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原版《道德經》第九章全文如下:
道亙無名,仆唯妻。
天地弗能臣,萬物將自賓。
天地相合,以俞甘露。
人莫之命,夫自均焉。
貽折,有名。
名亦既有,夫亦將知止,知止所以不貽痺。
本章對應王弼本《道德經》第三十二章,文本以楚簡《老子》為底本,并參照王弼本、帛書甲乙本及范應元本對底本作了校訂。
老子的全部理論建立在“對立統一”和“公平公正”兩大基本原理之上,《道德經》的所有結論都可以從這兩大基本原理導出。還原版《道德經》的前八章是根據“對立統一”原理構建的道論,老子依據道是宇宙的反面這一前提,通過對宇宙種種屬性的分析,推斷出了道的一系列屬性。道的這些屬性原本看不見,摸不著,也無法體驗,然而運用“對立統一”原理卻能夠將它們清晰地再現,使我們能夠對道形成十分具體的認識。
本章的主題是“道亙無名”,著重闡述道如何奉行“無名”這一基本原則來治理宇宙萬物。“無名”不是說道沒有名稱,而是指道對待萬物的一種態度,是道視萬物為“無名”,不以名稱來區分萬物。換言之,“無名”是指道將萬物無名化,以示公平地面對萬物。
“無名”是老子哲學的一個專有名詞,是“公平”在老子理論中的具體表述。道不僅生萬物,也滋養萬物。“無名”就是道在滋養萬物的過程中不分彼此,恩澤均沾。反之,一旦恩澤不均,厚此薄彼,則被視為“有名”。所以“有名”也是老子哲學的專有名詞,表示不公。——“無名”即“公平”,“有名”即“不公”。
因此,將“無名”釋為“沒有名稱”是對老子的誤讀,是在將“無名”的哲學內涵虛無化。一旦理解了老子“無名”與“有名”的哲學內涵,就不可能將“道可道”章中“無”與“有”的斷句代之以“無名”與“有名”的斷句,因為這將與老子此處對“無名”與“有名”的定義相沖突。同樣,“道隱無名”也不可理解為“道隱于無名而不為人知”,因為“無名”并非在討論道是否有名稱,而是在說道是否公平。
本章的底本是楚簡《老子》,然而即便是迄今發現的最古老版本,也與老子原旨有了明顯偏差。種種跡象表明,楚簡《老子》很可能是從稷下學宮回流楚國的齊魯改寫本,而非楚人老子的嫡傳正本。楚簡《老子》大約比老子生活的時代晚了兩百年,兩百年幾經輾轉,或已經歷了幾代人的傳抄。楚簡本章的“侯王若能守之”一句,便有戰國后人趨炎附勢所添加的嫌疑,與老子徹底否定殷周分封制度的基本態度相抵觸。
稷下學宮是田氏代齊政治命運的產物,稷下學派的御用本質決定了它維護王權的目的所在。黃老道家對老子思想的修正主要體現在對儒家等級制度的吸納,從而從根本上背離了老子的“公平公正”原理。老子的價值判斷不是要維護王權,而是要廢除王權,實現王與民的平等。黃老道家則反其道而用之,以等級制度為本,以圣人之道為用,顛覆了老子思想的價值取向,將老子理論轉化成了維護王權的御用工具。
“無名”是老子“公平”原則的具體寫照
如何理解“公平公正”原理?道創造了宇宙,萬物在宇宙中各有定位,相輔相成,使宇宙得以的延續發展。宇宙就是一部機器,萬物都是機器的零件,零件正常工作則機器正常運轉,某個零件跑得太快或太慢,將導致整個機器出故障。道就是個檢修工,確保每個零件都能有正常的能量,能量合理分配,這叫“公平”。某個零件跑快了或跑慢了,說明能量分配不均,這叫“不公”,于是,要相應減少或增加它的能量供給,這是糾偏,也叫“公正”。
