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黛玉學歷史
文/趙炎
文藝圈流行一句話，叫“高潮通常在最后”。那么，同為文藝作品的《紅樓夢》，其“高潮”在最后嗎？筆者反復琢磨了半天，覺得第三回黛玉入賈府才是高潮。理由如下：一，通過對幾個主要角色的精彩亮相，交代了每人的性格特征，為其后各自命運做了最終“判決”；二，通過黛玉的視覺與心路，極盡鋪陳出一個行將沒落之豪族的最后繁華，等等。
當然，這是紅學家們研究的課題，曹雪芹那么寫，也并非沒有歷史原因。和大多數“小不點”出遠門一樣，六歲的林黛玉一路上目光也未消停，“自上了轎，進入城中從紗窗向外瞧了一瞧，其街市之繁華，人煙之阜盛，自與別處不同。”這是在告訴我們，清初雍乾時北京城的狀況。“匾上大書‘敕造寧國府’五個大字，黛玉想道，這必是外祖之長房了。”所謂“敕造”，就是皇上花錢給蓋的，說明房子主人不是功臣，就是勛貴。第三回中泛泛的歷史大概如此，咱還是淺嘗輒止，跟著黛玉進賈府，上上具體的歷史普及課吧。
晚宴上的歷史
見過外婆賈母后，通過賈母一一介紹，黛玉分別拜見了大舅母邢夫人、二舅母王夫人、“先珠大哥的媳婦珠大嫂子”李紈。由于賈母的許可“不必上學”，迎春、探春、惜春三位小姐也出來見面；不一會工夫，王熙鳳也風風火火出場。用完茶果，黛玉又去拜見大舅賈赦與二舅賈政，雖未見到，但禮節上算是走到了。再然后就是參加賈母設的晚宴，見到了賈寶玉。
在這個專門為黛玉搞的歡迎晚宴上，有個奇怪的場景，特別引人注目。“進入后房門，已有多人在此伺候，見王夫人來了，方安設桌椅。賈珠之妻李氏捧飯，熙鳳安箸，王夫人進羹。賈母正面榻上獨坐，兩邊四張空椅，熙鳳忙拉了黛玉在左邊第一張椅上坐了，黛玉十分推讓。賈母笑道：‘你舅母你嫂子們不在這里吃飯，你是客，原應如此坐的’”。
為何等王夫人來了，才“安設桌椅”？為何李紈、熙鳳和王夫人這般分工伺候？又為何她們幾位“不在這里吃飯”？回答了這三個問題，就是跟著黛玉上的第一堂歷史課了。
第一，古代有“中饋”(即正妻主持家庭飲食)之規。榮國府中，邢夫人是名義上的長房正妻，但不為賈母所喜，王夫人才是實際上的內宅掌權人，即“食妻”。因此，但凡榮國府的正規宴會，王夫人未到場，是不能擺桌椅的。晚宴雖是賈母設置，但老太君還是尊重了王夫人的“中饋”之權。譬如，當內賓黛玉告了座坐下以后，賈母命王夫人也坐下，王熙鳳、李紈卻沒這待遇。
第二，如果家有數代夫妻，遇到重要節慶，或有內賓，下代正妻則要象征性地侍奉長輩吃飯。兒媳、孫媳侍奉賈母用餐，固然出于孝道，但從古代的“七出”(無子、淫佚、不事舅姑、口舌、盜竊、妒忌、惡疾)和“三不去”(無宗可歸、曾為公婆守三年喪、丈夫結婚時貧賤后來富貴)等婚姻制度之外的“公婆主導權”來看，她們又不得不如此，哪怕是象征性地侍奉，都是必須做的。如果不把婆婆或祖婆婆哄高興了，《孔雀東南飛》中的劉蘭芝，就是她們的榜樣。
第三，古代在某些規模大的家庭，按輩分、等級（如妻妾）分餐的規矩很常見。賈母喜歡跟孩子們在一起吃喝玩樂，倒是一個特例；但李紈、王熙鳳和王夫人等不同輩分的正妻，是不允許在有內賓出席的更高長輩的晚宴上用餐的。用餐規格、排場等固然有別，主要還是“禮”的制約，黛玉雖然年幼，又是王夫人的晚輩，但其內賓身份卻涉及到嚴肅而刻板的“禮制”。
古代家斗那些事兒
