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電影的開場戲很重要。有的時候開場就像是一個謎面,整個電影是解謎的過程。有的時候開場又像去廟里求來的簽,似懂非懂,卻是整部電影的命符,一語成讖的意思。
《色戒》的開場戲,是一場打麻將的戲碼,不但強迫癥般地還原了張愛玲的小說開篇(桌布、燈光、麻友們的穿著、戴的戒指、王佳芝的打扮),還揉入了小說中沒有明說詳說的人物關系和時政民生,好幾條線同時疊加在一起互動,信息量簡直爆棚!這場戲既是結尾高潮的前奏,蓄勢待發,又通過短短十分鐘,于斗室中把《色戒》這個小世界里的豐富生態展示出來。
(▲主創精心打磨麻將戲,一顰一笑一舉一動一碰一吃,都是戲)
(▲生動展示《色戒》多層次生態的開場麻將戲)
以下信息龐雜的四條線,不僅是對觀眾的,更是對主角王佳芝的,觀眾重看幾遍才能捋清的復雜局面,王佳芝卻要同一時間保持警戒多線兼顧。李安一開場就把王佳芝的處境拋給觀眾去感同身受,去體會這每一個眼神每一句話的千鈞一發和懸崖在側。
第一條線:打麻將
打麻將不是為了要打贏,而是要不露聲色地輸給想要討好的人,不露聲色是難點。《色戒》中的麻將戲都是請麻將專家精心設計的,不但絕對復合牌理,并且張張的吃和碰都在講述人物之間的關系。對王佳芝來說她要在麻將場討好易太太,獲得她的喜歡和首肯,才能做易先生的情人。
第二條線:太太之間的關系以及她們與易先生的關系
這其中有情人之間的爭風吃醋得意失意,有正妻對情人們的運籌帷幄,有丈夫對舊愛新歡的親疏遠近。越是細細觀察越是覺得意味豐富,亦對這如履薄冰的明槍暗箭心有寒意。王佳芝需要小心拿捏這當中的分寸,討好易太太的同時,還要得體處理其他情人的嫉妒。
第三條線:汪偽政府運作情況
易先生是汪偽政府的要員,他太太的牌桌上也常常坐著其他政府要員的家眷。故而這牌桌也是小小的政治場,既是替自己爭面子,也是為自己的先生探口風謀消息。偽政府既依賴忌憚日本人的力量又暗恨日本人的淫威,這其中的矛盾也是當時日占上海的一個縮影吧。王佳芝作為重慶軍統的間諜,自然要留心這當中的蛛絲馬跡和弦外之音。
第四條線:被日本人所占領的上海的時局民生
王佳芝扮演的麥太太,在時局動亂、物資短缺、黑市橫行的年代往返于香港和上海,靠倒賣香水、香煙、絲襪、藥品來貼補家用,順便結交官場獲得一些倚靠和便利。影片借此非常巧妙地展示了當時上海經濟民生的狀態。而王佳芝為了逼真地扮演這個角色,必須對這些物品的價格如數家珍、脫口而出。
以上這些都是懸在王佳芝頭上一個大寫的“戒”,她必須在這四道叢林里小心翼翼穿行,才能接觸到他的目標:易先生。
下面我們就來看一下《色戒》的開場是如何展開的。
影片的第一個鏡頭是警惕的窺視著鏡頭的狼狗,然后是一個守衛如狗一樣四下打探的眼睛,再是一干荷槍實彈四處瞭望保衛著易先生住處的警衛。氣氛冷峻緊繃,壓抑焦躁。甫一開場“戒”的分子緊緊抓住空氣。這個開場鏡頭也理所當然地成為了全片的匾額,高高掛起,無所不在。
而鏡頭一轉入室內,則是一幫富太太有說有笑穿金戴銀打麻將的場景,畫面一下子熱絡松弛了下來。然而這室內外的巨大反差,則讓這室內的娛樂消遣也顯得不那么真實了,讓人生疑。果然,麻將桌上明爭暗斗的指上艷光和暗藏玄機的嘴上機鋒,太太們之間劍拔弩張夾槍帶棒的對峙,堪比門外的嚴陣以待。
(▲牌桌上的戒指展覽會,戒指是“色”,是“欲望”,諧音“戒止”)
幾個眼神幾句對話,鏡頭快速在太太們的臉上切換,無聲的硝煙就在一個個精致描畫的眉眼唇齒間含沙射影,這可比宮斗劇里明火執仗的掌嘴罰跪要微妙很多。
牌桌上呈現了易太太、馬太太和麥太太(王佳芝)三人之間的關系。易太太對馬太太有意無意地抬杠打壓,對王佳芝則有意無意地照顧提攜,表明了她作為易先生的正牌夫人,對易先生兩位情人的不同態度。而馬太太對王佳芝的略帶敵意的眼神和王佳芝對易太太的恭維順從,也進一步證明他們三人之間的關系。易先生的后宮里春色滿園,爭奇斗艷,談笑風生中步步為營,但這當中透著這一股殺氣。
(▲易太太淡定地把控著易先生“后宮”的關系)
(▲得正宮撐腰的新寵麥太太)
(▲受正宮排擠的舊愛馬太太)
此時鏡頭切到了易先生的辦公室,易先生和張秘書剛審完犯人,他從層層陰森暗沉的獄門里走出來,恍惚間他也是一個深陷牢獄的犯人。而張秘書意味深長的看著易先生的背影,則伏筆了螳螂捕蟬黃雀在后。張秘書是易先生身上“戒”的一個象征,這個象征會貫穿全片。他生存在多種政治關系和利益關系之中,他被觀察著、監視著、考驗著,一個疏漏就是一腳踏空萬劫不復。
鏡頭跟著易先生回到家中,恰巧太太們討論起關于鉆石的話。三個女人當著易先生的面,談論鉆戒,則使得鉆戒成為了她們身份的象征,在易先生心里分量的象征,愛欲的象征。
(▲易太太詢問馬太太戒指多大,審視她的“分量”)
(▲馬太太用眼神暗示易先生為她購置新戒指,寄望揚眉吐氣)
(▲易先生對馬太太的暗示視而不見)
(▲還沒有被易先生的戒指認可的王佳芝滋味復雜)
太太們之間這場關于鉆戒的比試,為影片最后那枚鴿子蛋粉紅鉆戒的“逆襲”積蓄了力量。因為這是由易先生后宮統一認證過的象征,是連易太太都認可都在意的排行榜。
故事在爭風吃醋的男女風月和肅殺冷酷的諜戰殺戮之間切換。王佳芝和易先生同在這當中艱難生存,都是戲子,都是棋子,其中的疲憊和恐懼,其中的身不由己,那一道“戒”的陰影,并無二致。而故事高潮處,那一點點讓王佳芝為之情動震撼的憐惜神情,就是以這樣的一點理解為種子,在殺氣騰騰、虎視眈眈的氛圍里孕育出來的奇珍異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