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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紀 CENTURY

品實不品虛

——記我與恩師韓天衡先生

虞詠霖上海市金茂律師事務所高級合伙人

20世紀90年代，由吳昌碩先生的曾孫、書法家吳超仁兄引薦，我有幸與韓天衡先生結識，記得那時先生還居住本市南陽路上。不久，承蒙先生垂愛，我不僅成了豆廬弟子，還開始擔任先生的私人常年法律顧問，交往日深，有幸感受先生的大師風范。

圖 |20世紀90年代初，作者與韓天衡（左）在南陽路舊居首次見面時合影留念

贗品印章竟成我的藝術“敲門磚”

我仰慕先生，敬佩先生的藝德、人品，可追溯到25年前……

1997年，有人登報聲稱其擁有一方吳昌碩篆刻的“大吉羊”印章。隨即，不僅利用媒體大肆炒作，并以該“天下第一章”牟利，一個鈐印收費數千元。消息一出即引發吳昌碩后人的質疑與憤慨，認為此印章為贗品。吳昌碩第三、第四代后人吳長鄴和吳超父子決定聘請律師依法維權。此舉得到了上海吳昌碩藝術研究協會的支持。出于保護文化藝術的純潔性以及維護藝術家正當權益的一份責任與擔當，我毅然接受此案并以公益服務方式免費代理此案。在此過程中，我得到了作為協會會長韓天衡先生在藝術鑒定等方面的大力支持與悉心指點。

先生指出，一定要以事實以正視聽，讓社會了解真相；不要盲從更不能屈從于不正當的行為，多聽取專家尤其是老先生們的意見；要不偏不倚，確實做到客觀、公正、嚴謹。聽從先生的諄諄教導，我配合吳超走訪了眾多藝術家以及鑒定方面的權威人士，先后拜訪了程十發、錢君匋、曹簡樓、曹用平、王公助、高式熊、劉一聞、童衍方、孫慰祖、蔡國聲等大家，他們一致認定該印章是贗品。之后，我又在先生的指導下，和吳超一起邀請了部分知名藝術家和新聞媒體，來我所在的上海市金茂律師事務所研討座談，最終得出了與之前鑒定結果完全相同的結論。嗣后，我經授權在報刊上發表了律師聲明，《新民晚報》也刊登了名為《本市金石界學者、專家發表見解“大吉羊”是偽劣假冒印章》的記者報道。由于證據確鑿，社會輿論一邊倒地譴責造假，尤其是我的律師聲明甫一發表，造假者便銷聲匿跡、偃旗息鼓，再不敢招搖過市。

圖 |《新民晚報》1997年5月1日《本市金石界學者、專家發表見解“大吉羊”是偽劣假冒印章》的新聞報道

一枚贗品“大吉羊”沒有讓造假者牟取暴利的企圖得逞，倒是成了我叩開藝術殿堂大門的“敲門磚”，使我能夠有幸近距離接觸那么多文化藝術界的精英翹楚。這些深受人們敬重的藝術家淡泊名利、情趣高雅，為千萬人所尊崇。要知道我以前只是他們的粉絲，只能遠遠地仰望他們，從報章雜志或電視新聞中尋覓他們的行蹤，如今我成了他們在法律上保駕護航的“扶法師”，這是我以前想也不敢想的事情。這樣的欣喜，自然更多的是來自與先生的接觸。

先生堪稱繼近代吳昌碩、齊白石、錢瘦鐵諸家后，取得全方位藝術成就的通才。先生師古不泥古，他曾說：傳統萬歲，我是萬歲之上再加一歲。先生對古賢敬佩而不崇拜，提出“站著去學、坐著去學，而不能也不必跪著去學！”先生胸懷豁達、樂善好施、淡泊謙和、醉心于藝術，為傳承、弘揚中華民族優秀文化而不懈努力，贏得了社會的尊重。

