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郭萬新 訪問量:26 來源:黃河新聞網(wǎng) )
在雁門關外、桑干河源頭的朔州神頭泉邊,有一個極其普通的小村莊,村名叫吉莊。吉莊完整地保存下一座古廟,民間人稱“三大王廟”。根據(jù)金代的一塊殘碑刻記“神名拓跋,廟號桑干”,等于明確交代說,這座桑干神廟供奉的主神是三位呼風喚雨、驅(qū)使龍王的拓跋大王。拓跋氏也就是“五胡亂華”時代崛起的一支鮮卑胡人首領。

粗略研究吉莊三大王廟,可以發(fā)現(xiàn)與眾不同的文化內(nèi)涵。其一,廟內(nèi)與正殿拓跋大王并存的偏殿神像,包羅了佛家的送子觀音,道家的文昌帝君、馬王爺,以及鄉(xiāng)閭式的龍王、雷公電母、土地老爺?shù)龋黄涠瑹o論彩塑和描金壁畫,拓跋三王及其臣屬都一律漢化,其形象服飾、羽葆鼓吹,全無傳統(tǒng)意義上的胡人特征。

再把視野擴大一些,就在三大王廟背后的洪濤山麓,突兀著一座小山,因為自然的造化,山石上鬼斧神工制造出一方女性生育時帶血的臀印,傳說就是三位拓跋大王的母親分娩他們時坐出的痕跡,故而小山獲名神婆山;碑記和方志都說那位女子的身份是高貴的拓跋公主,離奇地飲了一口泉水竟然未婚而孕。然而當?shù)乩习傩斩宋鐣r節(jié)到廟內(nèi)祈雨時,據(jù)說姓石的可以不跪,相傳石家是三位大王的娘舅。或許令人質(zhì)疑:拓跋公主生的孩子,怎么也姓拓跋?既是拓跋公主,怎么又是石家的閨女?好像自圓其說,又好像圓不回來,似乎很容易找到一般的神話和傳說普遍性的、經(jīng)不起使勁推敲的漏洞,其實這里千萬不要忽略其中所蘊涵的重要信息:拓跋公主的生育傳奇,顯然帶有明顯的草原游牧文明的母系社會生殖崇拜色彩;而民間又給公主找出一家石姓的娘家,則代表著中原農(nóng)耕文明的封建倫理所需。兩種說法看似矛盾,實則詮釋了桑干河源頭處的朔州所見證過的胡漢碰撞并走向融合的漫長過程。

重新從桑干河源頭溯流而下,就在這條北方大河的岸邊,遙遠的4600余年前曾經(jīng)發(fā)生了中國歷史上記載的最早的戰(zhàn)爭——涿鹿之戰(zhàn)。那時候,炎黃部族與蚩尤部族慘烈地抵死搏殺,直至蚩尤身首異處,炎黃部族完成了使命;一場遠古的血火洗禮,標志了中國由蠻荒走向文明。這一文明的始端,不可否認正是雙方為了爭奪中原、爭奪適于放牧和淺耕的遼闊中原。

而朔州這塊地方,也就成為聞名于世的萬里長城的必經(jīng)之處,成為農(nóng)耕民族和游牧民族之間特別凸顯的臨界點,成為從漠北通往中原的重要門戶。往南的人們吟唱著《擊壤歌》:“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鑿井而飲,耕田而食……”;往北的人們,立馬揚鞭,呼嘯來去,居無定所,逐水遷徙……在對立統(tǒng)一的矛盾規(guī)律和物競天擇的叢林法則導演下,兩邊的族群共同創(chuàng)造著各自的文明,也共同搭建起滋生沖突和碰撞的溫床。
就是因為碰撞的淵源,朔州才出現(xiàn)在歷史的版圖上。當然,最初的朔州叫做馬邑。
翻閱泛黃的古籍,可以把那個時間圈定在先秦時代。“秦時,筑城于武周塞內(nèi)以備胡,城將成,而崩者數(shù)焉。有馬馳走,周旋反復,父老異之,因依馬跡以筑城,城乃不崩。遂名馬邑。”由此而起,馬邑就和“胡”字這個特定的名詞開始休戚相關。 就在漢人的著述和修史的文字記載中,匈奴及其之前讓匈奴兼并過的游牧部族,諸如鬼方、犬戎、獫狁等等,聽起來都是那么桀驁不馴,統(tǒng)統(tǒng)被冠以“胡”名。胡的原始內(nèi)涵或本義不過是形容北邊的部族男子都長著大胡子而已;一旦外延開來,從漢文化的層面理解,胡就包含了胡鬧、胡作非為,是漢族人眼中“破壞者”或“野蠻人”的代稱;既定成俗,包括秦漢以后的游牧部族如烏桓、鮮卑、突厥、契丹、韃靼、女真等等,無不被以“胡”相稱——其歧視、其藐視、其排斥的口吻可見一斑。但不能忽視另外一種天壤不同的解釋,史載“胡”又是匈奴的自我稱謂,其附加聲稱是“天之驕子”的意思——果真針鋒相對。
大約也正是從與胡相悖的漢朝起,農(nóng)耕文明和游牧文明的碰撞,很直觀、很通俗地成為了胡漢相爭;而且又是在朔州,由雄才大略的漢武帝拉開胡漢最激烈碰撞的序幕,史稱“馬邑之謀”,接下去,胡漢相爭似乎進入了無休無止的狀態(tài):三國兩晉、南北朝、唐宋元明清,類似馬邑之謀的戰(zhàn)爭名詞比比皆是:昭君出塞,望梅止渴,五胡亂華,安史之亂,澶淵之盟,靖康之恥,土木之變,剃發(fā)易服,辛亥革命,等等等等,一部中國古代史,從未中斷過前赴后繼的胡漢交鋒,狼煙彌漫,此起彼伏。不妨信手拈來諸多古詩吟誦一番,感覺無不聞胡而動容:“獨留青冢向黃昏”“漁陽鼙鼓動地來”“不破樓蘭終不還”“長纓直請系單于”“壯志饑餐胡虜肉”“暴骨匈奴固其所”“登壇誓飲月氏頭”……除了憂心忡忡,就是怒發(fā)沖冠。可見胡漢相爭在人們的心靈深處斫刻下多么難以磨蝕的印跡……
總之,碰撞成為歷史的必然,而只因碰撞才促進了融合。從碰撞到融合最知名的范例,正是朔州吉莊三大王廟內(nèi)走上神壇的鮮卑拓跋氏的創(chuàng)舉。
如今,兵戈止息,鑄劍為犁。各民族融為一體的中華兒女,正在世界東方續(xù)寫著新的文明,而長城腳下的北方名城朔州有幸成為見證草原文明和農(nóng)耕文明從碰撞到融合的活化石。無論神頭泉、金沙灘、漢墓群,無論桑干神廟、應縣木塔、崇福禪寺,無論雁門關、殺虎口、馬邑城,竟能在曠世的朔風吹襲和洗禮下比較完好地保存了下來,全都是歷史文化生動而璀璨的結(jié)晶,可謂底蘊深厚歷久彌新。
當我們走近朔州、回望朔州、感悟朔州時,一個總也讓人忍不住為之興嘆、引發(fā)叩問的命題總會纏繞心頭,那就是——戰(zhàn)爭與和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