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續一】
第四節 憑實物,說柴瓷
一九八七年三月,本人有幸在河南洛陽購得柴窯疑似器四件。這四件器物為造型各異的瓶子,其中兩件為天青釉,另兩件為天藍釉。現分別簡介于后:
1、天青釉瓜棱蓮口雙耳瓶,高38.5厘米、口徑8.5厘米、底徑10.4厘米、重595克(見圖九);支釘支燒,五個形狀、大小均如芝麻粒的支釘痕緊貼圈足內側,器底有釉下墨書篆體“柴”字款(見圖十)。
圖九:天青釉瓜棱蓮口雙耳瓶
圖十:天青釉瓜棱蓮口雙耳瓶底部
2、天青釉喇叭口六棱瓶,高38.5厘米、口徑6厘米,器底為正六邊形,邊長4.5厘米,重525克(見圖十一);支釘支燒,五個形狀如芝麻、比芝麻略大的支釘痕分布于圈足內側,底款亦為釉下墨書篆體“柴”字款(見圖十二)。
圖十一:天青釉喇叭口六棱瓶
圖十二:天青釉喇叭口六棱瓶底部
3、天藍釉蒜頭八棱瓶,高38.5厘米、口徑6厘米、器底為正八邊形,邊長3厘米,重420克(見圖十三);此器為墊燒,圈足內外涂刷有土黃色護胎釉,以手撫之,釉質稍感粗澀;肉眼觀之,恰似“粗黃土”;器底款識因瓷釉剝落,模糊難辨(見圖十四)。
圖十三:天藍釉蒜頭八棱瓶
圖十四:天藍釉蒜頭八棱瓶底部
4、天藍釉六棱瓶,高38.5厘米、上口與底徑均呈正六邊形,邊長5厘米,重485克(見圖十五);此器亦為墊燒,由于浸蝕嚴重,圈足上所施護胎釉已基本脫落,只有極少存留;器底有一刮釉露胎的長方形,長方形內陰刻楷體“內府”款(見圖十六)。
圖十五:天藍釉六棱瓶
圖十六:天藍釉六棱瓶底部
歷代典籍對柴窯瓷器的記載,概括起來,皆具以下特征:“青如天、明如鏡、薄如紙、聲如磬”;“滋潤細膩,有細紋”;“足多粗黃土”(或曰“多是粗黃土足”)。
“青如天”:“青”的本義,就是藍色。前面已經提到,明人謝肇淅有云“陶器,柴窯最古------世傳柴世宗時燒造,所司請其色,御批云:雨過天青云破處,者般顏色做將來。”所以“青如天”也就是雨過天晴,云層散去之處,天空所呈現的那種明凈、湛藍的顏色。這種顏色就是欽定的柴窯的釉色,是柴窯瓷器的正色,亦即柴窯的標準釉色。后來人們所說的“天青色”,則是一種青中泛藍,藍中帶青,既接近天藍又有別于天藍的一種釉色。“天藍”與“天青”都屬于藍色的色調,所謂“青出于藍,而勝于藍”是也。之所以柴窯瓷器“青如天”的釉色有所差異,那是因為釉藥的配方略有不同,特別是燒成溫度有異而造成的。
有人撰文說,“雨過天青云破處,者般顏色做將來”,“者般”的“者”,是通假字,“者”通“赭”。于是就說,柴窯的釉色是“赭”色的,也就是“紅褐色”的。這是不對的。《說文》對“者”字的解釋是:“者,別事詞也,相當于‘這’。”這在古文中是常常用到的,如:“那邊走,者邊走,莫厭金杯酒”(五代王衍《碎妝詞》);又如:者回(這回)、者流(猶言這個流派)、者番(這番、這次)、者個(這個)等等。
本人所藏的四件柴窯疑似器中,有兩件就是柴窯的正色——天藍釉;另兩件為天青色,與汝瓷的天青釉極為相似。
