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575年鄢陵之戰(zhàn)時,欒書率領晉國大軍,十分僥幸地戰(zhàn)勝了楚國。更讓欒書欣慰的是,不但他本人在晉國達到了人生的巔峰,他的兩個兒子也頗受重用:長子欒黡作為晉使,出使魯國;次子欒鍼作為國君車右,護衛(wèi)晉厲公。
在開戰(zhàn)前,晉厲公戰(zhàn)車陷入了泥沼之中,欒書想自己載上晉厲公脫困。這時,欒鍼卻突然大喝一聲:“欒書退下!大戰(zhàn)在即,你怎能一人攬下所有事?侵犯他人職權,是冒犯;拋棄自己元帥之責,是怠慢;戰(zhàn)場脫離部屬,是亂行。這三條罪行,是不能犯的啊!”
欒鍼在眾人面前直呼父親大名,還訓了父親一頓,似乎太過失禮。然而,按古禮,“君前臣名”(《禮記·曲禮上》)——在國君面前,群臣之間是要直呼其名的。欒書與欒鍼雖然是父子,但是兩人同為大臣,所以欒鍼在晉厲公面前直呼父親之名是合適的。其次,作為晉厲公車右,欒鍼的職責就是要助國君脫困,而不是欒書。欒書是晉軍最高指揮官,他的職責是指揮全軍作戰(zhàn),而不是照顧國君。因此,雖然欒鍼在大眾廣庭之下訓父親,讓欒書有些丟臉,但站在大局上來說,這無疑是在維護晉國利益。
在當天戰(zhàn)事快要結束之時,欒鍼又一次出現(xiàn)了。
他恰好看到了楚國令尹子重的旌旗,便向晉厲公請求,送酒給子重喝,以體現(xiàn)晉國軍隊的“好整以暇”。依欒鍼之見,晉人不但要在戰(zhàn)事上勝過楚國,更要在風度上勝過楚國!
欒黡與欒鍼兄弟倆第一次出現(xiàn)在歷史舞臺上,欒鍼的表現(xiàn)顯然更加出彩。可惜,欒鍼的父親是欒書;更可惜的是,欒鍼是欒黡之弟。
公元前573年,欒書殺死晉厲公,從成周接回晉悼公,奉立為國君。
十四歲的晉悼公剛回國,人生地不熟,為了日后更好地施政,在用人方面頗費了一番心思。對于主導殺晉厲公的欒書和荀偃,雖然其職位不動,但卻在他們身邊安插了大量其他氏族之人以作為牽制。欒黡和欒鍼兄弟倆,欒黡被任命為公族大夫,但曾經擔任晉厲公車右的欒鍼卻被棄用。公族大夫是負責管理卿族大夫中的違法之人,名份雖高,卻不掌軍權。所以,無論是將欒黡任命為公族大夫,還是棄用欒鍼作車右,都體現(xiàn)出晉悼公對欒書的防范之心。
種種跡象之下,讓欒書憂慮成疾,在晉悼公回國的當年,就去世了。不巧的是,晉悼公剛剛任命的下軍主將魏相也去世了。為補欒書之缺,欒黡作為嗣卿,頂替了魏相的下軍主將之位。同時,晉悼公又提拔趙武為卿,讓他擔任新軍佐。
欒書去世后,欒鍼與欒黡兄弟的處境卻是有些尷尬。除了公元前572年欒黡曾經單獨率軍出征,在八、九年的時間內,晉國政治舞臺上始終都不見他們兄弟的身影。作為晉卿,欒黡顯得如此低調,極為異常——要知道,欒黡可不是一位生性低調之人。
時間慢慢過去,晉、楚爭霸也逐漸進入白熱化。晉國軍隊的出動越來越頻繁,軍隊出動的規(guī)模也越來越大。
公元前564年,晉國率領諸侯大軍圍攻鄭國,欒黡作為下軍主將,負責攻打新鄭北門。從公元前573年當上晉卿,長達十年的時間里,欒黡職位始終都沒變化過。而欒鍼,更是從未出現(xiàn)在晉悼公的用人名單中。
