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0期
(圖片來自網絡,與本文無關)
想你了,奶奶。
孫玲娣
清明,跟著母親去給奶奶上墳。
想為奶奶帶她喜歡的映山紅,但走遍了那一片山坡,才折了小小的一捧。這些年,那些原本長滿雜樹的山坡都變成了白茶園,小時候每逢這個季節漫山遍野的映山紅已鮮可尋見了。
奶奶長眠的地方是個向陽的小山坡,后面是森森的毛竹林,山風中,竹葉颯颯有聲;山腳有一條小水溝,水從旁側山腰流下來,清冽澄澈,叮咚作響;而山下視野可及處,那條大馬路近旁,是我們幾代人的家園。
放下花,坐下來,陪奶奶說說話,就像她活著時那樣。
奶奶出生于一個大家庭,是我們在影視或文學作品里看到過的那種封建家長制大家庭。她的父親兄弟五人,家中的大家長是奶奶的祖母,一個長年捧著銅頭長煙管的惡婆婆。惡婆婆似乎天生的愛好就是挑剔責罰她的一眾兒媳們,并且自己嫌打著累,常命兒子們自己打老婆。奶奶的母親是上過幾年學堂的,受不了隨時可能落下的銅頭煙管,更受不了唯母命是從的丈夫,在奶奶七歲時逃離家庭追求自己的幸福去了。
奶奶從小失卻母慈(后母也總是把在婆婆那里受的委屈發泄到她身上來,在晚上睡覺時把奶奶身上掐得青一塊紫一塊還不準哭,直到被她婆婆發現),卻神奇地在她自己心里滿懷了母愛。她一手帶大了小她七、八歲的喪母的堂弟,帶大了我母親(奶奶其實是外婆)一輩的好幾個別人家的孩子。到了我們姐妹仨,奶奶總是一手牽一個自家的,一手牽一個鄰人家的。所以,我們姐妹在幼時,都各有同齡的伴。也所以,村子里有好些我們的同齡人叫奶奶“娘姆”。我們當地人通常叫別人家的奶奶“阿婆”,唯有自己親奶奶才叫“娘姆”的。
再后來,便是我們姐妹的孩子了。奶奶年歲大了,抱不動,就背著馱著。等我女兒出生時,奶奶已經七十三歲了。因為母親守著一個店脫不開身,婆婆體弱帶不了孩子,奶奶便義無反顧地跟了我們來。十五年里,女兒的早飯、鞋襪小衣服的洗刷我都幾乎沒插上手過。我的朋友也都非常喜歡我奶奶。每次有朋友來家里,她比我還開心,總是急急去端茶泡水。我們聊天,我們笑鬧,她從不嘮叨一句,笑瞇瞇坐一旁,做她自己的事,還常不忘給我們淺下去的杯子倒滿??偸怯X得罪過,卻也總習慣了她的寵溺。
直到奶奶八十八歲那年,在老家摔了一跤,斷了腿骨,雖做了手術,行動終已不便。從此,便不再來我家。
奶奶離世時,女兒哭得撕心裂肺。她跟我說:這世間最愛她的、對她沒有一點責難與要求的人沒了。是的,世間種種愛,即或父母對子女,哪能沒有一點要求呢?
