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273年(西晉泰始九年),歷任魏晉兩朝的元老——司徒石苞進(jìn)入了彌留狀態(tài)。躺在病榻上的他,無論是藥汁抑或米湯,已經(jīng)一律喝不下去了。
雙眼通紅的夫人知道家中的頂梁柱即將倒下,她帶著孩子們跪倒在床前,低頭聆聽著石苞的遺言。在最后一絲生命力的刺激下,石苞把家里的財產(chǎn)按照不同比例分割給了前面四個孩子,但唯獨沒有提起幼子石崇的小名。
“老爺,齊奴呢?齊奴有什么?”夫人急迫地問道。
石苞的眼神已經(jīng)渙散,他靠在枕頭上,指了指姿容秀美、垂淚抽泣的石崇,臉上浮起人生中最后一次的微笑:“這孩子雖然還小,以后一定能掙錢(此兒雖小,后自能得)。”說完,溘然長逝。
回顧石苞的一生,堪稱是草根起家的勵志典范。他年輕時在長安是個打鐵匠,打出不少鋒利的兵刃,恰逢亂世,武器商人也同軍政要員們有相當(dāng)?shù)慕佑|。不知道是他命中注定,還是有意而為,石苞居然被司馬懿賞識,并從此走上了仕途,歷經(jīng)兩代,立下了赫赫戰(zhàn)功,最后以大司馬的身份病死任上,也算達(dá)到政治生涯的頂峰。
石苞去世以后,西晉首任最高領(lǐng)導(dǎo)——晉武帝司馬炎,親自主持了追悼儀式,并把靈柩送到長安城門外,讓石苞極盡哀榮,不愧人臣典范。
順便說一句,石苞自己并不在乎所謂哀榮,風(fēng)流一世的他,在臨死前似乎大徹大悟,留下了書面遺囑,堅決反對搞奢華的葬禮,堅持用樸素的服裝和儀式來舉行儀式。
石苞終究是死了,但在他的父蔭之下,幾個兒子人生路程的起點還算不錯。但真正能在歷史上流名千載的,還是那個幼子石崇。
石崇,字季倫,因為出生在青州,所以小名叫齊奴。看起來,他似乎遺傳父親的基因更加明顯,從小就機智善謀、英勇果斷,完全顛覆了人們心中“官二代”的形象。
特別值得一書的是,石崇從小就具備“致富”思想。
少年時期,他曾經(jīng)和后來有名的大“叛賊”王敦一起進(jìn)太學(xué)(國家研究院)參觀,看到了懸掛的孔子弟子像。石崇大發(fā)感慨:“要是能跟他們一起去聽孔子講課,和他們也就沒什么差別了吧!”王敦說道:“我不知道其他人跟你比怎么樣,不過感覺子貢跟你蠻接近的。”
王敦干嗎這么說?因為子貢可是孔子得意門生里日子過得最好的一個。這位先生不僅精通政治、善于雄辯,還能化理論為實踐,在市場經(jīng)濟的浪潮中斬獲千金,成了一方巨富。
作為朋友,王敦當(dāng)然知道石崇喜歡錢,所以他拿出子貢做例子,石崇當(dāng)然也沒忘記表一表胸中壯志,于是慨然說道:“讀書人應(yīng)當(dāng)既有名氣又有家財,干嗎一定要待在瓦罐口那么大的窗戶后面?”
石崇這人生志向就相當(dāng)明顯了,讓他選擇的話,他肯定要子貢那樣的千金,也不要顏回那樣一瓢冷水、一籃子剩飯的物質(zhì)貧窮、精神高貴的生活。
然而,在追求“名”的道路上,石崇走得并不算順利。
他20多歲,歷任修武縣令、朝廷散騎郎,又到了地方擔(dān)任城陽太守,接著在討伐東吳孫皓的戰(zhàn)爭中立下功勞,封為安鄉(xiāng)陽侯,但不久之后,他就因為疾病提出了辭職的要求。
這就奇怪了,為什么看重“名”的石崇,會在青春氣盛的時候因為“疾病原因”不干了?石崇家里妻妾成群,天天歡飲達(dá)旦,說自己有疾病,恐怕所有人都不會相信。
其實,問題就出在伐吳戰(zhàn)爭后他的貪污索賄行為中。可以肯定的是,石崇一定因為“巨額財產(chǎn)”來源不明,而早早提出辭職,躲避可能襲來的政治風(fēng)浪。
這樣說并非作者在信口開河。
從三國鼎立直到魏晉,孫吳政權(quán)基本上秉持“不惹事、不鬧事”的原則,很少主動挑起什么戰(zhàn)事,因此孫氏家族才得以在江東積蓄了大量財寶,成了一塊肥田。而石崇也絕不會輕易放過這塊肥田,要知道,他可是“被剝奪了繼承權(quán)”的人,屬于“凈身出戶”、自力更生,赤手空拳打天下。
如果說伐吳之戰(zhàn)后,石崇沒有在這塊肥田中撈到好處,大概連他自己都不會相信了。
有人會反駁說,按照《晉書》上的說法,石崇致富,是從他擔(dān)任荊州刺史、搶劫過路客商、收取保護費開始的,但您沒想到的是,這明顯有時間邏輯上的錯誤——早在他赴任荊州之前,石崇就開始和晉武帝的大舅子斗富了!