因此,這只能說明一點:晉悼公對于欒氏兄弟,雖然用了,但還是有所顧忌,特別是專橫跋扈的欒黡。
可欒黡的性格,注定就不會甘心這么默默無聞。
公元前683年,因為鄭國背叛,晉國率領諸侯在虎牢筑城,以威懾鄭人。鄭國被迫投降。但就在此時,楚國令尹子囊率軍前來救援鄭國。
11月,諸侯聯(lián)軍大舉南下,一直進攻到了陽陵(河南許昌北),以逼迫楚軍。然而,子囊看出諸侯大軍不過是在虛張聲勢,堅決不肯退兵。
晉國中軍主將荀罃見楚人如此頑強,也無可奈何,就想就此退軍。可下軍主將欒黡卻突然跳出來,極力反對:“逃避楚軍,是晉國之恥。合諸侯之力而避楚,恥辱就更重,還不如去死!我將獨自進軍!”公元前597年,先縠也是這種態(tài)度,迫使中軍主帥荀林父不得不跟隨他渡過黃河,最終釀成了邲之戰(zhàn)的大敗。現(xiàn)在的欒黡,就是當年的先縠。荀罃見欒黡如此蠻不講理,也毫無辦法,只得下令全軍繼續(xù)前進,與楚軍隔著穎水對峙。
此時,鄭人看出諸侯聯(lián)軍沒有求戰(zhàn)欲望,便私下里又投降了楚國。欒黡聽聞此事,大怒,就想率軍去攻打鄭軍。這次出兵,是荀罃“三分四軍”策略下的系列進攻之一,晉人兵力本身有限。所以此時攻擊鄭軍,楚人必將會在背后發(fā)起突襲。以晉軍目前實力,絕對難以抵擋楚國大軍的突襲。念及于此,荀罃便堅決否定了欒黡的建議。最終,在荀罃堅持下,諸侯聯(lián)軍還是明智地退軍了。
欒黡作為下軍主將,不聽將令,還強硬地逼迫中軍主將按自己的意圖行事,可見他的個性之強!如果荀罃還像荀林父那么軟弱,晉國一場大敗將勢不可免!欒黡這次沒惹出大禍,是晉國的幸運,又是晉國的不幸!
因為在這以后,欒黡還會惹出更大禍患。
然而,雖然欒黡這么強勢,但他也有令人意外之時。
公元前560年,因為荀罃和士魴先后去世,晉國卿士又出現(xiàn)了兩個空缺。為此,晉悼公不得不對晉卿重新進行調整。這年春,晉悼公在綿上(山西翼城西)舉行春蒐,以正式確定晉卿。
晉悼公一開始想把中軍佐士匄直接提拔為中軍主將,卻被士匄拒絕了:“荀偃比我年長。以前是因為與荀罃更熟,才讓我輔佐他,并不是我更加賢能。還是請荀偃來作中軍主將吧!”
晉悼公聽了,便提拔荀偃作了中軍主將。這是十四年來,荀偃第一次得到提拔。
之后,晉悼公又想提拔韓起為上軍主將。韓起為韓厥之子,之前是以嗣卿資格擔任上軍佐。讓他擔任上軍主將,也是順位替補。但是,韓起卻主動推讓給了趙武。韓起之父韓厥,是趙武爺爺趙盾一手養(yǎng)大;如今的趙武,又早于韓起多年當上了晉卿。韓起讓位給趙武,也有些報答趙氏恩情的意思。
但趙武不過是新軍主將,在他之前,還有一位下軍主將欒黡。越過欒黡來提拔趙武,專橫跋扈的欒黡會不會服氣?于是,聰明的晉悼公便去先征求欒黡意見。
欒氏與趙氏,可以說是世仇。讓趙武越過自己擔任上軍主將,欒黡心里一百個不服氣。然而,上軍佐韓起已經讓位給趙武,自己又去搶奪上軍主將之位,那也太沒意思了。更何況,晉悼公明顯更中意趙武,否則也不會剛回國就提拔趙武為晉卿了!想到這,欒黡也回絕了晉悼公:“下臣不如韓起;韓起都愿意讓與趙武,請國君還是聽他的吧!”不是我欒黡不如趙武,其實是我不想在韓起之上罷了!
