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柴回程的路上爾日歇了三次,最后一次在村口的臺球案旁,他把柴捆支在石頭上,目不轉睛地盯著那群打臺球的年輕人,我猜他應該也想去玩一會兒。但是等著他的還有一堆雜事,刨地、喂豬、做飯、洗衣、紅白喜事幫工……當別的孩子為假期的各種補習班苦惱不已的時候,爾日在為家庭和自己的生計忙碌得像個陀螺,整個假期連個覺都睡不夠,更別說看書了。
體驗官/小野人
體驗項目/“支教青春如此亮麗”
編輯/lynnh運營/lynnh 劉靜
出品/騰訊公益 騰訊新聞
我是個一年有一半時間在路上的攝影師,因為給邊遠貧困村莊的老人和孩子免費拍攝肖像,從2014年至今,我每年至少去兩趟大涼山,最短一星期,最長兩個月,深入在昭覺、布拖、美姑等縣的數個村鎮拍攝。
我看過大涼山的春夏秋冬,體驗過兩個彝族年和春節,和遇到過的彝族孩子們結下了不解之緣,也目睹了他們的窘境和面對困難時的努力與無助。
一、本應心無旁騖備戰高考,他卻為生計忙碌不停歇
第一次見到海來爾日是在2016年彝族新年。那天晚上,我們幾個攝影師跟隨支教的陳老師去他一個學生家里拜年,十幾個人圍坐在鍋莊一圈喝酒唱歌,印象最深的是一個穿黑色皮夾克的年輕男孩,略顯羞澀,卻非常熱情,他歌唱了一曲又一曲,酒敬了一圈又一圈。
回去的路上陳老師講,那個男孩叫海來爾日,是主人家的小兒子,19歲,正在念高一,曾經出外打工三年,后又回家重新讀書。他的經歷讓我好奇,想再跟他仔細聊聊。聽說我要來,他步行一個多小時從村里到鎮上來接我們。在村子里的幾天時間,我目睹了一個山村彝族高中生的假期日常。
鄰居家要娶媳婦,爾日一早去幫忙殺豬,嚎叫聲中,他手起刀落,沒有一絲懼色。回家快到中午,他拿起斧頭,“噌、噌、噌”地在磨刀石上來回推拉,過一會兒舉起來瞇著眼睛看看再吹吹,又用手指在斧刃刮了兩下,高興地說好了,就背上木架,拎著斧頭上山砍柴。
他家的林子在一公里之外的山坡上。只有踩出來的羊腸小道可走。爾日砍樹也是一把好手,先砍林間的灌木,再把大樹旁生的枝椏砍下來,遇到并生的兩棵樹,他會像有經驗的農民間苗一樣把細的那棵砍去。
小腿粗的樹也不費勁,爾日三兩下在根部砍出一個缺口,如張大的魚嘴,他站在魚嘴朝向的一方,用力搖動樹干,最后使出全身的力氣把樹干推向前方,那棵樹伴隨著咔嚓的撕裂聲倒在地上,爾日再把樹干劈成木塊。細密的汗珠在與他年齡并不相稱的褐黃色皮膚上映著太陽的光芒。
半小時后,他已經砍了三棵手臂粗的樹和一堆灌木,開始細致地打捆,第一次捆好他蹲下試背了一下,又松綁把余下的兩塊木頭也塞了進去。
這捆剛砍倒的濕樹枝很沉,爾日第一次沒有背起來,我要幫忙,他說自己能行。第二次,他先是坐在地上,半蜷一只腿,身子往前傾,再單膝跪地,最后突然使出全身的力氣,總算站了起來。他穩了穩腳步,沿著羊腸小道返回。
回程的路上爾日歇了三次,最后一次在村口的臺球案旁,他把柴捆支在石頭上,目不轉睛地盯著那群打臺球的年輕人,我猜他應該也想去玩一會兒。
但是等著他的還有一堆雜事,刨地、喂豬、做飯、洗衣、紅白喜事幫工……當別的孩子為假期的各種補習班苦惱不已的時候,爾日在為家庭和自己的生計忙碌得像個陀螺,整個假期連個覺都睡不夠,更別說看書了。我不由得想起“窮人家的孩子早當家”這句話。
“村里像我這么大的都出去打工賺錢了,而我還在外念書,不能給家里出力,回家能多干就多干一點。”
海來爾日從初中開始每個暑假都要出去打工,有時在工廠流水線上,有時在工地上推車和灰,靠假期打工和愛心人士駱波、陳紅波的資助,海來爾日念了初中和高中,成績一直不錯。再有幾天就要參加高考了,祝愿他能順利考入理想的大學。
我也是農村出生長大的,因為家境不好,上學之路一直非常坎坷,幸虧一路有朋友和老師相助才得以完成學業,所以對爾日求學的艱辛感同身受,非常佩服他的決心和毅力。兩年來我不斷為他上學找資助,希望他能走出大山改變命運,未來也有力量將愛心繼續傳遞下去。
二、爸爸和弟弟去世后,她要求自己變成一個大人
八百里大涼山山脈連綿不絕,因交通不便,信息閉塞,涼山州也是全國最大的集中連片貧困地區。像爾日這樣的大齡學生不在少數,我拍攝的另一個18歲女孩曲比爾子更讓人唏噓。
認識爾子是因為他弟弟。去年冬天,一個彝族朋友說他親戚的孩子患了尿毒癥,那家人變賣家里所有的東西還是湊不夠醫藥費,父親借不到錢,絕望中上吊了,朋友問我能不能幫忙籌款。