老子分兩個章節闡述了上述原理,本章和下一章分別闡明了什么叫“公平”和“公正”。“公平”就是從整體著眼,從個體入手,合理分配能量,老子稱之為“甘露均沾”。“甘露均沾”的前提是萬物各守其本,至于不守本分該如何處置,這將是下一章“公正”話題下的內容。均沾,不是大象和螞蟻要喝同樣多的水,也不是人人都要有同樣的壽命,而是以個體與整體的互動為標準,能維護整體利益的便賜其甘露,而損害整體利益的便視其程度,或弱其能量或使其枯亡。
道亙無名,仆唯妻。
天地弗能臣,萬物將自賓。
“道亙無名”是“亙道無名”的倒裝,為的是突出道。“亙道’指生養萬物之道。“亙”,老子前面章節作了約定,特指道所待的地方,不作動詞“恒長”解。“無名”則是動詞,表示將萬物去名稱化,不對彼此作區分。“道亙無名”就是道視萬物如一。
“仆”,仆從,指宇宙中的個體,涵蓋天地萬物。這里的主仆關系不是指道與萬物,而是指整體與個體——整體為主,個體為仆,每一個個體都是整體的仆從。“妻”,作動詞,匹配的意思。
老子說,道視萬物為“無名”,不以名稱區分萬物。在道的眼里,萬物都是宇宙的仆從,都是為宇宙這個整體服務的,若非要有個名稱,則“仆從”是它們的唯一名稱。天地也不例外,不能因其作用大而封為臣子,也同樣只能是仆從。在這樣的系統內,個體服從整體,萬物都將為維護整體利益而恪守自己的定位,于是系統將有序且持續運轉。
這就是老子“平等”原則的具體內涵。“平等”就是萬物都是侍奉整體的仆從,在宇宙這個系統中,沒有君王,也沒有臣子,唯有仆從。“仆”在這里的喻義非常深刻,表明集體的利益大于一切,個體在集體面前無論誰都變得無比渺小。老子還特別強調,天地也是宇宙的仆從,與螞蟻與大象沒有區別。正所謂“天地一指也,萬物一馬也。”
“臣”,可卑可尊,與“王”相對則卑,與“仆”相對則尊。老子這里是在將“臣”與“仆”相比,取得是“臣”的尊貴之意。若將天地視為“臣”,則意味著天地比宇宙其他成員更顯高貴,這無疑違背了老子倡導的平等原則,所以是“天地弗能臣”。
莊子在《齊物論》中以人體這個小宇宙來類比社會這個中宇宙,指出五臟百骨彼此相輔相成,從而人體能發揮正常功能。它們中間沒有君王,也沒有臣與妾,為什么人類社會會違背自然法則而出現君王與臣妾呢?其寓意與老子這里所闡述的觀點一脈相承。
“道亙無名,仆唯妻。天地弗能臣,萬物將自賓。”各傳世本此句多作“道常無名,樸雖小,天下不敢臣。侯王若能守之,萬物將自賓。”“仆唯妻”與“樸雖小”分別代表了兩種不同的理論,前者源自老子的宇宙生態說,而后者則說法不一。王弼將“樸”釋為人內心質樸,河上公則將“樸”釋為道,后人多從河上公說。“仆”、“樸”之辨不僅是理論模式不同,還涉及價值取向之爭,“仆”的背后是一個沒有等級差異的社會,人人都是社會的公仆,而“樸”則回避了這一平等價值觀,與王權制度不相沖突。
此外,老子的價值觀也受到了西方自由主義的挑戰。個體服從整體是老子界定“公平”的唯一尺度,但這與亞當·斯密“看不見的手”似乎相沖突,個人利益最大化最終導致系統平衡幾乎已成了無數人的信條。然而,這些人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亞當·斯密系統均衡的前提是社會成員同質化,當人們的財富不均和能力差距懸殊時,個人利益最大化將無法導致系統均衡,相反,只能使社會進一步兩極分化。
“對立統一”原理告訴我們,對立面始終存在,同質化的社會永遠不會出現,亞當·斯密的自由主義論斷只能是空中樓閣,不過是宣泄個人欲望的烏托邦而已。老子的理論則不同,萬物的差異無處不在,“對立統一”始終成了,于是個人服從集體才是唯一的陽關大道,這一點在此次疫情肆虐的挑戰中再次得到了進一步驗證。
“公平”原則如何踐行?
