訴訟程序的核心是無罪推斷。就是說,被告必須在被證實確實有犯罪的證據時,才能確定他是罪犯,否則,他是清白的。而我們容易產生的偏頗是,我們經常在訴訟過程中做主觀上的有罪認定。這難免使我們的審判失去公正。根據以上證據推論,合議庭一致認為,對吳西江故意殺人罪的指控應該不予支持,特提請審判委員會討論。”
林子涵發言之后,會場上出現了短暫的沉默。
“如果排除掉吳西江的殺人嫌疑,那么真正的兇手是誰?”——原審案件承辦人、刑庭庭長、審委會委員李乾坤第一個打破了沉默。
林子涵說:“那是偵查機關的任務,應該與我們的審判無關。”
一名委員問:“檢察機關有沒有撤訴請求?”
林子涵:“沒有。也許我們的判決作出,檢察機關還有抗訴的可能。”
會場再次陷入沉默。
最后,審委會舉手表決多數同意合議庭意見,被告人吳西江被宣告無罪。
在隨后召開的新聞發布會上,林子涵說:“我不想再跟新聞界的朋友們重復吳西江故意殺人案的審判過程。這個案例,在我們的司法實踐中,值得總結的東西也許很多。但重要的,我想在這里強調,被告人在被證實有罪之前應該是無辜的,而不是與之相反,被告在被證實清白之前總是被視為有罪的。這是法定訴訟程序的核心,也是公正審判制度的靈魂。”
“差別來自于觀念,為之難,言之得無讱乎?”
有記者問:“從一審作出死刑判決,到重審作出無罪判決、同樣的法庭、同樣的法律,為什么兩者之間存在著生與死的天壤之別?怎樣理解這種差別?”
林子涵沉默片刻,語氣變得平緩而沉重:“因為,通往公平和正義的道路崎嶇不平,這就是我的理解。”記者追問:“你能說得具體點嗎?”
林子函稍稍停頓片刻說:“差別來自于觀念。吳西江一案,從有罪認定到無罪推斷,也許正是一審判決和重審判決觀念的不同。審判制度的不斷改革,不是一種形式上的改變,面是司法觀念的不斷進步。但這種進步是艱難的,它不會一蹴而就。我們之所以正在向一個理性和法治的時代靠近,是因為它曾經付出過極其慘重的代價。這代價包括自由、名譽、財產和生命。從公元前雅典法庭審判蘇格拉底,到十七世紀佛羅倫薩法庭審判伽利略,乃至于發生在我們眼前的,南非開普敦法庭審判曼德拉,大家可以清楚地看到這條道路荊棘密布。但,仍然有人在往前走。走的人多了便成了路,這就是公平和正義之路。我們不斷反思和修正過去的審判,也許是為了使公平二字不再流淚,不再流血,使正義二字不再背上沉重的十字架。我想,關于吳西江一案,我跟朋友們要說的只有這些。謝謝大家。”
回到開篇提到的“司馬牛問仁”
法治推進之路,如冰塞長川,雪滿群山,行路難難難,多歧路,今安在?詩仙太白說,長風破浪會有時,直掛云帆濟滄海。
所以,為之難,言之得無讱乎?
以上,關于推進以審判為中心的刑事訴訟改革,我能表達也只有這些了,再說下去,恐怕越發的大而不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