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語:法國諷刺漫畫雜志《查理周刊》因刊登諷刺伊斯蘭教的漫畫,其總部遭到穆斯林極端主義者的恐怖襲擊。評論人馬小鹽認為在譴責伊斯蘭原教旨主義殘忍行徑的同時,需要重新反思全世界媒體的倫理尺度。穆斯林與西方世界的沖突源于兩種文明之間的鴻溝,言論自由必須重視這座珠穆朗瑪峰。《查理周刊》的諷刺漫畫,對法國的穆斯林而言不是幽默作品,而是占主流地位的歐美文明對處于弱勢的伊斯蘭文明的百般羞辱。文明共同體之間需要的是良性對話,如果不能尋求“認同感”,那么“認異感”才有可能是一劑解毒良藥。
2015年1月7日,對全世界而言,是個血色星期三。法國極左翼諷刺漫畫雜志《查理周刊》位于巴黎的總部,發生恐怖襲擊事件,致10名編輯部成員、2名警察死亡。據稱,行兇者是伊斯蘭教的極端主義者。早在上世紀九十年代,美國政治學者塞繆爾·亨廷頓就提出,冷戰結束后,世界的主要沖突,是世界六大文明之間的沖突。9.11恐怖事件與法國《查理周刊》遭遇槍襲事件,再次證實了亨廷頓政治哲學的先見之明:在一個全球化的信息時代,人類社會的沖突,不再由政治、經濟、意識形態所主導,而是各大文明板塊間激烈碰撞的差異性,成為導致世界沖突的主要淵源。
媒體的倫理尺度
在我看來,此次事件,在譴責伊斯蘭原教旨主義殘忍行徑的同時(無論如何,以暴力強迫認同、以槍彈對戰言論、以血腥復仇羞辱,是弱勢文明的野蠻之舉),需要重新反思全世界媒體的倫理尺度:媒體的言論自由界限究竟何在?或者媒體的言論自由原本就沒有任何界限?媒體塞壬一般無界限地高歌自身的言論自由以吸引后現代消費者狂歡共舞時,可曾尊敬過他者的宗教信仰?可曾真正面對過他者的脆弱?可曾承擔過“自由的深淵”所導致的直接后果?
追索所有的國際報道,我們會發覺,在《查理周刊》的編輯部看來,雜志上刊出的所有漫畫,皆屬言論自由的范疇。因該雜志既諷刺女權主義,又嘲弄基督教,伊斯蘭教只是其廣袤的毒舌唾液所噴灑的對象的之一。有人疑問,為何基督教徒可以對《查理周刊》的諷刺一笑了之,而穆斯林卻無法接受來自《查理周刊》的幽默?要知道,比起基督教與時俱進的世俗化進程,伊斯蘭教一直匱乏一個與歐美文化所主導的現代文明融洽相處的蜜月期。這是空間與時間所導致的文明的雙重鴻溝:歐洲文明是現代文明的策源地。人類的近現代文明,很大程度而言,是以歐洲文明為中心。本質上,當今世界的所有人類,無論愿不愿意,都生活在發生于歐洲18世紀末到19世紀中期的兩大社會革命的后果之中:思想革命(啟蒙運動)與技術革命(英國工業革命)。
這兩大革命,在推進人權與科技的現代化進程的同時,亦將基督教這一宗教完全世俗化。現代歐美的基督教教徒,當然能夠理解、容忍各種諷刺調侃基督教教義的言論,因這是他們自身文明所結的碩果。而穆斯林對歐美這兩大革命所推進的現代文明,不但有拒斥心理,還有抵抗行徑,何談調侃被極度神圣化的宗教信仰?這是伊斯蘭原教旨主義近年來在世界各地頻頻凸顯的主要原因。也就是說,以西方文明的方式,解讀諷刺先知的漫畫作品,對大多穆斯林并不適用,他們從感性到理性都無法接受這樣的諷刺作品。對他們而言,《查理周刊》的諷刺漫畫,不是幽默作品,而是占主流地位的歐美文明,對處于弱勢的伊斯蘭文明力所能及的百般羞辱。這便是橫垣在歐美文明與伊斯蘭文明之間的珠穆朗瑪峰,它的兩邊,聳立著截然相異的世界觀與價值觀。
反思媒體的倫理尺度,不是為伊斯蘭原教旨主義的暴力行為進行辯護,而是為慘劇不要再度重演進行必要的警示,為弱勢文明需要適當的柵欄與邊界進行辯護。法國是歐美最大的穆斯林移民國,穆斯林移民幾占法國總人口的十分之一。而且大多生活在法國的穆斯林,處于社會的最低層:他們信仰的是傳統的伊斯蘭教義,他們生活的空間便是整個貧民窟。學識與經濟的雙重匱乏,導致各種流派的伊斯蘭原教旨主義在此瘋長。法國政府非常清楚,穆斯林移民與本國原住民的沖突,是近年來法國社會的主要政治矛盾:遠有2005年穆斯林青年的焚車事件,近有2010年穆斯林在街頭發起的占道祈禱運動。