讓我們將視野從價值觀的探討拉回到系統運轉的工作原理。道又是怎樣維護宇宙這個系統“公平”的運轉呢?這要分兩步描述,第一是分配機制,第二是糾錯機制。
首先是分配機制,分配的原則就是萬物“恩澤均沾”。
“均”并不代表絕對平均主義,大象和螞蟻不可能喝同樣多的水,若絕對平均,所有的螞蟻都得撐死,而所有的大象都得渴死。所以,“均”是以是否“合理”來界定的,而“合理”又是通過其反面“不合理”來定義的,“不合理”的出現就意味著“不均”。“不均”老子又稱之為“有名”,是糾錯機制闡述的問題。這便是上下文的邏輯關系。
天地相合,以俞甘露。
人莫之命,夫自均焉。
老子說,天地萬物一體,共同分享道的恩澤。而道對天地萬物的賞賜,將會是恩澤均沾,萬物對道究竟如何分配無法干預。
老子這里旨在說明道的分配機制,即道是如何將它的恩惠分配給宇宙萬物的。上文表明,天地雖然居功至偉,但仍就不能搞特殊化,與天下萬物一樣,都是宇宙的普通一員,也是“仆從”一個。“天地相合”,則再次重申了這一原則,表明在接受道的恩賜時,天地萬物是一個命運共同體,不分彼此。“天地相合”不僅是天地兩者的相合,而是包括天地間宇宙萬物的相合。
“甘露”,指道的饋贈,是“貽”的代名詞,也是“貽”的形象化表述。這里要著重強調一點:“甘露”出于道,而非天地;天地與萬物一樣,都是“甘露”的受益者。所以,“俞”作動詞,本義承載,指天地萬物共享道的饋贈。傳世本此句寫作“天地相合,以降甘露”,視天地為“甘露”的造化,徹底混淆了天地在此所扮演的角色,將道與天地混為一談。
“人莫之命,夫自均焉”是“人”、“道”対舉,“人”喻萬物,“夫”喻道。“夫”在此作代詞,而非發語詞,代指“道”。《論語》:“子曰:'回也視予猶父也,予不得視猶子也。非我也,夫二三子也。’”孔子說:“顏回呀,你待我好如父呀,我卻不能待你如子呀。這并非我的主意,而是你那些同學干的。”這里,“夫”作代詞,那些。“人莫之命”表示人不可御天。
談完了分配機制,老子接下來談的是糾錯機制。既然“無名”表示“公平”,那么它的反面“有名”就應該表示“不公”。因此,“有名”意味著出錯,而糾錯就是使“有名”重新回歸“無名”。
貽折,有名。
名亦既有,夫亦將知止,知止所以不貽痺。
老子說,道對萬物的饋贈始終奉行恩澤均沾的原則,如果這種平均分配的方式遭到破壞,便稱之為“有名”。一旦出現“有名”的情況,道將會在第一時間得知,于是將以雷霆之勢對此加以制止。道法力無邊,手到病除,系統恢復正常,萬物再次均享天恩。
貽,楚簡寫作“詒”,“詒”通“貽”,指道的饋贈。折,本意折斷,這里指道對萬物一視同仁的分配遭到破壞。這就是“有名”,“有名”就是系統出了問題,出問題就是生病,所以叫“貽痺”。痺,楚簡寫作“卑”,讀“bì”,通“痺”,同“痹”,指由風、寒、濕等引起的疼痛或麻木等病癥,這里指分配不均。
“貽折,有名”就是老子對“有名”的定義,特指道對萬物的饋贈不能按“恩澤均沾”的原則加以實施。因此,“有名”是哲學專有名詞,表示“不公”,指宇宙生態遭到了某些個體的破壞,不能按道最初的設計正常運轉,整個系統出現了故障(貽折),個體的利益損害了系統整體的利益。
這里的“夫”仍作代詞,指“道”。“夫亦將知止”是說道將對“有名”的亂象加以制止,而且是無亂不治,故能“不貽痺”。“不貽痺”就是系統不生病,不出亂。不過老子這里僅僅描述了道將止亂治亂,但究竟如何治理老子并未進一步展開,具體治理方法老子是在下面幾個章節逐步深入加以闡明的。
