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治學人
、
中國人民大學國際關系學院政治學系副教授。
差別原則(difference principle)在羅爾斯的正義理論中處于核心重要的地位。這一原則使得羅爾斯的正義理論獨具特色并飽受爭議。“差別原則”主張,一個社會應該平等地分配所有社會基本善,除非一種不平等的分配將使社會中最不利者的利益最大化。通過這一原則,羅爾斯將社會中最不利者的利益放在了“優先”的位置。乍看起來,這一理論思路與德里克·帕菲特(Derek Parfit)在《平等與優先》[1]一文中所闡述的優先主義(prioritarianism)非常相似。“差別原則”與優先主義都認為,在分配的問題上應該優先考慮社會中那些最窮困、最無助的人們。那么,羅爾斯的“差別原則”是一種平等主義的原則還是一種優先主義的原則呢?本文將從這一問題出發,深入分析“差別原則”與優先主義之間的關系。
一、“差別原則”是平等主義原則
帕菲特將優先主義定義為:“當一些人越差的時候,給他們以利益就越重要”[2]。帕菲特認為,優先主義與平等主義是兩種不同的觀點,兩種理論思路之間存在著根本的區別:“平等主義者關注相對性:關注每個人的水平與其他人水平的比較。而優先主義的觀點,僅僅關注人們的絕對水平。這是一個根本的結構差別。”[3]帕菲特舉出在高海拔地區呼吸會發生困難為例子來說明優先主義與平等主義的區別:處于很高海拔的人感到呼吸困難,這不是因為他比其他人站得高,而是因為他處在某一絕對高度之上。理查德·諾曼(Richard Roman)在《平等、優先性與社會正義》[4]一文中對帕菲特所說的優先主義只關注“人們的絕對水平”提出了質疑。諾曼認為,為了確定這一“絕對水平”,需要進行人際的比較,需要關注相對性。對于這一質疑,站在帕菲特的立場可作如下回應:優先主義雖然免不了通過人際比較來確定需要關注的絕對水平,但是,對于優先主義來說,人際比較并不具有道德意義;而平等主義者則認為,人際比較具有道德意義。這一點上,優先主義與平等主義存在根本分歧。
在闡述平等主義與優先主義的區分時,帕菲特還提出了另一組區分:目的論的平等主義與道義論的平等主義。帕菲特認為,目的論的平等主義是“為了平等而平等”的平等主義,也就是說,目的論平等主義者將“平等”本身當作目的,認為平等具有“內在價值”,而“不平等”不論是由什么原因造成的,都將是壞的。目的論平等主義的平等原則是:“如果某些人比其他人差,這本身是壞的”。與目的論平等主義相對,道義論平等主義則認為,在人們追求平等時,總是出于某種其他的道德理由,而不是“為了平等而平等”。也就是說,道義論平等主義認為,平等只具有“工具價值”,并不具有“內在價值”。帕菲特認為,基于道義論平等主義的觀點,“如果某些人比其他人差,這本身并不是壞的”。而不平等之所以是壞的,往往是基于某種社會正義的學說。因此,在道義論平等主義者看來,不平等之所以是壞的,是因為它是不正義的。
在明確了平等主義與優先主義、目的論平等主義與道義論平等主義之間的根本區別之后,我們來看看羅爾斯的“差別原則”到底屬于哪一類。首先,我們可以通過鑒別“差別原則”關注的是人們之間的相對水平還是絕對水平來確定差別原則到底是平等原則還是優先原則。“差別原則”將“最不利階層”的利益放在了優先的地位,而羅爾斯在《正義論》中明確指出了應該如何確定“最不利階層”:
