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春天》的主人公是剛滿16歲的少女佩佩，她在陰差陽錯中成為一名走私手機的“水客”。當青春與犯罪交織在一起，影片的情節(jié)頓時變得陸離而斑駁，飄浮著飛揚與動蕩的氣息。同時，鮮亮的青春底色與灰暗的現(xiàn)實氛圍，處于氤氳又相互碰撞的狀態(tài)中，這使影片的情感基調(diào)顯得青澀又生猛。
影片以溫和冷靜的視角深入佩佩的人生，鏡頭跟隨她往返于香港與深圳。期間，不動聲色地展現(xiàn)佩佩穿梭于三教九流的好奇與震驚，以及佩佩的父母生活之墮落或窘迫、Jo生活的奢華與空洞、阿豪人生的灑脫與逼仄。從而，以佩佩的親情、友情、愛情為基點，將影片的視野輻射到更廣闊的城市面貌和人生百態(tài)，將特定的青春成長鑲嵌在更有時代氣息的背景中，并留下了諸多可以開掘的話題。
一、日本旅行的心理動機與人生意義
佩佩看起來柔弱文靜，但又鎮(zhèn)定倔強。作為一個每天從深圳到香港讀書的中學生，佩佩的奔波與疲憊是顯而易見的，加上身份的尷尬，她的自卑與孤獨也是不言而喻的。這就可以理解，她為何異常珍惜Jo這個朋友。加上Jo身上有著豪爽、仗義、熱情、直率的一面，這對于佩佩來說也極具精神感召力。但是，佩佩忘了，她們之間在家庭背景、經(jīng)濟實力等方面有著巨大的落差。一個對于Jo來說很平常的圣誕旅游，卻可能要耗盡佩佩的心力。
對于編劇來說，如何以扎實的邏輯將人物一步步引向早已鋪設(shè)好的軌道，是一項基本功。佩佩之所以將去日本旅游當作一件人生大事來對待，除了少女特有的心理之外，也與她的身份、處境息息相關(guān)。作為一名空有香港身份，卻在香港沒有立錐之地的“飛客”，佩佩需要得到香港的身份認同，而這種認同在現(xiàn)實中可以置換為Jo的接納。當佩佩將日本旅行當作她發(fā)展與Jo的友情、撫慰單調(diào)青春、超越不如意現(xiàn)實的一種心理手段時，這次旅行就有了重大的情感意義和人生意義。
為了完成這次日本之行，佩佩積極籌備資金但收效甚微：以過生日為名向同學推銷手機套并貼手機膜，也不過賺了150元；到餐廳勞累5個小時之后也不過得到160多元，還要面臨無法回家的窘境；從父親那里拿到一點錢之后，也在目睹父親的捉襟見肘之后于心不忍……佩佩在現(xiàn)實處境與人生愿望之間面臨著巨大的溝壑，這成為影片情節(jié)得以展開的重要契機。
在許多影片中，人物都要直面這種“求不得”的缺憾，只不過，不同故事中人物的現(xiàn)實處境是迥異的。有人身陷家仇國恨，如《哈姆雷特》中的主人公；有人只求維持基本生存，如《偷自行車的人》中的主人公。同樣，不同故事中人物的人生愿望也形態(tài)各異，有的可能僅是為了一份可以果腹的工作，有的則是為了自我實現(xiàn)、人生完滿。而評價這些故事好壞的標準，從來不是現(xiàn)實窘迫的強弱程度或人生理想的境界高下，而是人物動機的現(xiàn)實意義以及隱喻意義，人物在追求動機過程中的人性挖掘與情感共鳴。《過春天》中，佩佩的日本旅行包裹了青春心理、成長焦灼，以及身份認同、上一代人的人生狀態(tài)等內(nèi)容，不僅具有情節(jié)功能，更具有主題意義。
如果說，此前許多國產(chǎn)青春片都有懷舊和祭奠的意味，以成年人的視角，用不無感傷和甜蜜的情感立場回望青春歲月，那么《過春天》則強調(diào)一種當下的注視和對生活的切膚體驗，并通過一個獨特群體的精神突圍來完成現(xiàn)實關(guān)懷。而且，影片在對于友情、愛情、親情的處理中，撕下了那層溫情的面紗，但又不以激烈的方式上演撕心裂肺的情感戲碼，而是以一種流轉(zhuǎn)于溫暖與粗礪的質(zhì)感，來展示人物的青春成長。尤其是佩佩與阿豪在身上互綁手機時，紅色的燈光遮蔽了窗外的陰郁，逼仄的房間放大了兩人身體的吸引力。膠帶的撕裂聲伴隨著粗重的呼吸聲，掩蓋了他們內(nèi)心的悸動。這是最曖昧但又充滿致命吸引力的青春愛情描寫，將物欲與情欲的涌動混合在一起，將功利的金錢目的與贏得人生尊嚴的意志纏繞在一起，有一種危險又充滿誘惑的灼熱感。
二、走私手機的情節(jié)意義和社會心理
影片中有幾個定格鏡頭，分別是佩佩在海關(guān)被走私團伙塞給幾個手機時的震驚，以及她第一次走私時順利過關(guān)后的慶幸與釋然，她看到走私團伙里一個流血男人時的驚恐。應該說，飾演佩佩的演員在這個過程中的表演是極為細膩的。尤其是第一次走私時的心神不寧，眼神游離中的緊張與恐懼，還有過關(guān)后的松弛和興奮，演員處理得既有層次，又自然而不做作。至于佩佩輕車熟路之后的從容，以及帶著另外兩個團伙裝作學生過關(guān)時的得意，這既是她心理強大之后的“成長”，也是她身處違法漩渦中逐漸適應，甚至擁有成就感之后的麻木。