句中前后兩個“亦”字的用法不同,前者是連詞,作“如果”解,后者是副詞,作“也”解。《詩經·小雅·雨無正》:“云不何使,得罪于天子;亦云可使,怨及朋友。”“亦”便是“如果”的意思。“既”,已經。
最后對還原版將“道之在天下,猶小溪之與江海”從本章移出作一說明。
楚簡《老子》本章的最后一句是“道之在天下,猶小溪之與江海。”這一句表達的是“道令萬物無不歸往”,與本章“道將萬物無名化”的主旨沒有內在聯系。“道令萬物無不歸往”是“勢大象,天下往”一章的主題,故還原版將“道之在天下,猶小溪之與江海”一句移至此章與其合并為一新的章節。
道之在天下,猶小溪之與江海。
這句可以視作是對前句“萬物將自賓”的詮釋,意思是條條溪流歸江海,天下萬物歸于道。此句雖然義理與全文不沖突,但從文脈上體味,在此出現略顯突兀,且并非是對本章核心內容“公平”的概括,放在結尾作為本章的結論似有不妥,有后人添加的嫌疑。但因義理不沖突,還原版依舊保留了此句。
本章勘正說明
傳世本自漢以來流行兩千余載,有著極大的慣性,無數人在傳世本的熏陶下長大成人,很難突破早已形成的定式,導致在楚簡《老子》的釋讀中往往只是走過場,人們以傳世本為出發點,最終又以回歸傳世本而皆大歡喜。
然而本章的楚簡文本,雖然只是在個別字上與傳世本有差異,但所表達的理論思想和價值判斷卻已是天壤之別,不可同日而語。
1. “仆”、“樸”之辨及老子對王權制度的基本態度
這里列出了還原版與其他四個有代表性的版本之間的差異,黑體字用來突出差異。
道亙無名,仆唯妻。天地弗能臣,萬物將自賓。(還原版)
道亙無名,仆唯妻,天地弗敢臣。侯王如能守之,萬物將自賓。(楚簡本)
道恒無名,樸唯小,而天下弗敢臣。侯王若能守之,萬物將自賓。(帛書乙本)
道常無名,樸雖小,天下莫能臣也。侯王若能守之,萬物將自賓。(王弼本)
道常無名,樸雖小,天下不敢臣。侯王若能守之,萬物將自賓。(河上公本)
還原版與其他版本的差異主要表現在:1)“仆唯妻”與“樸雖(唯)小”;2)“天地”與“天下”;3)“能”與“敢”;4)還原版刪去了“侯王如能守之”一句。
此外,“亙”與“恒”、“常”之別還原版第四章專門講過,這里不重復;“弗”、“莫”、“不”的差異并不改變文義;“而”、“也”兩字當系衍文。
上述差異中,最重要的莫過于“仆”、“樸”之辨。所幸的是,“仆”與“樸”這兩個字在楚簡《老子甲》中都出現了,寫法不同,用法也不同,區別很明顯。
本章中的“仆”字,楚簡中為左右結構,“左從人,右從業從二從臣”,即“僕”的異體字:
“仆”的另一種寫法是上下結構,“上從業從二從臣,下從又”,出現在“將貞之以無名之仆”句中。上下結構的“又”往往讀作左右結構的“人”,如“作”寫作“上乍下又”:
“樸”,楚簡中是上下結構,寫作“上從業從二從臣,下從木”,即“樸”的異體字,出現在“純乎其若樸”句中,這里“樸”作純樸解:
可見,楚簡《老子甲》中,“仆”與“樸”寫法不同,用法也不同,兩者當時就已經有了明確區別。讀“仆”為“樸”系誤讀,“仆”在楚簡中就是指“仆從”,而“樸”用作“質樸、純樸”。
“妻”的本意指配取。甲骨文“妻”的寫法從女、從屮(草)、從又(手),表示遠古時期,男子選中未婚女子后,將小草插在女子頭上,以示配取。艸,代表草;屮,則代表剛長出的小草,象征著子嗣。