斗富的事情是這樣來的——
石崇辭職在家,頂著個黃門郎的虛職,開始享受他的美好生活。
當(dāng)時,晉武帝的大舅叫王愷,算京都有錢的頭號大人物,聽說石崇家房屋華麗,妻妾成群,穿綾羅、戴美玉,有最好的私家樂隊,有特級的私家廚師,心里難免生出恨意。
于是,兩個人就開始了暗地較勁。王愷家里用麥芽糖水涮鍋,石崇家里用大白蠟燭當(dāng)柴火燒,王愷用紫布做了四十里路邊的屏風(fēng),石崇就用綢緞做了五十里。最后,王愷聽說石崇家里有不少珊瑚樹,便特意捧著從皇宮“賞賜”來的二尺珊瑚樹,跑到石崇面前炫耀。
發(fā)生的事情讓人意想不到,石崇用鐵如意隨手把珊瑚樹敲了個稀爛——即使在崇尚瘋瘋癲癲的晉代,這種行動也太為過分——但還沒等到王愷發(fā)飆,石崇已經(jīng)讓手下把家里六七株珊瑚樹抬了出來,全都高三四尺,讓王愷隨便挑、隨便選。
不用說,王愷臉色都綠了。
諸如此類的斗富故事經(jīng)過不同版本的流傳,弄得人人都在羨慕中還帶有一絲仇恨,覺得石崇這家伙怎么看怎么像一個大腹便便的暴發(fā)戶。
其實,事情并不像我們表面看到的這么簡單,石崇斗富,與其說是一種奢侈的浪費,不如說是一種快意的報復(fù)。可惜的是,他的報復(fù)錯了方向,更可惜的是,他最終因為叛逆的脾氣而沖昏頭腦,搭上了自己的性命。
為什么說石崇的斗富是一種用金錢乃至生命進(jìn)行的報復(fù)?其實,這還是因為他心中的那個“名”在作祟。石崇如果此生真是個但求富家翁生活的花花公子,恐怕結(jié)果也不至于那么凄慘。
辭職之后,石崇并沒有真心從政壇上消失,他始終念念不忘自己當(dāng)年在太學(xué)中抒發(fā)的議論。
很快,夢想中重返政壇一舉出名的機會到了,兄長石統(tǒng)因為得罪扶風(fēng)王司馬駿,結(jié)果不斷獲罪。石崇仗著自己寫得一手好文章,上表為兄長鳴冤,在表中他說(兄長)“近為扶風(fēng)王駿橫所誣謗……飛筆重奏,劾案深文,累塵天聽”,也就是直接點名批評身為皇親國戚的司馬駿不僅誣陷手下,還反復(fù)上書,耽誤皇上的正常工作,簡直罪不可赦。
這封上表中,石崇縱橫筆墨、文風(fēng)肆意,結(jié)果真的說服了英明之主晉武帝,親自出馬解決了矛盾糾紛,并重新安排石崇的工作問題,擔(dān)任了朝廷的侍中。
看起來,這一次石崇是勝利了,然而正是這次上表,暴露了他性格中最大的稚嫩之處——自傲!
