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靜錢鐘書
(周劼人)
12月19日,寂寥的寒夜,清華園日晷旁,一片燭光隱隱。人群佇立無語,只有小提琴哀婉的曲調飄散在清冷的夜空。清華大學的幾十名師生,在這里追思10年前去世的老學長——錢鐘書先生。同學們冒著嚴寒自發前來,手捧蠟燭在錢先生相片前圍成“心”型圖案,并井然有序地在先生相片前鞠躬后獻上白菊。
偶有路人好奇:“這是在祭奠誰嗎?”
有人低聲答語:“今天是錢鐘書先生辭世10年。”
10年,沒有龐大的紀念,沒有熱鬧的宣傳,錢先生的10周年忌日就這樣在一片寂靜中過去。
10年前,錢鐘書安詳離世,那日,清華的南北主干道上飄起了一千只紙鶴,學生們用這種方式,靜靜地送別他們的老學長。時任國家主席江澤民致電楊絳先生表示慰問。楊先生遵錢先生遺囑“一切從簡”,身后事在57個小時內完結。以至于在八寶山的告別儀式只有短短20分鐘,也并未來賓滿堂。一位生前好友回憶起來說,“如此寂靜”。
燭光前沒有一絲的人聲嘈雜,面對燭火后面照片上那張澄靜溫厚的臉龐,人們一點一滴地回想起了眼前這位大師曾帶給我們的好奇、驚嘆,與深深的崇敬。
他的人生,本不寂靜。
吳宓贊其:“才情學識兼具,新舊中西俱通”;學界稱其:“中國博學鴻儒,當代文化昆侖”;世人驚其:“大師風華絕代,天才卓爾不群”。無論是人們熟稔的《圍城》,抑或是近乎天書的《管錐編》,都一次又一次地驚訝了國人,感嘆了世界。
然而他卻只靜靜地坐在書齋里,照例埋頭讀他的書,做他的學問。他19歲一入清華便立下“橫掃圖書館”的志向,每日只從圖書館抱回一大堆書,邊看邊用又粗又黑的筆劃下佳句。館內很多冷僻線裝書借書單上,只有他一人的名字。而且但凡他看過的書,只消閱讀一遍,基本就能一字不差地背誦。對于這種“照相機式的記憶能力”,同窗們自嘆弗如。當年的同窗許振德回憶說:“圖書館借書之多,恐無能與錢兄相比者,課外用功之勤,恐亦乏其匹。”
世人知曉錢鐘書,多因《圍城》蜚聲在外。但真正奠定他在學界地位的,還是那部《管錐編》。這是先生研讀了《周易》等十部中國古籍所作的札記和隨筆總匯,用典雅的文言寫成,引用了大量西語原文,引述了四千位作家上萬種著作中的數萬條書證。該書自問世以來,不要說讀懂的人寥寥無幾,就算是通讀一遍的人,也屈指可數。
當追思會現場主持人問“誰知道錢鐘書先生最著名的學術著作是什么”時,幾十人中只有寥寥數人能答上來。答上來者,也未必曉得這部鴻篇巨著所記為何。
無法親入其中領略大師才華的人也許會問,《管錐編》對大眾到底又能意味著什么?19日,前來參加燭光追思活動的清華大學黨委學生部部長杜匯良老師這樣說:“‘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前面還有兩句‘格物致知、誠意正心’,這便是讓我們心有所止,心在焉。錢先生做學問就是‘心在焉’,而我們今天這個社會上,今天這個校園里,有多少人則是‘心不在焉’。”
他人的不解,錢先生并未在意過。甚至面對生活的困苦境遇,他也只是默默地埋頭書本,試圖淡忘周遭的悲情。“文革”時他被送去勞改,每日只能看馬列著作。但他只要抱起書本,就能興致盎然。后來,第一批“老弱病殘”被“大赦”回京,名單上卻沒有錢鐘書,也沒有楊絳。他們夫妻二人平靜地走回窩棚,楊先生說:“給咱們這樣一個棚,咱們就住下,行嗎?”錢先生歪著腦袋認真地想了一下,說:“沒有書。”
“文革”后的學術界,對錢鐘書先生的稱頌日漸聲高,然而錢家的書齋內一如繼往的平靜。他謝絕了一切記者和學者的拜訪,難免有人將此誤讀為“清高孤傲,自以為是”,但知他的楊絳先生說:“他從不側身大師之列……他只是想安安心心做學問。”
參加追思活動的一名清華大學博士生說,他初讀《圍城》時,也只覺得如書中所言,人生處處會遇著圍城,“城外的人想沖進去,城里的人想逃出來”,這是人類的“圍城困境”。后來他讀到第三遍時,忽然間明白了:“圍城不是別人給的,正是人在日復一日的生活中為自己編織的,作繭自縛之下,活得怎能不虛偽沉重。錢先生沒有為自己修筑圍城,所以,他一輩子都活得坦然、真摯。”
由于拒絕與媒體合作,錢鐘書先生似乎成了一些人筆下“‘魔鏡’中的影像了。”《走出魔鏡的錢鐘書》一書這樣對他進行了解讀:“當我們把錢鐘書這面‘魔鏡’翻轉過來看時,便發現鏡子背面有一行鐫刻的字跡:做完整的人。”
1998年12月19日,錢鐘書在住了1600個日夜的病房內,合了眼。楊絳先生趕到醫院,伏在他耳邊輕輕說:“你放心,有我吶!”此前一年,兩人唯一的女兒錢瑗已因癌癥離他們而去。
清華學生在先生離世后曾譜曲寫詞以為紀念:“我總覺得,每次去圖書館,還能看到先生的背影,也許,先生剛走,茶還沒有涼……”
10年后的清華,10年后的12月19日,依舊只是滿道的紙鶴飄飛,依舊只有師生們的心照不語。10年前,楊絳先生在電話里說:“清華是有情的。”10年后她說:“代問清華同學好。”
燭光在寒夜的清華園里搖曳,來往的車匆匆而過,時不時有人向錢先生的照片投來好奇的眼光,問一句:“這是誰?”
他一生淡泊,未曾想過要轟轟烈烈。但也正是在這種我們看來是需要“忍受”的“寂靜”中,他書寫了后人無法想象更無法企及的波瀾壯闊。我們只驚嘆“這個腦袋是怎么長的”,卻總是忘記了去關注他兩耳不聞喧囂事的用心苦讀,和墨守完整人格的剛毅堅卓。
寂靜。不要奇怪為什么錢先生的離世和10周年紀念都如此寂寥,這才是他心底所愿,才是他一生的格調。錢鐘書先生逝世時,一個熱愛他的讀者說:“這個世上唯一的錢鐘書走了。”是的,這個時代再也沒有了錢鐘書,但是不是也因為這個時代不再寂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