所以,將“妻”作“細”、“微”、“稚”解,以迎合傳世本的“樸唯小”,多顯牽強附會。
“道亙無名。仆唯妻,天地弗能臣。”因為道將萬物無名化了,萬物化一,它們只有一個共同的稱呼,這就是“仆”。“妻”指將“仆”與萬物相匹配,表示萬物都成了仆從,天地也不例外。之所以把“天地”單獨拿出來強調,是為了明確萬物是平等的,這是“無名”的內涵。若用“天下”,則無法表達萬物平等這一概念。而“弗能臣”與“不敢臣”的區別是,前者表示根本不可能,后者則并沒有排除可能性,故“能”較“敢”更為貼切。
另外,還原版刪除了楚簡“侯王如能守之”一句,而所有版本均有此句,寫作“侯王若能守之,萬物將自賓”或“王侯若能守之,萬物將自賓”(范應元本等)。刪除的理由有三:首先,從價值觀分析,老子是徹底否定殷周分封制度的,不可能為維護這一制度獻計獻策;其次,“侯王”與“萬物”対舉實屬邏輯不通,老子的用法是“天地”與“萬物”対舉,“王”與“民”対舉,“圣人”與“百姓”対舉,侯王又怎能讓萬物賓服?最后,老子論及圣人之道時,“王”多指天下之主,對應的應該是天子而非一方諸侯,諸侯在分封制度中不過是天子的臣仆,這里有偷換概念,將諸侯與天下之主混為一談之嫌,疑似稷下說客迎合齊侯嗜好之筆。
2. 老子的“道-宇宙-萬物”三位一體的宇宙生態模型
老子的宇宙生態模型中,道不僅是生態的創建者,也是生態的維護者。天地與萬物一樣都是生態的一份子,依賴生態維系生命。道對生態的維護首先是賜予甘露,其次是保障它的恩賜不被濫用,不會出現“詒折”或“詒卑”現象。下面兩段文字的解讀就是以這條主線為背景,對字句加以甄別。
天地相合,以俞甘露。人莫之命,夫自均焉。(還原版)
天地相合也,以逾甘露。民莫之命,天自均焉。(楚簡本)
天地相合,以俞甘露,民莫之令而自均焉。(帛書乙本)
天地相合,以降甘露,民莫之令而自均。(王弼本)
天地相合,以降甘露,民莫之令而自均。(河上公本)
這里,還原版與其他版本的主要區別在于:1)“俞”與“逾”、“降”之別,2)“人”與“民”之別;3)“天”與“而”之別;4)是否有“焉”字。至于“也”字,當系衍文;而“命”與“令”古文相通,不改文義,不作多議。
釋讀此句,首先要明確“俞”究竟作何解。“俞”字的演化經歷了一個“興衰”的過程,最初的“俞”字,表示“承載”,之后演繹出了“運輸”的概念,再之后“輸”字的出現替代了“俞”作運輸的用法,“俞”的這層含義漸漸消失。另外,“車”遠比“舟”出現的要晚,大約春秋時期出現了“載”字,也逐漸替代了“俞”最初“承載”的用法,“俞”的這層含義也逐漸消失,但古文中“俞”還有“允諾、接納”的用法,但后來連這一用法也不再出現。
俞,甲骨文寫作“左舟右亼(集)”,表示用空船去裝載岸邊的貨物,所以有承載的意思。之后又從“亼(集)”下演繹出了“巜(水)”字,表示船裝滿了東西在水上行走,于是“俞”本身就有了運輸的意思。再之后人們又在“俞”旁添加了“車”字,以“輸”表示運輸,用以區別于其他衍生字“渝”、“愈”、“逾”等,“俞”作為“運輸”的用法逐漸消失。
“俞”作“承載、承接”解,與老子此處的文義相通。“甘露”喻道賜萬物以生,而非言天上下雨。“天地相合”則表示道與宇宙的對立統一關系,萬物是一個整體,都因道的恩賜而生,無一例外。這又與下文的“詒折”和“詒卑”相呼應。傳世本作“以降甘露”顯然是沒理解老子的宇宙生態模型,將道賜萬物以生解讀成了天上下雨,差之遠矣。