但是，我們更想關(guān)注走私手機這一事件本身。佩佩摔壞了一個手機屏，去深圳的市場里維修時，她被許多“黃牛”圍住，眾人競相出價想買下她的最新款手機。從社會心理角度來看，消費者對于最新款iPhone手機的迷戀是意味深長的，可能消費的不是它的使用價值，而是它的交換價值。也就是說，使用最新款iPhone手機有利于在他人面前完成自我的某種標榜：新潮、時尚、富有、精致、國際化，等等。現(xiàn)實中，當向他人凸顯獨特性與優(yōu)越感時，許多人需要一個最新潮的日用品來彰顯自己。當我們發(fā)現(xiàn)自己可能與精英階層隔著萬水千山時，一部手機可以達成一種虛幻滿足。就這樣，最新款iPhone手機成了許多人的精神圖騰，折射出整個社會的某種虛榮與迷失。
往上溯洄，我們會發(fā)現(xiàn)，每個時代都有類似的迷思。佩佩的母親年輕時，社會的迷思是傍上香港人以及為孩子爭取一個香港身份；Jo的姑媽那個年代，社會的迷思是到國外打工；Jo的父母所處階層的迷思，可能是將孩子送到西方國家留學。而在佩佩的群體里，去日本泡溫泉、賞雪、賞櫻花，可能又是另一種迷思。從道德層面，我們似乎很難指責佩佩，她不過是一個身陷在社會迷思中，又失去自我掌控能力的少女。觀眾可以清醒地看到佩佩的迷失，但仔細一想，自己是否也同樣身處某種迷思中而不自知，甚至甘之如飴？
三、失勢的男人和城市
Jo的姑媽家里養(yǎng)了鯊魚，據(jù)說可以改命。阿豪對此不以為然，他只相信自己。再聯(lián)系阿豪身上的鯊魚紋身，以及佩佩將一條鯊魚放生的細節(jié)，鯊魚在影片中似乎成了一個重要意象。這個意象和人物處境有著直觀的關(guān)聯(lián)性，他們需要一次涅槃般的重生來完成人生突圍。
阿豪站在山上俯瞰香港的夜景時，不由振臂高呼：“I’m the king of Hong Kong！”這一幕，與《英雄本色》（1986）中小馬哥在山上療傷時對著香港璀璨夜景所說的那番話，有種奇妙的呼應關(guān)系。小馬哥說，“我等了三年，就是要等一個機會，不要為了證明我比別人厲害，而是我不見的東西一定要親手拿回來。”《英雄本色》中的小馬哥，是個相信個人奮斗的“末路英雄”；《過春天》中的阿豪，同樣也想把握自己的命運。只是，世事滄桑，1986年那個光彩奪目的東方之珠，到了《過春天》里變得黯淡而昏暗，將阿豪的豪情壯志襯托得蒼白可笑，他甚至錯將飛機當作流星來許愿。除此，還有佩佩的父親在工地上的艱辛勞作，以及為了按揭房子的力不從心。從中，我們分明感受到，一座城市褪下光環(huán)之后的素樸甚至寒酸。
作為香港的年輕一代，阿豪看上去瀟灑而時尚，在游艇上縱情歡樂，駕著借來的跑車馳騁風云，或者在走私團伙里怡然自得，但他的真實身份只是一個大排檔的廚師。當阿豪試圖保護佩佩時，佩佩輕蔑的一句“你不過是一個開大排檔的”，直接將阿豪的自尊心碾為齏粉。在影片中，佩佩的父親和阿豪都像是失勢的男人，他們無力保護女性，甚至無法拯救自己。他們落魄的身影，映襯在一座城市的巨大落寞之中。這時，口岸對面的深圳，反而蘊藏著巨大的商機，花姐團伙需要走私手機到深圳才能獲得巨額財富。
當阿豪與佩佩將實現(xiàn)人生突圍的希望寄托于一次“豪華走私”時，影片的情節(jié)和情緒都走向了緊繃的高潮。但是，在渲染了佩佩過關(guān)時的緊張與危險，以及佩佩在大雨滂沱中倉皇奔走的窘迫之后，兩人卻落入花姐的圈套之中。此時，兩人的命運面臨不可預知的走向。遺憾的是，影片用“天降神兵”的方式讓警察破門而入，將情節(jié)線硬生生地截斷，將幾條支線也粗暴地砍除，甚至用字幕的方式交代隨著高科技手段的介入，打擊走私已經(jīng)成效顯著。也許，我們可以用審查的原因來理解影片的生存策略，但這種“泄氣”的處理方式，無疑破壞了前面情節(jié)累積的情緒和懸念，尤其是削弱了阿豪與佩佩這次青春豪賭的悲壯與蒼涼意味。
如果把《過春天》視為一部青春片，那么它對青春成長、青春迷茫、青春陣痛的書寫顯得迂回和朦朧。相反，影片不時想突破青春片的框架，將探詢的觸須伸向城市的幽暗處，以及人心的幽深處，進而試圖將人心的迷失與社會整體性的躁動聯(lián)系起來。影片以一個少女為折射點，完成了對于“跨境學童”身份認同焦慮、成長困惑的描摹，完成了對于獨特的時代語境、社會人心的表達。但也許是才華不及，也許是其他原因，影片在對青春成長和城市內(nèi)涵的捕捉上都淺嘗輒止。而且，淡化了背景信息，造成了人物形象的過度扁平。同時，影片未能在某一個話題上完成視點的聚焦和力量的凝聚，未能在一種飽滿的情緒張力中完成更具沖擊力和深度的主題表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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