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術研究應如王國維所說:“無新舊也,無中西也,無有用無用也。”
大概從上世紀80年代末起,華夏大地興起了一股“國學熱”,至今尚無降溫的跡象。不過,在一片喧囂熱鬧的背后,對于何謂“國學”、怎樣研究國學、國學研究之目的何在,依然是眾說紛紜、人言言殊。其實,就算在民國那會兒,“國學”也是說不清、道不明的。
“國學”一詞,古已有之,但并非今人理解之意。《禮記·學記》言:“古之教者,家有塾,黨有庠,術有序,國有學”。由此可知,“國學”于中國古代,專指國家一級的教育機構,與太學相當。而近代意義上的“國學”,則是舶來品,實借鏡于鄰邦日本。“國學”在日本,本指各國設置的郡司子弟學校。降至近代,詞義發生嬗變,成為江戶時代興起的一門學問的代名詞,主要是對日本的古代典籍進行文獻學式的研究,以探明其固有文化,又稱和學、皇學或古學。因此清末學人黃節在《國粹學社發起辭》中特意聲明:“國粹,日本之名辭也。吾國言之,其名辭已非國粹也。”
歸根結底,“國學”在清末的勃興,實肇因于國人意識到西學乃至東學的不斷涌入,已使中學漸呈太阿倒持之勢。西學取代中學的強勢局面,迫使新式學人在中西文化觀上不再僅僅是拒斥或附會,而是開始反思,進而謀求轉變,決心借鑒歐日,以倡導“國學”來復興傳統文化。
進入民國,此趨勢非但未因政權鼎革而停歇,反而愈加流行。彼時學者不分新與舊,無論老中青,都投入到討論之中。1919年,北大學生毛子水發表《國故和科學的精神》一文,認為“國故就是中國古代的學術思想和中國民族過去的歷史”,正因為是代表古代和過去,所以“國故是過去的已死的東西,歐化是正在生長的東西；國故是雜亂無章的零碎智識,歐化是有系統的學術。這兩個東西,萬萬沒有對等的道理。”那么研究國故的學問,即是國學。且毛氏指出須由具備“科學的精神”的人來整理國故。
不久,便有名為張煊的學者撰文與毛商榷,指出“國故,東洋文明之代表也,歐化,西洋文明之代表也。今日東西洋之文明,當然處對等地位”,如果學者們僅僅追慕時髦,“抄拾歐化,歐化之本身不加長也,整理國故,以貢諸世界學術界,世界反多有所得”。故在張氏看來,凡是“蔑視國故者,無世界眼光”。毛氏自不示弱,迅即回擊,稱“倘若只知道向國故里面找尋什么將來世界文明的材料,恐怕孟二爺要笑我們緣木求魚呢!”
面對此番爭論,向來不甘寂寞的胡適出來調停。胡主張撇開有用無用的“狹義的功利觀念”,而去追求一個“為真理而求真理”的態度。惟其如此, 才能真正涉及“用科學的研究法去做國故的研究”。后來,胡更是提出“用歷史的眼光來擴大國學研究的范圍”、“用系統的整理來部勒國學研究的材料”與“用比較的研究來幫助國學的材料的整理與解釋”。其學術口號堪稱“高大上”,奈何世間的事,往往話好說事難做。
1923年,應清華學生之邀,胡適為青年學子們開了《一個最低限度的國學書目》,并聲明“只為普通青年人想得一點系統的國學知識的人設想”。誰知剛一刊布,便引來陣陣質疑。先是《清華周刊》的記者發難,認為胡氏書目“所說的國學范圍太窄了”,雖未對國學下準確定義,但“似乎只指中國思想史及文學史而言”,況且僅就這兩方面而言,也未免“談得太深了,不合于“最低限度”四字。緊接著,坐鎮清華的梁啟超又拋出《國學入門書要目及其讀法》,有針對性地開列自己心中之國學書目,同時對胡氏書目做了一番點評。在梁眼中,胡之書目,一來“不顧客觀的事實,專憑自己主觀為立腳點”,二來“把應讀書和應備書混為一談,結果不是個人讀書最低限度,卻是私人及公共機關小圖書館之最低限度”,比如“里頭有什么《三俠五義》、《九命奇冤》,卻沒有《史記》、《漢書》、《資治通鑒》,豈非笑話?”
梁氏指出:“史部書為國學最主要部分,除先秦幾部經書幾部子書之外,最要緊的便是讀正史、通鑒、宋元明紀事本末和九通中一部分,以及關系史學之筆記文集等,算是國學常識,凡屬中國讀書人都要讀的。”槍打出頭鳥,胡適最后只落得個啞巴吃黃連的結局。
梁、胡二人雖在具體問題上頗多歧異,但實則享有基本共識,即用西方的學術標準與方法來重新詮釋“國學”。不過當時并不是所有人都對所謂“國學”充滿溫情與敬意,如何炳松就質疑“國學”概念本身:“根本上便不應該有什么‘國學’,根本上研究中國的東西便不應該全部混雜于一個所謂‘國學’的包羅萬有的名辭之下”。
鄭振鐸也斷定“‘國學’乃是包羅萬有而其實一無所有的一種中國特有的‘學問’”。這種國學運動,在成仿吾看來,“充其量不過能造出一些考據死文字的文字,充其量不過能增加一些更煩碎的考據學者”,何炳松甚至喊出“中國人一致起來推翻烏煙瘴氣的國學”。
民國的“國學熱”,絲毫不亞于現在,其觀點之紛紛擾擾,較之當下,更是有過之而無不及,總讓人感覺霧里看花,水中望月,難以把握其真意所在。然高明者早有至論公諸于世。1911年,王國維在《國學叢刊序》一文開篇寫道:“學無新舊也,無中西也,無有用無用也。凡立此名者,均不學之徒。即學焉,而未嘗知學者也。”仔細琢磨,確如其言,若一國的學術真正達至新舊中西融匯一爐之繁盛狀態,渾水摸魚之輩便無處藏身,各類虛熱假象亦逐漸消退,誰還會為一個說不清道不明的概念斤斤計較呢?此道理,雖不中,亦不遠矣!（文章來源：大眾日報，文/王學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