奶奶一生艱難多舛。幼年失母;年輕時因戰亂貧窮疾病,五個孩子夭折了四個;中年時爺爺又因病失明。但她對這個世界卻從不抱怨,以至于我們姐妹少不更事時還常嗔怪她對別人比對自己家人還好,包括一些傷害過她的人。
打我記事起,奶奶的胃口就一直很小,常常吃一點就說飽了。但小時候聽幾個爺爺輩的人說一些往事,總覺得她的胃該是被她自己餓小了。上世紀五六十年代,奶奶是帶著社員戰天斗地的女干部。尤其農忙季節,白天帶著社員在田里搶種搶收,晚上就靠在田邊的草垛上睡一覺,天一亮,又開始新一輪勞作。公社化吃大鍋飯那幾年,每餐每人通常只能盛到一碗飯。奶奶知道幾個壯勞力根本吃不飽,總是從自己碗里分一半給這個,挖幾口給那個。別人不好意思,她就推說自己吃不下。次數多了,別人也就認定她胃口小不推讓了。至今還甚記得小時候聽老爺爺們講這些往事時,滿臉的感激:“要不是你奶奶的那半碗飯,那時候準餓出毛病來。”
奶奶跟我們住一起時,小區里認識的人比我們多得多。每天下班回家,總聽她開心地說小區里哪個老人多友善,小區幼兒園的小朋友一個個牽著衣角跟老師出來玩時怎樣搶著甜甜地叫她“阿太”。她有好些個老朋友,尤其一對老夫妻,每天必要見面聊一會才舒心。每次奶奶回老家住一陣的時候,那老太也時時來我家張望問詢,或電話直接打過去催著奶奶來。有一天下班回家,見奶奶揉著膝蓋,說路走多了膝蓋又痛了。問她怎么回事,她說今天跑了兩趟菜場。先自己去買了些年糕,回到小區,那老阿姨見了也甚喜歡,于是奶奶又興沖沖替她跑了一趟。聽了甚是訝異,忍不住嗔怪:“她才七十五,你都八十五了,還讓你幫她跑啊?”奶奶遲疑一下:“她腿腳不是很好,幫一下沒關系的?!?看奶奶訕訕的樣子,便不忍再說,其實,那老阿姨家還有一個很強壯的老伴啊。
另一個晚上,飯后,奶奶擼起褲管叫我看。小腿外側一道觸目驚心的傷痕,一、二十厘米長、一指寬一條大瘡痕。剛結了薄薄的痂,那么一大塊皮幾乎全沒了。嚇得叫出來。奶奶連忙說:“沒事沒事,已經好起來了,一個禮拜了?!蔽殷@問原因,奶奶說:“被別人車子砸到了,怕你們去找她,一直沒跟你們說。今天已經結疤了,奶奶皮肉好,沒事了?!甭犓龜⑹觯胖滥翘煜挛缢ゲ藞觯驹谝粋€菜攤前買菜,身后一個外地女人騎了一輛舊式的大自行車過來,車還沒停穩,就忙著去挑菜。自行車倒下來,砸在奶奶腿上,把奶奶腿上一大塊皮刮了下來(天熱,奶奶穿著一條薄薄的中褲),瞬間鮮血直冒。周圍買菜的賣菜的全都圍過來,一迭聲指責那個魯莽的女人,讓她趕緊送奶奶去醫院,否則就要報警了。看著那個被嚇壞的女人,奶奶不忍心了,強忍著痛替她解圍:“沒傷到筋骨,沒大事。你替我去買包創可帖,買點紗布,包包牢就好了。”那女人果然就在旁邊藥房買了這些東西來,交給我奶奶后趁著大家忙亂悄悄推車走掉了。奶奶說著,并沒半點抱怨。只說自己皮膚好,沒發炎,就頭幾天晚上痛得睡不著。心痛到無話可說,想不出奶奶那天是怎樣一個人從菜場回來,想不出她這一周怕我們找那個肇事者、怕我們心疼著急,而怎樣一個人默默忍著疼痛不說一句。
奶奶離去的時候很安祥。此前一晚,那一個周五,她所有在外求學的、工作的孫輩、重孫輩都回來了。她最疼愛的重孫們一個個跑去她房里陪她說話。當晚沒任何異樣。第二天早上,因天冷,母親把早飯送她房間去,她也好好吃下了。中午再送飯時,發現她已坐在椅上深度昏迷了。
這是我一輩子最深悔的事。頭天晚上因為怕冷,煨在火爐旁沒去看她,第二天早上又因為睡懶覺沒去她房間!
潛意識里,總覺得我的奶奶活個一百歲完全沒問題,我什么時候想去看她她都會在那里。什么時候回家,她都會在我們車子剛停進院子時,就拉開那扇向陽的窗,暖暖喚一句:“阿玲,回來啦?”然后蹣跚著走出來,去給我們沏一杯熱茶。
奶奶離去三年多了,其實今天還是第一次來山上看她。內心里一直不愿接受吧。剛開始一年多,每次回母親家,總是下意識想:“今天給奶奶帶點什么呢?桔子?水果糖?還是柿餅?”然后一陣怔忡,眼淚便下來了。
這三年里,常有些日子會很深很深地想奶奶,有時候想到睡不著覺,但奶奶從來沒有到我夢里來過。老輩人說,故去的親人不入夢,是因為她活著時你對她沒有虧欠。其實,對奶奶哪能沒有虧欠呢?只是奶奶疼惜我,不愿驚擾了我的夢吧。
許多年前就曾設想過,等他年,我也離去,我一定要回到這個向陽的小山坡,陪爺爺奶奶,曬著太陽,聽竹葉的颯颯聲,聽山泉的叮咚聲,靜靜守望我們的家園。
孫玲娣:南湖監獄宣傳教育科
南湖Wi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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