我趕快聯系了基金會,申請救助。但是半個月后彝族朋友告訴我患尿毒癥的孩子已經去世,家里只剩下媽媽和一個剛念初一的姐姐曲比爾子。媽媽受不了打擊,整天以淚洗面,親戚朋友都勸爾子輟學,但是她舍不得學校,在家半個月,把事情都料理好之后還是回到了學校。
我在彝族年期間去涼山拍攝,順便探望爾子。她個頭不高,很樸素,看上去不像18歲。
爾子很懂事,在帶我們去她家的路上,能感覺到她怕冷場一直陪我們說話,回到家就想著辦法逗媽媽開心,給媽媽做飯。我說你可以放松一點,不用這么累。她笑了一下說,“以前我也不愛說話,什么事兒都是弟弟出面,但是自從他和爸爸去世后我就要求自己變成一個大人了。”
性格開朗積極的爾子瘦小身體內蘊藏著巨大的能量。厄運并沒有把她打倒,她努力地把自己投入到學習中,讓自己沒時間悲痛。只不過,說起剛剛離世的親人,堅強的她還是忍不住流淚。
在生離死別的哀痛面前,所有的語言都顯得蒼白無力,她在媽媽面前都要藏起來的眼淚此時能流出來也是一種宣泄。我不擅長安慰人,只能輕輕抱著她。擦干眼淚后,爾子忽然說:“今天跟你們一起很開心也很充實,忽然輕松了很多。”
我們一起去她和弟弟經常放羊的山坡,遠處連綿不絕的山脈看起來跟畫一樣。然而,殘酷的現實是:對生活在這里的孩子來說,想走出大山實在太艱難了。
三、13歲才入學念三年級,她小學沒念完就得輟學打工
然而也不是所有想讀書的孩子都能爭取到念書的機會。
因為種種原因大涼山的孩子入學比較遲,2016年的爾哈小學只有一個三年級,在支教老師來之前,村里喜歡念書的孩子要步行一個半小時去山下的爾拖小學,但有一些孩子嫌遠不愿意去。支教老師的及時出現,保留了這所小學校,也讓孩子們免了長途跋涉念書的辛苦,該上學的都開始上學了。
瘦瘦高高的曲莫曲里是個孤兒,有花一樣的笑容。她出生不久爸爸去世,媽媽離家,她被嬸嬸抱回家。學校就在家門口,但是她一直沒去讀書,直到支教老師來動員幾次,她才去學校。那時她13歲,直接從三年級念。雖然支教老師經常給她補課,但是因為進度落下太多,她總也趕不上。即便如此,能念書已經讓她很開心了。
課堂上,我問起孩子們的理想,他們有的說開車,有的說出去打工,有的說當老板……只有曲里和她的好友金星回答想當個攝影師。我問她為什么,她說羨慕我能拿著相機到處拍照。每次我拍攝她都會跟著看,但是給學生分發相機的時候,曲里并不像別的孩子一樣擠在最前面,而是有點膽怯地在外圍觀望。
我想和她多聊一下,她又會微笑著和我保持距離。但她總是悄無聲息地給人關心和溫暖。有次我跟孩子聊天,說到喜歡吃涼山的酸菜,第二天她一早到校,把一大包干酸菜放到菜板上,又飛快地跑了出去。
2018年彝族年我再見到她時,她已經上五年級了。桃紅色棉襖把她襯得很漂亮,和我說話也不那么拘謹了,但一面對鏡頭就緊張得說不出話來。我希望能跟著她到家里拍攝,她猶豫不決,好像在擔心什么。“我不想上學了,學習不好,在家里還要干很多活,也沒錢花,想給姐姐打個電話都打不了。”曲里說著眼圈就紅了,低下頭,用皸裂的手指局促地摳著衣角。
她說的是實際情況,現在念小學還好說,在家里吃住,但是中學就要住校了,生活費從哪來呢?比她家庭條件好些的孩子都早早出去打工賺錢了,我不知道該不該勸她繼續念書。
在大涼山,像這樣的孤兒并不少見。布拖的吉力么收扎跟爺爺奶奶一起生活,六年級畢業后,因為沒有繼續資助的機構,也輟學了,很快別人給她介紹對象,她也欣然接受了這種安排。曲莫曲里的朋友曲莫金星也在念五年級,學習不好,在家里經常挨罵挨打,也不想讀書。但是當我問她們:“如果爸媽在世,你還想繼續讀書嗎?”她倆異口同聲回答:“想。”他們并非不想上學,不想用知識改變命運走出大山,但物質生活的困頓容不得她們有更多的選擇。
她們沒有電話,離開涼山我就再也聯系不上了,一個月后我從別的孩子口中得知曲里和金星過完彝族年就不去學校了,都出去打工了。
大涼山這幾年的變化非常快,教學條件也得到了改善,但經濟水平的落后和教師資源的缺乏仍然是當地孩子按時入學的一大阻礙。每次從涼山回到北京,我都會覺得好像剛剛體驗了一次穿越,但記憶里那一張張鮮活的面容時刻在提醒我,涼山深處的心酸故事和未完成的讀書夢,都是真實存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