圖 |韓天衡作品：《我有藤條三十下》(1999年），34-44cm

隨著與先生交往和了解的加深，我漸漸為德藝雙馨的先生所折服，有了拜師學藝的念頭。盡管出身美術世家，自幼耳濡目染，受到一定的藝術熏陶，但真想要德高望重的先生收自己為徒，又難免生怯，不敢多作非分之想。古人說：“雖有嘉肴，弗食，不知其旨也；雖有至道，弗學，不知其善也。”又說：“吾嘗終日不食，終夜不寢，以思，無益，不如學也。”所以說，對于先生的仰慕，成為先生的學生已是數年來自己最大的愿望。幸運的是，承蒙先生不棄，于2006年5月13日在曹用平先生，孫慰祖、張偉生、徐慶華等師兄，以及吳超等好友藝術家的見證下，正式被先生收為入室弟子，圓了我的學藝心愿。

我有幸聆聽先生談書法藝術

我迄今仍清晰地記得先生第一次為我單獨“開小灶”上書法課的情景，我也用心記住了平時先生對我的諄諄教導。先生的教學往往是深入淺出的。比如書法，先生認為不論從欣賞角度還是從創作角度，有八個字，即圓、健、平、奇、虛、實、風、神。為了講清楚這八個字之間的關系，先生形象地拿他喜愛看的女排比賽來比喻。先生認為，球隊隊員的站立位置變化就是最好的章法，并從中領悟到這八個字的關系，那就是圓而健，平而奇；平中見奇，奇中見平；虛實結合，密中有疏，疏中有密；疏處可以走馬，密處不容插針。此外，先生還講到齊白石在書寫過程中用木匠用的長尺丈量距離的趣事，以此來說明虛實辯證關系；將拔河緊拉繩索的對抗力量比喻為書法篆刻的線條。

圖 |韓天衡（右）在嘉定工作室輔導作者書法

先生在談到風、神時指出，一個真正杰出的藝術家，不單技巧是第一流的，更是要有第一流的觀念、文學修養，有高格調、高情操、高境界。先生解釋了為什么有些作品會使人激動，甚至會流淚，并且在心中存在一輩子，關鍵是有“風”和“神”，即風韻與神采。風神與技藝的關系，先生比喻為是靈魂與肉體的關系。先生高屋建瓴、比喻生動，如醍醐灌頂，令人茅塞頓開。

學藝需要從小打基礎，需要練童子功，而對我這個年紀的人來說顯然已為時太晚，常想能煮成夾生飯已經算有成績了。但先生卻很認真地告訴我，寫字與年齡沒有關系。在一次江寧路社區的夜課上，我拿出幾張書寫的作業請先生批改。先生笑著講：“儂做律師的，工作忙，但字還是要多寫寫。”正當我忐忑不安時，先生又講：“哎，不過字寫得不俗哦！” 先生就是這樣因人而宜，耐心、細致地帶教著我和其他師兄弟們學藝的。

先生常談到藝術上的“馬蜂窩效應”，藝術往往是一通百通、一悟千悟，書法、繪畫、篆刻皆需以線條為筋骨，融會貫通方可逐步體會其中的章法與古意。而實踐的發展離不開理論的土壤，書本中的理論與筆墨間實踐的統一使得內在的藝理相互發生關聯。世間之事大抵是相近的，我曾不知深淺地將律師要精準地運用法律知識和實務技能應對社會各界人士的各色求助，與先生曾為諸多大畫家刻印，追求的風格意趣卻均巧妙地因人而異相提并論。基礎若已牢靠，想要有所精進則離不開心性的培養，先生曾言藝術是需要以誠實而虔誠的殉道者心態去捍衛的，并將印章與繪畫的關系比喻為服裝與不可或缺的紐扣，相互間匹配了才得體好看，所以篆刻每一方印都要經過深思熟慮，最終得到令人滿意的效果。我由此深受啟發。文化藝術如此，法律知識的探索又何嘗不是呢？