石崇自以為有才,看不上魏晉那種清談名士的放任曠達(dá),總想做一番大事,聞名天下;
石崇又自以為有錢,看不上那幫朝廷中的那些高干子弟,不是跟他們比富,就是跟他們斗嘴。
這樣做的結(jié)果,必然是迎來人生的又一次低谷。
果然,晉武帝去世以后,晉惠帝繼位,因為年幼,由楊太后和其父楊駿臨朝聽政。石崇還沒觀察好動靜,就又急急忙忙干了一次上書的事情。
問題是,這次他玩砸了。
不知道是因為怎樣的基因突變,一向以盛產(chǎn)高智商野心家出名的司馬家族,這次卻迎來了著名的“癡呆”皇帝司馬衷。終其一生,晉惠帝司馬衷除了謚號有個“惠”之外,其智商表現(xiàn)都最多在及格線上徘徊,作為國家的最高統(tǒng)治者,他居然曾經(jīng)提出過“論青蛙是公共財產(chǎn)還是私有財產(chǎn)”、“論餓死的老百姓為什么不吃肉粥”這些著名課題。
石崇主動給這樣的皇帝上書也就罷了,而內(nèi)容居然是直指把握朝政的楊駿,批評他的施政方法有三大錯誤。身為女兒的楊太后看見批評父親的奏章,會有怎樣的做法,也就不難推斷了。
結(jié)果,一紙調(diào)令下來,石崇被貶到荊州當(dāng)刺史,相對于在中央朝廷繼續(xù)步步高升,這不亞于對其仕途的重大打擊。
然而,石崇的脾氣變本加厲,在荊州,他做了以下不可理喻的事情:
以刺史的身份,去搶劫過路的客商。
以士子的知識,卻違反制度,把不祥動物鴆鳥送到長江以北。
被朝廷任命為大司農(nóng),卻沒有拿到正式調(diào)令就擅離職守……
結(jié)果,在這一連串說大不大、說小不小的問題中,石崇再一次被免官。
不久之后,他又重新復(fù)出,負(fù)責(zé)鎮(zhèn)守徐州旁邊的下邳,結(jié)果,在任所又和徐州刺史飲酒過量、謾罵侮辱,結(jié)果再次被免掉官職。
(似乎是小說中張飛和呂布的情景再現(xiàn),哈哈……)
這已經(jīng)是石崇第三次免官了,他的心態(tài)早就發(fā)生了變化。
到了第四次出山以后,石崇已經(jīng)徹底換了個人,他開始從自傲的極端走向極端的自卑,攀附上了當(dāng)時大權(quán)在握的賈皇后之弟——賈謐。據(jù)說,賈謐的外祖母每次出行,石崇在路上看見她的車疾馳而過,都會下車到路邊,在塵土中向著車隊施禮鞠躬。
看來,石崇已經(jīng)被整怕了,他打算給自己找個強硬的靠山,保住自己的萬貫家財。問題是,這個靠山賈謐,除了文章寫得出類拔萃,政治上也同樣不成熟。他動起了謀害太子的心思,結(jié)果計劃沒安排好,反而為趙王司馬倫所殺。
作為賈謐的“二十四友”之一,石崇自然脫不了干系,人生中再一次被免官。
本來事情到了這里,或許還有所轉(zhuǎn)機,悲劇的是,石崇得罪了司馬倫的手下孫秀。得罪的原因還是因為財產(chǎn),石崇舍不得寶貝歌姬——綠珠,始終不肯把她獻(xiàn)給垂涎美色的孫秀。
孫秀派人赤裸裸放話:“您博古通今,遠(yuǎn)近的事情都明白,如果不交出人,希望您三思。”石崇不為所動,繼續(xù)說不,于是孫秀大怒,勸司馬倫殺了石崇。
派去捉拿石崇的甲士來到酒席前,石崇把目光投向綠珠:“我今天是為你而獲罪啊。”綠珠淚流滿面,說:“我也會為君侯而死。”說畢跳樓身亡,成為了政治斗爭中的不幸犧牲品。
但這只是死亡陰影的開始,石崇自信滿滿地認(rèn)為自己不過是被流放,直到被拉到刑場,看見滿門老小,他才嘆氣說:“這些奴才,是看上我的家產(chǎn)了(奴輩利吾家財)。”
捉他的士兵回答得倒也經(jīng)典:“既然知道財富太多會招來禍害,怎么不早點散財消災(zāi)?”
石崇無法回答這樣的問題,他連思考的時間也沒有了。刑場上,全家十五口,從母親到兄長再到妻子兒女,全部被處以極刑。
巨富石崇,離開人世年僅52歲,財產(chǎn)全部歸他人所有。
但石崇所掀起的奢華之風(fēng),并沒有得到任何遏制,相反卻更加瘋狂地在腐蝕帝國官僚的意志。而在這糜爛的中層肌體上,還將興起一股務(wù)虛之風(fēng),并讓西晉帝國為之而徹底倒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