“一種可能的辦法是選擇一種特定的社會地位,比方說不熟練工人的地位,然后把所有那些與這一群體同等或收入和財富更少的人們與之合在一起算作最不利者。最低的代表人的期望就被定義為包括這整個階層的平均數。另一個辦法是僅僅通過相對的收入和財富而不管其社會地位來確定。這樣,所有達不到中等收入和財富一半的人都可以算作最不利的階層。這一定義僅僅依賴于分配中較低的一半階層,有使人集中注意最不利者與居中者相隔的社會距離的優點。這一距離是較不利的社會成員的境況的一個本質特征。”[5]
從上述引文中,我們看到羅爾斯認為既可以以絕對的生活水平(不熟練工人的生活水平)為標準來確定“最不利階層”,也可以以相對的標準(中等收入和財富的一半)來確定“最不利階層”。因此,從這一論述中我們似乎無法確定羅爾斯的差別原則到底是平等主義的還是優先主義的。然而,羅爾斯在接下來的論述中將“最不利者”與“居間者”之間的距離看作是“最不利的社會成員的境況的一個本質特征”。我們可以從這一論述斷定,在羅爾斯看來,“最不利者”與“居間者”之間的相對差距才是其正義理論關注的焦點,亦即只有這種相對差距具有道德意義。差別原則試圖優先幫助社會中的“最不利階層”,不是因為他們的生活水平低于某一絕對值,而是因為他們的生活水平與社會平均生活水平的差距使得他們處于一種不正義的合作關系中,而羅爾斯的正義理論正是要通過對社會基本分配結構的調整,糾正這種不正義。基于上述分析,我們可以得出結論:羅爾斯的“差別原則”雖然不排除對“最不利階層”絕對生活水平的關注,但是羅爾斯將“最不利階層”與社會平均生活水平之間的相對差距看作是“最不利階層”的本質特征。羅爾斯在優先考慮“社會中最不利者”的利益時,關注的是人們的生活水平的相對關系,而不是其生活水平的絕對數值。因此,按照帕菲特對于平等主義與優先主義的區分,羅爾斯正義理論中的“差別原則”是平等主義原則而不是優先主義原則。
在確定了“差別原則”是平等主義原則之后,我們來考查第二個問題:“差別原則”是目的論平等主義原則還是道義論平等主義原則。我們注意到,羅爾斯在《正義論》一書中提到了兩種類型的平等主義:一般的平等主義和嚴格的平等主義(strictegalitarianism),并且否認自己的正義理論屬于嚴格的平等主義。羅爾斯是在回應保守主義者的批評時做出這一區分的。保守主義者認為,羅爾斯正義理論中的平等主義傾向是出于嫉妒這一陰暗的心理。由此,羅爾斯討論了“平等”與“嫉妒”的關系,并論證了作為公平之正義的平等主義訴求并非源自嫉妒之心。羅爾斯論述到:“可以令人信服地證明,嚴格的平等主義,即堅持對所有的基本善的平等分配的學說,是產生于嫉妒。”[6]從這段引文,我們可以明確下述兩點:第一,存在著兩種平等主義:“一般意義上的平等主義”和“嚴格的平等主義”。“一般意義上的平等主義”并不要求人們在任何方面都平等,也不認為“任何不平等都是壞的”。也就是說,一般意義的平等主義并不將“平等”本身當作目的,不認為“平等”具有內在價值。這樣看來,羅爾斯所闡述的“一般意義上的平等主義”即等同于帕菲特所論述的“道義論的平等主義”。這種平等主義看重“平等”的工具價值,并不是“為了平等而平等”,而是“為了社會正義而要求平等”。另一方面,羅爾斯所說的“嚴格的平等主義”則恰恰相反,這種平等主義堅持對所有基本善平等分配,要求人們在各方面都一樣,認為任何不平等都是壞的,這就是將“平等”本身當作了目的,是目的論的平等主義。第二,從羅爾斯的論述中,我們可以清楚地看到,羅爾斯認為,嚴格的平等主義產生于嫉妒,并將自己的平等主義歸結為“一般意義上的平等主義”,而非“嚴格的平等主義”。基于上述兩點,我們可以得出結論,在羅爾斯看來,由“差別原則”所提出的平等主義訴求,屬于道義論平等主義而非目的論平等主義。