聽了欒黡這話后,晉悼公才放心地將趙武任命為上軍主將。
欒黡如此專橫霸道,居然會主動讓位給別人,這真是太陽打西邊出來了!然而,欒黡之所以能讓,不過是因為在他前面的兩位晉卿先作出了榜樣。他如果不讓,恐怕欒氏在晉國就徹底被孤立了。欒黡雖然專橫,但并不愚蠢。
可是,性格決定命運。隨著欒黡資歷越來越老,他在晉國是越來越難被人制服了。
公元前559年夏,為報復秦國伐晉,晉國率領諸侯大軍伐秦。因為諸侯國都派出大夫,晉悼公便在邊境上等待,而讓新任六卿帥師出征。當到達涇水邊時,秦人在涇水上游下毒,使得諸侯聯(lián)軍軍隊傷亡慘重。諸侯聯(lián)軍一直進攻到棫林(陜西涇陽涇水西南),但秦人始終不肯投降。
此時,晉國中軍主將荀偃便下令道:“明天早晨雞叫時就駕車,填井平灶,都看著我馬頭而進軍!”這時,專橫跋扈的欒黡卻突然故意使壞:“晉國軍令,從來就沒有這樣的。我的馬頭要向東!”說完,就不管不顧,獨自率軍撤退了。下軍佐魏絳,也跟著欒黡撤退了。
荀偃聽說此事,自責不已:“我的命令確實有錯,后悔也沒用了,留下來只會送給秦國俘虜。”于是,他便下令全軍撤退了。
不管荀偃的軍令如何含糊不清,作為下軍主將,完全有時間向荀偃詢問清楚再行動。可欒黡居然私自撤軍,這就完全是將軍令視同兒戲了!可欒黡是自行撤退了,他弟弟欒鍼卻對撤軍之舉極為不滿:“這次出征,是為報復櫟地之敗。卻師出無功,實在是晉國之恥!我們欒氏兄弟兩人參戰(zhàn),難道不覺得羞愧嗎?”所以,欒鍼便煽動士匄之子士鞅一起進攻秦軍,戰(zhàn)死在秦軍陣中!
欒鍼之死,其實就是欒黡所害!
得知弟弟死訊后,欒黡卻惱羞成怒,對士匄說:“我弟弟原本不想去,是你兒子將他招去;現(xiàn)在我弟弟死了,你兒子卻回來了,是士鞅殺死我弟弟!如果不驅逐他,我就會殺了他!”
欒黡這是在強詞奪理!
范氏家族向來就極為低調,為避免欒黡下毒手,士鞅不得不逃亡到了秦國。
當士鞅逃到秦國后,秦景公故意問他:“晉國大夫哪一家會先亡?”
士鞅對欒黡的余恨猶在,想也不想,就答道:“當然是欒氏!”
秦景公早料到士鞅會這么回答,暗暗高興:“是因為他太專橫霸道了嗎?”
“不錯。然而欒黡雖然專橫跋扈,可他還可以免于禍患,恐怕他兒子欒盈就難以幸免了!”
秦景公聽了,覺得非常奇怪:“為什么?”
士鞅一本正經地答道:“欒書有德于晉國之民,晉人愛他就如同周人愛召公而不愿砍伐他乘涼的甘棠樹,何況是欒書之子呢?欒黡死后,欒盈之德還沒來得及被眾人感受到,可人們對欒黡的怨恨卻已到極點,那么欒盈就必將受難!”
秦景公被士鞅這番話給深深折服了。隨后,秦景公又主動為士鞅求情,將他送回了晉國。
因為伐秦所引發(fā)的這場晉國內亂,終于在秦景公的調解下,暫時告一段落了。
這是多么具有諷刺意味的一件事!
作為最重要的當事人,晉悼公仿佛是消失了一般,始終未能發(fā)出一聲。剛回國時,面對眾多老臣毫不畏懼的晉悼公,現(xiàn)在卻連一個驕橫跋扈的欒黡都無法處置?
這次伐秦無功而返,欒黡是罪魁禍首。但是,晉悼公卻沒有對他進行任何處罰。七年后,士鞅就發(fā)難,將欒盈趕出了晉國;九年后,欒盈偷偷返回晉國,發(fā)起一場規(guī)模浩大的動亂;最終,欒盈為晉人所敗,欒氏因此而被滅族!
欒書的兩個兒子,長子欒黡專橫跋扈卻被重用,次子欒鍼忠心為國卻被冷落——這無疑是晉悼公用人的一次重大失誤。因為欒黡的專橫跋扈,導致了晉國伐秦無功而返,還令晉人內部再次產生裂痕,最終誘發(fā)了九年后晉國的一場大亂!如果晉悼公回國時啟用欒鍼而不是欒黡,是否這場內亂就可避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