圖 |韓天衡印：抓鐵有痕（2016）、吉祥如意（2022）、半稱心（2021）

作為初學者，總會遇到在各種字帖間徘徊往復的困惑，故而舉棋不定。有一天我帶著臨摹的《趙孟頫洛神賦》將想法告訴了先生，說出了為什么喜歡這類字體的理由。先生一邊拿著我的習作指點，一面告訴我，趙孟頫作為元代書畫大家，其行書著稱于世，筆意安閑、珠圓玉潤，且字字風骨內含、神采外溢，確實比較適合于我。至于外人的說法，主要還是涉及趙孟頫宦海沉浮的不同看法。先生在篆刻、書法、繪畫、理論、收藏、鑒定等方面的學養及其“傳道授業”的博愛，深深感動了身為學生的我。

先生贈我“品實小筑”墨寶

再說做人。俗話說學藝先做人，其實，先生在授業的同時，更多的是在言傳身教地指導我們如何做人。因自己是先生的私人律師，故有更多的機會感受到先生有著常人難以想象的豁達胸懷。我常想，形容先生宰相肚里能撐船一點不為過。先生對社會上一些制假、售假的違法現象歷來是深惡痛絕的,必要時會依法維權。但對藝術圈中個別人不負責任的不友好評論,則能忍則忍,尤其是對涉及已逝藝術家的一些過往舊事,在鐵證面前,連我這個當律師的都為先生不平之際,先生卻能顧及舊情,坦然處置。他說，一個人一生總會聽到好話，也會聽到壞話，有些話即便是很不客觀的，甚至是惡意的，也要學會寬容人家，要感恩批評。

圖 |韓天衡為作者喬遷新居時題寫的“品實小筑”墨寶

在我搬到新居時，先生曾贈“品實小筑”墨寶，并風趣地以此教誨：“你們是三口之家，加上儂是做律師的，要比人家會講，多兩張嘴巴，所以叫品；關鍵是做人要品實，不要品虛呵。”這讓我想起不久前，在老會長程十發先生家，發老對我的諄諄叮嚀：“儂做律師，就是要主持公道，要用法律為這些老先生保駕護航呵！”那天，發老還親自為我書寫了“扶法護天”四個大字作為誡勉。兩位前輩的教導竟是如此的不謀而合，都要我在法律的旗幟下，更多地攙扶人、幫助人、援助人，寬厚、誠信，做一個維護人間公道的品實不品虛的“扶法師”。前輩的囑托，使我倍感責任重大。在馳騁法律服務領域充當“扶法師”的同時，我有幸成為上海吳昌碩藝術研究協會的常務理事和常年法律顧問，在吳長鄴、曹用平兩位館員的推薦下，2006年5月我又擔任了上海市文史研究館和《世紀》雜志的常年法律顧問至今。這正是先生所希望看到的入室弟子的熱心社會公益所為。

圖 |韓天衡為上海市文史研究館主辦的“奮進新征程禮贊新時代——迎接黨的二十大上海市文史研究館館員書畫藝術作品展”創作的書法作品

先生的寬容睿智和公益心

先生給予我的教誨每每是在看似不起眼的瑣事中，而往往在此期間，先生的睿智、大氣可見一斑。如今，由于歷代書畫作品數量極其有限，價格又高得令人咋舌，因此藏家們早已將目光投向當代書畫家的作品，特別是那些已經享譽藝壇多年的畫家、書法家和金石印家。先生就是一位被收藏界高度關注的老藝術家，因為有市場，所以他的作品便屢屢被人造假。我就曾親身見證了他幾次遭遇作品被贗的經歷，印象較深的有三例。