“差別原則”是道義論平等主義而非目的論平等主義,這一論點也可以從羅爾斯對差別原則的宏觀推導中得到證明。除了應用“最大最小原則”對差別原則進行微觀的推導,羅爾斯還對“差別原則”進行了宏觀的論證。這一論證包括兩個步驟:第一,人們最先一致同意平均分配所有基本善的原則。羅爾斯認為,處在原初狀態下的任何定約者都無法專為自己贏得利益,而且人們也沒有理由讓任何人接受不利于他的條件。所以,平均分配就成為了正義的第一個原則。第二,如果社會中有某種不平等能夠使得所有人的狀況都比最初的平均狀況要好,那么人們沒有理由不接受這樣的不平等。羅爾斯認為,處在“原初狀態”、具有“相互冷淡”的理性的人們,會將平均分配的直接得益作為將來更大回報的投資。也就是說,遠見卓識的定約者將放棄眼前的平均分配,而接受某些經濟和社會的不平等安排。于是,最初的平均分配的正義原則就演變為:平等地分配所有社會基本善,除非一種不平等的分配將有利于每一個人,而這正是“差別原則”所要求的。[7]
從上述推導過程中我們可以看到,羅爾斯的“差別原則”并不堅持人與人之間應時時刻刻保持平等,亦即并不以“平等”為最終目標。羅爾斯認為,當社會分配的某種改變有利于所有人時,即使不能保持最初的人與人之間嚴格的平等,這種改變仍然是沒有理由拒絕的。由此看來,在羅爾斯的正義理論中,平等并不具有“內在價值”,而只具有“工具價值”。“差別原則”提出了平等主義的訴求,但其深層的道德理由則在于維護社會的正義,尤其是維護社會基本善的分配正義。
綜上所述,在帕菲特構建的類型學中,首先,羅爾斯的“差別原則”關注人與人之間的相對關系,屬于平等主義原則而非優先主義原則;第二,“差別原則”將社會正義作為終極目標,認為平等僅具有“工具價值”而不具有“內在價值”,屬于道義論平等主義原則而非目的論平等主義原則。
二、“拉平反駁”與“分割的世界”
帕菲特提出優先主義并大費周章地闡釋優先主義與平等主義之間的區別,并非只是想做一下類型學上的建構,其根本的目的是想要證明“優先主義”是優于“平等主義”的主張。帕菲特從兩個方面來論證這一點:第一,帕菲特通過“拉平反駁”的思想實驗,指出目的論平等主義的困境。第二,帕菲特以“分割的世界”的思想實驗展示“優先主義”比“道義論平等主義”更準確地反映了人們的道德直覺。下面我將深入分析這兩個思想實驗,并證明“差別原則”不會遭遇“拉平反駁”與“分割的世界”的論證困境。
首先,帕菲特以“拉平反駁”對目的論的平等主義提出了質疑。帕菲特是這樣來構建拉平反駁的,他假設存在著(1)和(2)兩種事態:
(1)每個人都在某個水平
(2)一些人在這個水平,其他人更好
帕菲特認為,一個目的論平等主義者會認為,在(2)中,人與人之間的平等被破壞了,所以即使一些人以一種不使任何人變壞的方式更好,(2)仍然比(1)更壞的。由此推論,目的論平等主義者將要求(2)向(1)轉變,也就是說單純降低一些人的生活水平,以“拉平”不同人的生活水平,實現平等。
帕菲特認為,目的論平等主義的這一推論是荒謬的。因為,處于(2)這一事態中的所有人的狀況都沒有變壞,所以(2)比(1)壞這一結論無法從處于這一社會分配中的任何人那里得到。帕菲特認為,“如果對于任何人都不是壞的,那么沒有任何東西是壞的”[8]。帕菲特將這稱作是 “個人影響觀”。帕菲特認為,如果我們要捍衛目的論平等主義就必須反對這種“許多人都將贊同”的“個人影響觀”。這就是帕菲特所說的目的論平等主義遭遇“拉平反駁”困境。
下面我們來考查一下,羅爾斯的“差別原則”是否會遭遇拉平反駁的困境。我們首先注意到,羅爾斯在論證差別原則時也應用了帕菲特所說的“個人影響觀”。在“差別原則”的宏觀推導中,當羅爾斯從最初的“平均分配原則”推出“差別原則”時,給出的理由即是:如果社會中有某種不平等能夠使得所有人的狀況都比最初的平均狀況要好,那么人們沒有理由不接受這樣的不平等。同時,羅爾斯對這種不平等的程度做出了限定:使社會中的最不利者的利益最大化。也即是說如果存在下述(1)和(3)兩個狀況:
(1)每個人都在某個水平
(3)所有人都高出原有的水平,但是人們之間存在著不平等(此種不平等以使社會中的最不利者的利益最大化為限)
那么,羅爾斯會認為,(3)比(1)要好。
現在,擺在我們面前的問題是:羅爾斯對于帕菲特所構想的(1)和(2)的比較會如何看待。首先,由于羅爾斯贊同“個人影響觀”,因此,絕不會如目的論平等主義者那樣認為(2)比(1)壞。第二,由于在(2)中,并不是所有人的利益都增加,因此羅爾斯也不會根據“個人影響觀”而得出(2)比(1)好的結論,畢竟不是所有人都會認為(2)比(1)好。第三,在羅爾斯看來,社會中最有利階層的獲利只有在同時促進社會中其他階層人們的利益的情況才是合法的。因此,如果社會分配結構的安排只是單純地使一些人獲利,而沒有促進所有階層利益的增長,這樣的分配可能對于一些人來說是好的,但是從維護分配正義的角度來看并不能將其看作是比(1)更好的。總之,根據羅爾斯的正義理論,我們很難得出(2)比(1)好的主張。至于“拉平反駁”,由于羅爾斯不可能得出(2)比(1)壞的主張,因此“差別原則”不會遭遇“拉平反駁”的困境。
第二,我們還可以從與“效率原則”相容的角度來證明“差別原則”不會陷入“拉平反駁”的困境。根據姚大志的研究,“拉平反駁的力量在于,它揭示了平等主義有可能與效率原則相違背”[9]。亦即,平等主義有可能要求一種不使任何人得到好處,反而使一些人受到損害的改變。根據效率原則的定義[10],“拉平”是將有效率的狀態轉變為沒有效率的狀態。羅爾斯專門討論過“差別原則”與“效率原則”之間的關系,在羅爾斯看來,“差別原則與效率原則是相容的”,當差別原則得到滿足時,社會中最小受惠者的利益得到了最大限度的推進,此時“使任何一個代表人的狀況更好而不使另一個人更差的再分配就的確是不可能的……這樣正義就被確定為是與效率一致的。”[11]由此看來,“差別原則”并不會單純為了“平等”而將有效率的狀態轉變為沒有效率的狀態,“差別原則”與“效率原則”并不矛盾。這樣看來,“差別原則”也就不會遭遇“拉平反駁”的論證困境。
第三,我們有理由認為,帕菲特同樣會認為羅爾斯的“差別原則”不會遭遇“拉平反駁”,因為,在帕菲特開來,道義論平等主義并不會遭遇“拉平反駁”的困境。帕菲特論述道:“如果我們是道義論平等主義者,我們不需要相信不平等是壞的……并不會被迫承認,通過水平下降而消除不平等在某種方式上是更好的”[12]。然而,這并不意味著帕菲特會支持道義論平等主義。為了說明優先主義與道義論平等主義的區別與優劣,帕菲特構想了“分割的世界”的例子:
假定世界人口的兩半不知道彼此的存在,也許大西洋還沒有被橫跨,考慮下面兩種可能的事態:
(a) 一半人得到100,另一半人得到200
(b)每個人得到145
帕菲特認為,在(a)與(b)的比較中,道義論平等主義和優先主義將得出不同的道德判斷,而優先主義的道德判斷是更可取的。首先,道義論平等主義者將認同(a)中的不平等狀況,因為處于世界兩個半球中的兩部分人之間沒有任何的聯系,相互之間都不知道對方的存在,他們之間沒有發生任何關系,所以也就不存在要在他們之間進行分配的問題。因此,從維護分配正義的角度來說,沒有任何理由要救助獲利較少的那一半人。第二,優先主義者將特別地關注獲利較少的一半人口,因此他們會認為(b)是優于(a)的事態。當然,在(a)與(b)的比較中,出于另外的理由,目的論平等主義者也會選擇(b):不是出于對不利者的優先關照,而是因為要將“平等”本身當作目的。