“明如鏡”:是針對柴窯瓷器釉面的瑩潤度而言。也就是指柴窯瓷器的釉質玻璃質感強,釉面光亮如鏡。在本人收藏的四件瓷器中,在“明如鏡”這一特征上,由于釉色的不同而有所差別。天青釉瓷器的釉質夠不上“明如鏡”,只能說滋潤細膩有余,光亮如鏡不足,誠與宋代汝瓷的釉質十分相類。而天藍釉的釉質,真個是肥厚潤澤,光可鑒人,用“明如鏡”來描述,雖略有夸張之意,卻也說得過去。有人說,“明如鏡”指的是柴窯瓷器的胎體有透明感,這顯然是不對的,古代的“鏡”是銅鏡,銅鏡怎么能夠透明呢?即使現代用玻璃制作的鏡子,也不可能透明,因為在玻璃上面鍍了薄薄一層銀或鋁(真空鍍鋁),才能使玻璃產生鏡面效果,而鍍了銀或鋁的玻璃是不可能再透明的。再者,我國科學家在對各個時代的瓷片進行理化測試后得知:“在東漢到五代這段歷史時期內,南北方青瓷的瓷化程度并不與時代發展成正比關系。”因此,五代時期燒制的柴窯瓷器,其胎體是不可能透明的。
“薄如紙”:是說柴窯瓷器的胎體很薄,薄得象紙一樣。這當然是形容之辭。實際上,要把瓷器的胎做得象紙一樣薄,是不太可能的。它畢竟是以泥為胎,非金非銀亦非銅。即使湖田窯的半脫胎器也很難達到。從資料中得知,有人為了論證柴窯器的胎體薄如紙,不惜花大工夫去尋找并研究古代的紙,看看究竟有多厚,實在大可不必。例如,用“健步如飛”,來形容某人走路很快;用“沉魚落雁,閉月羞花”來形容某女長得漂亮;用“蜀道之難,難于上青天”來形容古代四川道路的陡峭險峻。對于這些描述,我們能夠一一去比對、深究嗎?理解它們的意思就可以了。
對于本人所藏四件瓷器,合不合于“薄如紙”這一特征?看看它們的重量就知道了。四件瓷瓶的高度均為38.5厘米,其中造型最復雜、也是重量最大的一件為595克,最輕的一件僅420克。足見它們的胎體之薄。至于有人說“薄如紙”,是指柴窯瓷器的瓷釉薄如紙,顯然是不對的。
“聲如磬”:是指,當輕輕敲擊柴窯瓷器時,它會發出象敲擊銅磬時所發出的聲音——清脆、悅耳,余音繚繞。之所以有這種效果,一方面是因為柴窯瓷器胎體極薄,燒成溫度高,瓷化程度好;另一方面,我認為與柴窯瓷器多為仿金銀器的造型、制作精良,符合聲學原理也不無關系。
“滋潤細膩,有細紋”:這是柴窯瓷器的又一大特征。“滋潤細膩”指的是柴窯瓷器的釉質;“有細紋”說的是柴窯瓷器的開片。就本人所收藏的四件瓷瓶而言,無論天青釉或者天藍釉,其釉質均潔凈無暇,瑩潤細膩,用手撫摸光滑舒適,以眼觀之賞心悅目。憑實物,我感覺:柴窯瓷器開片的最大特點是,極細小而又十分密集。但是,釉色不同,其開片的形狀也有很大區別。天青釉瓷瓶的釉質較薄,其開片的形狀如“魚籽紋”(見圖17);天藍釉瓷瓶的釉質肥厚亮澤,其開片的形狀恰如蟬翼之紋,且層層疊疊,極細極密(見圖18)。
圖十七 天青釉瓷瓶開片局部照片
圖十八 天藍釉瓷瓶開片局部照片
我想特別強調的是,在我所見到的高古瓷中,無論唐代的,抑或宋代的,凡有開片的瓷器,其開片的情狀均與柴窯瓷器有明顯不同。即使宋代汝瓷的開片與天青釉柴瓷的開片頗為相似,但也有一定的區別,這個區別就在于柴窯瓷器的開片特別細小而又密集。
“足多粗黃土”(或曰“多是粗黃土足”):柴窯瓷器的諸多特征中,這一特征是最難為人們所理解的。原因何在?仍然是沒有實物可供參照。在我讀到的有關柴窯研究的著述中,對“足多粗黃土”的臆想、推測、猜度,可謂五花八門。但都沒有點明要害,觸及真諦。即使明代的博物大家、《博物要覽》的著作者谷應泰,也被搞糊涂了,因而情不自禁發出了如下慨嘆:“柴則余未見之,且論制不一。有云:青如天、明如鏡、薄如紙、聲如磬,是薄磁。而《格古要論》云,柴窯足黃土,何相懸也!”