“俞”楚簡作“逾”。但帛書甲乙本和北大漢簡均作“俞”。由上述分析此推斷,楚簡與帛書和漢簡可能都出自同一更古老的祖本,而祖本寫作“俞”,楚簡“俞”下的“之”字當系戰國后人添加。
“人”楚簡作“民”,當系“人”之誤。景龍碑本、易州碑本、成玄英本、范應元本等大量古本均作“人”,可謂佐證。老子這里用的是“人”、“道”対舉,“人”喻萬物,“夫”喻道。“夫”在此作代詞,而非發語詞,代指“道”。《論語》:“子曰:'回也視予猶父也,予不得視猶子也。非我也,夫二三子也。’”這里,“夫”作代詞,那些。王弼本、河上公本、傅奕本等作“民莫之令而自均”或“民莫之令而自均焉”,“夫”作“而”亦系訛誤,沒了“人”、“道”対舉這層含義。“焉”作語氣詞不當缺,“夫自均焉”方顯押韻,句式完整。
貽折,有名。名亦既有,夫亦將知止,知止所以不貽痺。(還原版)
詒折,有名。名亦既有,夫亦將知止,知止所以不詒卑。(楚簡本)
始制有名,名亦既有,夫亦將知止。知止所以不殆。(帛書乙本)
始制有名,名亦既有,夫亦將知止。知止可以不殆。(王弼本)
始制有名,名亦既有,天亦將知之。知之所以不殆。(河上公本)
這段的主要差別是“貽折,有名”對“始制有名”。“貽折,有名。”楚簡作“詒折,又名。”“貽”通“詒”,“又”通“有”,不必多言。“貽”對應上文的“甘露”,“折”表示“無名”遭到了破壞而成了“有名”。相比較,各傳世本及帛書均作“始制有名”,顯然,“始”因與“詒”形近而誤,至于“折”何以被讀成了“制”已無從考證。“始制有名”脫離了老子的宇宙生態模型,將“制”作“成”或“法”解,又將“有名”作“有了名稱”解,有違老義。
“夫亦將知止”,“夫”仍作代詞,代指“道”。河上公本、景龍碑本、景福碑本等“夫”作“天”“天”為“夫”之誤,“之”為“止”之誤。王弼本“所以”作“可以”,范應元本注文指出,王弼古本亦作“所以”,故“可”為“所”之誤。
“知止所以不貽痺”,“貽痺”通“詒卑”。各傳世本及帛書此句作“知止所以不殆”,唯王弼本作“知止可以不殆”,“可”當系“所”之誤。“殆”顯然是“詒”之誤。既將“詒”讀成了“殆”,那么“卑”就只能另作他解,于是眾本均將“卑”字斷入下句。“不貽痺”與“貽折”前后呼應,都是“有名”的形象表述,故“貽痺”連讀,不可分割。
道之在天下,猶小溪之與江海。(還原版)
道之在天下也,猶少浴之與江海。(楚簡本)
俾道之在 □ □ □ ,□ □ 浴之與江海也。(帛書甲本)
卑 □ □ 在天下也,猶小浴之與江海也。(帛書乙本)
避道之在天下,猶小谷之于江海。(漢簡本)
譬道之在天下,猶川谷之于江海。(王弼本)
譬道之在天下,猶川谷之與江海。(河上公本)
實際上,“不貽痺”與“貽折”前后呼應,都是“有名”的形象表述,故“貽痺”當連讀,不可分割。且“卑”作“譬”解雖然意思能通,但“譬”字在次實屬多余,語氣也顯得牽強。再者,老子常作各種比喻,卻從未見有用“譬”字的。基于上述原因,還原版不采用帛書或傳世本的斷句。
附:王弼本《道德經》第三十二章:
道常無名,樸雖小,天下莫能臣也。
侯王若能守之,萬物將自賓。
天地相合,以降甘露,民莫之令而自均。
始制有名,名亦既有,夫亦將知止。知止可以不殆。
譬道之在天下,猶川谷之于江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