對于帕菲特的上述思想實驗及其分析,我提出下述質疑:在世界的兩個完全隔離的部分,我們不能用可通約的數值去表示他們各自的獲利。試想,對于完全沒有任何聯系的兩群人,人們的生活方式和他們所追求的東西可能完全不同,我們以什么去度量他們生活水平的高低呢?以國民生產總值嗎?可能那些國民生產總值較低的人們,根本就不重視物質的富足,而專注于精神的追求。因此,簡單地以100、200這樣的數值來比較相互隔絕的人們的所得是非常不恰當的。相互隔絕的人們之間的價值追求應該是不可通約的,其各自的所得必定是不可以在同一坐標體系中進行比較的。約翰·格雷(John Gray)在《自由主義的兩張面孔》中深入闡述了這種多元價值觀念:“有許多種善的生活,其中的一些無法進行價值上的比較。在各種善的生活之間沒有誰更好也沒有誰更壞,它們并不具備同樣的價值,而是不可通約的;它們各有其價值。同樣,在各種政體之間沒有誰更合法,也沒有誰更不合法。它們因不同的理由而合法。”[13]
如果上述質疑是成立的話,那么帕菲特對道義論平等主義的非難就是站不住腳的。因為,當帕菲特使用100、200這樣的數值來代表人們或多或少的獲利時,已經將兩部分人放在同一坐標體系中進行比較,肯定了他們之間的可比性;而肯定了人們之間的可比性,也就肯定了他們之間的相互作用與聯系。因為,對于完全沒有聯系兩部分人群,我們無法根據某一確定的標準來進行比較,就如同比較地球人與外星人。因此,在這里帕菲特只能有兩種選擇,要么放棄使用具體數值來對相互隔離的兩部分人進行比較,要么只得承認這兩部分人之間并不是完全沒有聯系和相互作用的。這樣,我們就可以推斷出,如果堅持使用100 和200這樣的具體數據來描述兩部分人群的獲利的話,那么在(a)與(b)的比較中,屬于道義論平等主義原則的“差別原則”也會傾向于選(b),因為道義論平等主義者對于存在著相互作用的兩部分人之間的不平等安排是不會坐視不管的。[14]
綜上所述:一方面,“差別原則”不會遭遇“拉平反駁”的論證困境;另一方面,在“分割的世界”的例子中,“差別原則”同樣能給出符合道德直覺的判斷。由此看來,帕菲特僅僅證明了“優先主義”是優于“目的論平等主義”的道德訴求,并沒有如其所愿地證明“優先主義”是優于“平等主義”的道德訴求。
三、“優先主義”是優于“平等主義”的道德訴求嗎?
“優先主義”是優于“平等主義”的道德訴求嗎?答案是否定的。“優先主義”與“平等主義”提出了不同的道德訴求,它們關注社會正義的不同方面,在調節社會分配的問題上發揮著各自的作用。
平等主義者,如羅爾斯,將人類社會構想為一種“合作冒險體系”。他們認為,人與人之間存在著合作和競爭的相互關系,而“平等”正是對于這種相互關系的度量。是否平等,標志著人與人之間的關系是不是正在“變質”。因此,“平等”這一政治目標,不僅要求人們在政治上權利平等,在法律面前人人平等,也要求人們在社會和經濟領域的平等。尤其是在分配領域,一旦人們對于共同創造的社會產品(social goods)的或多或少的“分享”出現了差距,而且這一差距超過了一定的限度,那么人們之間的關系就開始“變質”了,一些人的興盛開始以另一些人的犧牲為代價。這時,人與人之間的“平等”不復存在,社會的正義也就不復存在。不同的平等主義者對于人們之間的“差距”應該保持在什么限度以內,進行了不同的論證,建構了不同的學說,但他們都共同認為,人與人之間的這一相對差距應該保持在某種限度之內,超過了這一限度,就會威脅到平等這一價值目標,就會破壞人們公平合作的關系,而將這種關系轉變為敵對的,甚至是剝削與被剝削的。