熟知法國近況的讀者明曉,近幾年的法國社會,彌漫著一股與二戰前德國反猶主義十分相似的反穆斯林主義。2010年,一名法國女律師在服裝店強行撕下一位婦女身上穿的穆斯林標志服飾:罩袍。2013年,法國極右翼黨派領袖馬琳·勒龐因反穆斯林主義的思想傾向,而在法國歐洲議會中獲得高額選票。在這種激流涌動、一觸即發的政治氛圍中,《查理周刊》屢次發表諷刺伊斯蘭先知穆罕默德的漫畫,無異于將法國本土文明與伊斯蘭教文明推向彼此對立、怒目相向、敵意仇恨的兩極。這樣的言論自由,更近乎煽風點火、烈火烹油。很多時候,歷史并非由重大事件所鑄造,而是由蝴蝶效應所改寫。我們不要忘記,第一次世界大戰,僅僅肇始于一樁不該發生的謀殺案,全世界人民便被卷入戰爭的渦流,從而導致整個星球戰火峰起,民不聊生,生靈涂炭。
文明認異感
面對文明的差異性,我們如何理解他者,如何與他者和平共處?在此,我想提出一個與認同感相對應的政治學術語:認異感。在我看來,在協調各大文明的差異性時,認異感比認同感更可為文化多元主義保駕護航。
在文明共同體中,人類大多追求認同感:相似的宗教信仰,相近的價值觀念,相同的話語理念,諸多相同性,使得文明共同體成員具有極大的安全感。在藝術的審美領域,人類又尋求認異感:相異的文化環境,相異的創作風格,相異的審美視野。諸多相異性,不但極大的豐富了藝術的美學空間,還滿足了人類朝三暮四的獵奇心理。人類為何不能將審美領域中的認異感引進至文明領域的認同感?當人類各大文明共同體,在不違背普世價值(民主、自由、平等)的原則下,不但在內部進行情感認同,還能從外部進行審美認異,彼此間犬齒交錯難以釋懷的文明差異,必將柔軟化,甚至會降至零點地帶。
費洛伊德曾提出過一個有趣的理論,他認為厭女癥患者的病態,起因于一種“細小差異的自戀”。正因為厭女癥患者癡迷于自身能夠勃起的陽具,從而導致他極端厭惡從未擁有過陽具的女人。在陽具與非陽具之間,存在是細小差異的自戀。美國學者拉塞爾·雅各比在《殺戮欲》一書中,將費洛伊德的這個理論進行了社會學拓展。雅各比聲稱,人類所有的殺戮欲,便起源于這“細小差異的自戀”。并正確地指出,伊斯蘭原教旨主義者憎恨的不是西方文明與伊斯蘭文明的差異性,而是無法容忍這差異性在全球化時代逐漸縮小至零。這是拒絕模仿者對被模仿的主流文明的憎恨。槍殺《查理周刊》編輯部的伊斯蘭原教旨主義者,顯然是與厭女癥患者相似的病人,他們癡迷自身宗教與西方文明間的相異性,如同厭女癥患者癡迷自身的陽具,從而無視他者存在的正當性。正是這細小差異的自戀,導致了血色的殺戮事件。如何讓細小差異的自戀,不演變為偏執性殺人狂,無非是對他者的認異感以及對他者文明的認異感。
《查理周刊》編劇部所秉承的歐美文明與伊斯蘭文明之間的矛盾,是雙方皆強迫對方認同自身的文化理念,而彼此無法進行輕度認異所導致的觀念之爭。該雜志要求穆斯林具有歐美文明的認同感:認同歐美文明的言論自由,認同歐美宗教信仰的可調侃,認同圣典里任何先知都可以以后現代的方式被媒體所解構,等等。穆斯林則尋求的是法國國民對伊斯蘭文明的認同感:認同伊斯蘭教的傳統穿衣方式(面罩與罩袍),認同伊斯蘭宗教的神圣不可侵犯,認同圣典中先知的不可解構性,等等。
薩特曰:他人即地獄。我們莫如修改為:他者即地獄。在各大文明的沖突之間,他者文明,便是每一個種族的噩夢。如何將噩夢變為美夢,需要的恰恰是各大文明間的良性對話,而非容易導致誤解的嘲諷。甲之蜜糖乙之砒霜,《查理周刊》的諷刺與幽默,對法國的穆斯林而言,顯然與諷刺幽默無關,而與挑釁激怒緊密相伴。此次槍擊事件,不是《查理周刊》遭遇的第一次來自穆斯林團體的過激反應。2011年11月,《查理周刊》曾因蓄意取笑伊斯蘭圣典被來路不明的燃燒彈襲擊。2012年9月,《查理周刊》更因不當的調侃伊斯蘭先知穆罕默德,引發法國穆斯林團體大規模的言論抗議。
基督教圣典寶訓:愛你的鄰人。我想,愛你的鄰人,首先強調不是認同感,而是認異感。對每一個主體而言,他者是環繞在我們外部的堅硬異體。正如對每一個文明共同體而言,他者文明亦是一個環繞在自身文明外堅硬的異體。愛他者,需要認異感而后才能去愛。兼容并蓄、容忍他者文明的相異性,更需一種超越種族情感的文明認異感。在我看來,認異感是文明沖突的解毒劑,更是文明沖突的最佳止血帶。它不但可以使文明沖突轉化為良性的文明對話,甚至可以使文明沖突轉變為人類一直深深渴求的文明和解。
馬小鹽,小說家,文化批評家,現在《延河》雜志任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