還得從這個晚宴說起。同樣是賈家的“媳婦”，黛玉的“準舅媽”，趙姨娘、周姨娘連參加的資格都沒有；同樣是賈家的骨血，賈環還是男丁呢，難不成還不如迎春等三個小丫頭？做人的差距咋就那么大呢！先別感嘆，且跟著黛玉上第二堂歷史課。
趙周兩位，都是賈政的小老婆，也就是妾，她們有獨自的側室，地位比通房丫頭（如平兒、襲人）要高；而趙姨娘由于生下探春和賈環，特別是生了賈環，地位又高于無所出的周姨娘。
按照古代的“中饋”制度，如果這個晚宴是賈政或王夫人設的，趙周兩位就可以參加，飲食之時，王夫人陪賈政坐正席，她們兩位只能坐于側席。但這個晚宴是賈母設的，晚輩子孫的妾之侍奉資格也就沒有了，因此她們沒有出席。
黛玉為何沒去拜見兩位“準舅媽”呢？有歷史原因。一是古代親朋來訪應酬，無需見妾；二是“嫡庶之別，所以辨上下、明貴賤”。明律和清律都有處罰“妻妾失序”的專門條款，“凡以妻為妾者杖一百，以妾為妻者杖九十，并改正”。如果黛玉去了，就會在行為上肯定了趙周兩位妾的“正”，從而“亂了妻妾位”，后果很嚴重，不但有違律法，還會得罪王夫人。黛玉雖然在輩分上低于趙周，身份上卻高于趙周，就如同探春視王夫人為母，而叫親生母親為“姨娘”一樣，這種無人情可言的規矩，在古代民間也很常見。
有人可能會問了，那賈環作為黛玉的親表弟，為何不出面見見表姐？而賈母或王夫人為何又不派人去叫？如果說是因為“庶出”的話，探春同樣是“庶出”，她為何可以出席晚宴？
這不能怪賈環，賈環只是賈府內斗的犧牲品。說起來，賈探春是幸運的，一生下來就跟在賈母身邊成長，按照古代“妾之子女稱父之正妻為母”的規定，王夫人也認了這個女兒。賈環就倒霉了，“生不逢時”，在他出生時，正主兒王夫人已經生下根正苗紅的寶玉，而且寶玉還是銜玉而來，深得賈母的喜歡。指著寶玉作為終生依靠的王夫人，又豈能認賈環當兒子？又豈能讓他跟著賈母受熏陶？
讓賈環跟著親媽趙姨娘生活，明著看，王夫人此舉有違禮制，實際上，卻疏遠了賈環與賈母的祖孫感情，從而實現其長期名正言順的隔絕賈環于權力核心之外，不至于將來影響賈寶玉的繼承人地位。
還有一層意思，那就是公開打壓趙姨娘，這是古代很俗套的“妻妾爭寵”。我們知道，古達有個“母以子貴”的成例，兒子出息了，母親跟著風光，如邢夫人勸鴛鴦：“你過了門，過個一年半載，生個小子，就跟我比肩了”。趙姨娘不但生了賈環，還能跟兒子在一起生活，是多么的幸運！而且，似乎賈政也挺在乎趙姨娘的。這么一來，嫡庶之間的矛盾隨之尖銳，王夫人還能不跟吃了蒼蠅似的？她打壓趙姨娘等外室，手段多的是，比如可以暗地里指示王熙鳳克扣她們的“月份錢”或“脂粉錢”等等（趙姨娘其實確實在“寒酸”度日），屏蔽賈環，卻是最有效的一招，叫釜底抽薪，你兒子沒了出息的機會，你還貴個啥？
劉心武先生評賈府，用了一個“偽”字，說“賈政是偽君子、偽道學。王夫人是偽慈悲、偽善人。趙姨娘與賈政是偽夫妻、過期作廢”等等。但劉先生似乎忽略了一個歷史因素，生活在古代那種到處是禮儀制度、規范及權力內斗的高壓環境里，不“偽”一些，還真活不下去。跟著黛玉進賈府，你會發現，古人活著是多么的不得已。（趙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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