圖 |韓天衡作品：《荷不畏暑》（2017），68-68cm

一例發生在2005年。幾位朋友從市場上收到了先生的《描金紅荷花》一幅，有師兄弟將畫作送到先生處。先生仔細看過后笑著說：“比我畫得好！”先生的詼諧幽默讓在場人會意一笑。二是約在2007年間，先生的一位外地朋友拿著無錫某拍賣公司的拍賣圖錄，請先生幫忙挑選。先生發現圖錄中刊登的二十三張“韓畫”均系偽作。于是，先生委托我以先生私人常年法律顧問的名義與那家單位作了交涉。最終拍賣公司本著對藝術家的尊重和藏家負責的原則，作出了無條件撤拍的處置決定。三是多年前在一家拍賣公司的圖錄上，我看到了一方署名先生的印章贗品。我向先生建議報案或者交涉，但這次先生卻無奈地搖頭苦笑著說，但愿贗品也能拍出個好價錢。先生的無奈自有他的道理，當今書畫市場鑒定秩序有待完善，究其原因，雖然也有極個別的拍賣行在拍品中有意摻假，但是更多的可能是因為缺乏鑒定某些畫家作品的能力，后者還是情有可原的。然而，先生認為倘若拍賣行與作者、與書畫家能夠相互間善意地多溝通，許多原本的難題可能不再疑難，往往產生的結果對拍賣公司、對書畫家，乃至對藏家都是一個福音。

與先生從相識到相知，從顧問律師到入室弟子，師生間度過了有意義的一年又一年。先生在《豆廬獨白》中說，老師的責任非但是傳道、授業、解惑，還得立德、建功、求新，做一個對社會有奉獻的人。2011年先生與師母無償捐出1136件多年珍藏的歷代藝術珍品及先生創作的藝術精品。2013年韓天衡美術館設立開放。嗣后，先生還將國家獎勵的2000萬元捐贈創立了上海韓天衡文化藝術基金會。我受先生的厚愛聘請，擔任了上海韓天衡文化藝術基金會和上海韓天衡美術館的常年法律顧問。2019年金秋十月，為表彰先生在書畫篆刻及藝術理論等方面取得的卓越成就，先生榮獲了第七屆上海文學藝術獎“杰出貢獻獎”。同時，“守正求新——韓天衡藝術展”在中國國家博物館成功舉辦。

圖 |韓天衡作品：《寒秋獨立》（2010），46-46cm

令人感慨的是，凡是社會公益的，已然耄耋的先生幾乎都親力親為、事必躬親。我多次參與了先生基金會主辦的為殘障兒童獻愛心活動，先生和師母總是早早來到現場。哪怕是在上海華山醫院住院治療期間，先生都堅持在病榻旁審閱修改美術館活動稿件，為了工作超時還與師母鬧意見。先生的這種忘我、無私、奉獻的精神感動著身邊每一個人。與善人居，如入芝蘭之室，久而不聞其香，即與之化矣。常隨先生左右，自己在克己守心、慎獨明性的同時，勤勉努力，用辛勤的專業服務勞動，為文化領域內的知識產權法律保護默默地盡著自己的微薄之力，得到了先生和前輩藝術家們的肯定。

圖 |韓天衡美術館

記得有一年父親節，我在微信上發表了《感恩恩師》一文，我寫道:“俗話說，一日為師，終生為父。于是，父親節就有了感恩恩師的情感沖動。”我想，作為晚輩，除了學習先生的精湛藝術外，更重要的是感悟先生的人格魅力以及對社會的責任，亦步亦趨。粗粗算來，距離拜師已有十七個年頭，這十七年讓我漸漸成長。有一句成語“知白守黑”，意思是一定要明辨是非，在塵世中保持一份清醒，多一份沉默，少一份張揚，這對我這個做律師的來說尤為重要。在我今后的人生路上，我將永遠恪守師教，緊緊追隨老師的步子，不讓自己有絲毫懈怠。

2022年8月1日于滬上品實小筑

END

原文刊于《世紀》2022年第6期

責任編輯 | 楊之立

新媒體編輯 | 楊之立

編輯助理 | 尹佳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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