憑借實物,通過研究,我認為,柴窯瓷器的燒造方法有兩種,一種是支釘支燒,另一種是墊燒。所謂支釘支燒,就是將被燒器物的底部,放置在一個帶有多個支燒釘的環狀支燒器上,然后放進匣缽入窯燒制。由于被燒器物的底部有尖細的支燒釘將器物懸空托起,在高溫條件下,器物底部的釉藥在熔融狀態下,不會與匣缽接觸,因此就不會發生窯粘的情況。而墊燒,則是把被燒器物直接放進匣缽內入窯燒制。為了防止窯粘,往往就在器物的圈足的底部刷上護胎釉,以避免窯粘。本人所收藏的兩件天青釉瓷瓶,就是采用的支燒方法,無需在圈足上涂刷護胎釉。而另外兩個天藍釉瓷瓶則采用的墊燒工藝,所以就在瓶底的圈足上刷有護胎釉。這種護胎釉色如黃土,質地粗疏,看上去確能給人以“粗黃土”之感。但是,典籍上又為何記載“足多粗黃土”(或曰“多是粗黃土足”)呢?一個“多”字又當作何解釋?依據明代謝肇淅所記:“有司請其色,御批云:‘雨過天青云破處,者般顏色做將來’。”我們可以推測,也許天藍釉較之天青釉或其它釉色,更接近“雨過天青云破處”,天空所呈現的明凈、湛藍的顏色,因而也就更加合乎柴世宗這位當朝皇帝的圣意。所以,在柴窯燒制的瓷器中,采用墊燒工藝,在圈足上施以土黃色護胎釉的天藍釉瓷器的數量較多,后世才有了“足多粗黃土”或“多是粗黃土足”的記載。當然,不能排除其它釉色的柴窯瓷器也可能采用墊燒的工藝,在器物的圈足上施以土黃色的護胎釉。
有人說,五代后周時期的柴窯不可能采用支燒工藝燒制瓷器,支燒工藝始于北宋汝窯。這種認識對不對呢?因為柴窯的窯址尚未最后定論,考古發掘的結果也尚未出爐,我暫時還拿不出更加直接有力的證據來加以辯駁。但是,禚振西先生在《柴窯探微》一文里,根據對耀州黃堡窯的考古發掘,已經確認,在五代時期,瓷器采用支燒的工藝已經普遍使用了。她說:“到了五代,該窯更以青瓷為其產品的主流。其胎質可分為黑胎和白胎兩類。……白胎器的施釉部位亦是通體滿釉,但底足施釉和墊燒情況還要多樣。或是與黑胎器相似施裹足釉,采用三叉支墊、三小堆石英砂托珠墊燒;或是底足施裹足釉后又將足底的釉藥除去,在除去釉藥的足底刷紅黃色漿汁,燒成后其底足具有類似火石紅般的紅黃色。”由此可知,在五代時期耀州黃堡窯已經熟練地掌握了支釘支燒、托珠墊燒以及在器物圈足涂刷護胎釉以防止窯粘的燒瓷工藝。而后周柴榮執政期間,黃堡窯所在的秦、隴之地,已經是后周王朝的疆土。作為后周世宗的御窯,象黃堡窯一樣采用包括支燒工藝在內的多種工藝燒制瓷器,是絕對沒有問題的。反倒是,北宋時期的汝窯,傳承了五代后周柴窯的支燒工藝。不僅如此,通過對比研究,我更加確信,北宋的汝瓷對于五代后周的柴瓷,是有著顯而易見的繼承關系的。似乎可以說:柴瓷與汝瓷是“一根藤”上的“兩個瓜”,是有著“血緣”關系的“同胞兄弟”。
綜上所述,從外觀特征上看,本人所收藏的四件瓷瓶,與歷代典籍所記載的柴窯瓷器的特征完全吻合。
光從器物的外表特征,還不足以證實這四件瓷瓶就是五代后周的柴窯器,還必須通過科學的檢測加以斷代。但是,目前本人尚無條件象對中如云先生那樣,把四件瓷瓶送到英國牛津大學,進行“熱致冷光”的檢測,以確定其燒制年代。所以,只能用傳統的方法加以推定。
我認為,在國內,柴窯瓷器的傳世品少之又少(至少到目前為止,尚未發現),而有的則是窖藏或墓葬的出土之物。無論什么瓷器,在地下埋葬千年之久,器物的釉質乃至胎體,都必然會受到較為嚴重的浸蝕與腐蝕。所以,除了用肉眼觀察器物表面受腐蝕的情況外,還可用帶光高倍放大鏡對器物的釉質、胎體進行審視,以確定其受浸蝕、遭腐蝕的程度。
圖十九 天青釉瓷瓶微觀照片
圖二十 天藍釉瓷瓶微觀照片
圖19是天青釉瓷瓶的瓷釉與胎體受蝕的微觀圖;圖20是天藍釉瓷瓶的瓷釉與胎體受蝕的微觀圖。從這些微觀圖中,我們可以看出,不僅器物的釉質已被嚴重腐蝕,而且已經深入胎骨,導致大量氣泡死亡,進而腐蝕胎體,使胎體變得斑斑駁駁,黑褐色、黑色的凹點一個連著一個。非在地下歷經數百年、上千年的歲月所能成,更不是人工做舊所能為。
最后結論:本人所藏的四件瓷瓶,系五代后周世宗柴榮御窯所燒的柴窯瓷器無疑。
二00八年十二月 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