另一方面,優先主義者從不同的角度來思考分配正義的問題,在優先主義者看來,最要緊的事情是救助那些生活水平處于某一“絕對數值以下”的人們。這有點類似于“人權”的概念,亦即人類社會應該保證每個人擁有“人之為人的基本物質條件”,因此不論那些貧困與無助者出于什么原因而喪失了“人之為人的基本物質條件”,我們都應該優先為他們提供援助。優先主義者并不會特別地關注人們生活水平的相對關系,因為這與其“提供人之為人的基本物質條件”的道德目標并不相干。
為了進一步闡明平等主義與優先主義是兩種不同的道德訴求,我們可以以帕菲特構想的“分割的世界”為契機來思考國際援助這一實例。一方面,優先主義者可能會出于“維護人之為人的基本物質條件”的理由而主張對那些極度貧困的國家和地區進行人道主義援助。另一方面,平等主義者同樣可能主張為貧困國家和地區提供援助,但其援助的理由則是:這些國家和地區所遭受的貧困和落后,是被不正義的全球秩序所規定的。而不正義的全球秩序則是由發達國家和地區所主導的,所以發達國家和地區應該對那些遭受不正義的貧困國家和地區進行補償。在平等主義者看來,正是因為國家與國家之間、人民與人民[15]之間產生了全球范圍的聯系和相互作用,并且形成了某種分配結構,才使得一些國家或人民在這種“合作冒險”中獲利,而另一些國家或人民則在這種“合作冒險”中備受煎熬。在某種程度上說,美洲和澳洲那些被驅趕出家園的土著人、非洲那些極為貧困落后的國家、以及伊拉克和敘利亞這樣被戰爭所摧殘的國家,正是這種非正義的全球秩序的犧牲品。而我們的道德直覺難道僅僅要求我們為他們提供“最基本的物質條件”嗎?難道我們能夠克制住自己道德的沖動,不去追究造成這一切苦難的原因,不去審視不同國家與不同人群之間的相對關系,不去憧憬一個保證人們能夠公平合作和競爭的全球正義的秩序嗎?
平等主義與優先主義之間的分歧在很大程度上塑造了當代政治哲學的發展脈絡。在《正義論》一書中,羅爾斯基于“平等”這一政治價值而提出差別原則,并通過“差別原則”給予社會合作中的最不利者以最大的優惠。而帕菲特雖然表面上繼承了羅爾斯對社會中最不利者的關照,但卻完全拋棄了“平等”這一政治價值。從理論徑路上來說,帕菲特深受功利主義的影響,他的理論出發點是社會成員的福利,而這足以構成對羅爾斯的“反叛”,因為“反對功利主義”恰恰是羅爾斯建構其正義理論的初衷。羅爾斯的正義理論從一開始就與功利主義糾纏不清,其后的羅納德·德沃金(Ronald Dworkin)也站在功利主義的對立面批評福利平等理論。理查德·阿內遜(Richard Arneson)對傳統的福利平等理論進行了修正,提出了福利的機會平等理論以對抗德沃金的批評。帕菲特則深受阿內遜的影響,其優先主義的分配正義理論正是要闡發一種修正之后的功利主義理論。由此可見,平等主義與優先主義之間的分歧是深刻而長遠的,其根源在于羅爾斯的正義理論與功利主義之間的根本分歧。
最后,以查理德·諾爾曼對帕菲特的反駁結束本文的討論:“平等對我們提出的要求,根源于我們與特定共同體中的伙伴合作的紐帶承諾中。如果我們是不平等的受害者,我們對不平等的反駁是植根于受剝削的意識,在于對其他人正在利用我們的義憤之中。如果我們是不平等的侵犯者,我們從不平等中得益的意愿與我們對互利性和相互性的依賴相沖突,平等要求的力量衍生自我們對于共同體伙伴成員所欠的忠誠。優先性與平等置于道德世界中的不同部分,因為它們以不同的方式對我們是重要的。它們根源于不同類型的道德反應”[16]。
本文來源:《道德與文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