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師，您放心吧
1992年3月26日
老師，潔白的稿紙攤在我的書桌上，此刻，已經是夜里十一點鐘了，我一人伴著如豆的油燈，手里握著一管沉重的筆，我準備向您寫點什么。
寫什么呢，久久地，久久地，我不曾寫下一個字。
我合上疲憊的雙眼，臉色肯定不好看，也肯定是一副木然的尊容。但是，我的心里卻是片刻也不得安寧，窗外的雨滴是那么清晰地滴著，輕輕地，輕輕地，仿佛在敲打著我的心扉，透過窗外花園的雨霧，老師，我仿佛又看見了您居室的燈光，那是微暗的光亮。在那間不足八平米的斗室里，老師，您還在不知疲倦地勞動著。此時此刻，我的心在顫栗、在內疚、也在激動。老師，不管我手中的筆是多么的沉重，我也要提起它將我的心扉敞開，攤在這潔白的紙上，奉獻給您，給我尊敬的老師。并且，我還要說一句，老師，您放心吧！
去年期考，我考得不好，七門功課才考了四百多分，您在班里的總結會上為此暴跳如雷，批評我，說我這個人全沒一點男子漢的氣息，簡直就是一個窩囊廢，是一只檐間的麻雀，籠中的囚鳥，井里的青蛙，糞缸里的白蛆。總之，您把一切沒有遠大志向又無堅強意志并且懶惰乖戾的弱小動物的雅號全送給了我。當時，您在講臺上青筋暴凸，滿臉通紅，白發銀須一起抖動，那樣子真是讓人受不了。我呢，坐在下面不曾低頭，昂然著，暗暗地祈禱著上蒼讓您的高血壓病突發倒在講臺上，讓我也來學一次雷鋒，送您去醫院，以換取您對一位差生的同情心。可是，您并沒有倒下去，而是講著講著，兩只老花而渾濁的眼睛里溢出了淚水。我還是沒有原諒您，直到您掏出一條骯臟的手帕拭抹時，我才把我那高貴的也是愚蠢的并且是不爭氣的頭顱低下來。
后來，您又叫我去您的辦公室去談話。您解釋說，您之所以批評我罵我，完全是因為愛我，是恨鐵不成鋼，勸我別計較您的丑話。我一言未發，不知是應該原諒您還是不應該原諒您。您又這樣道了一次歉，我還是一言未發。您嘆氣了，換了一個話題，叫我談談期考為什么考得如此糟糕，要幫我分析原因，要幫我找出差距。您在連珠炮地發問，我卻一直保持沉默。我有什么可說的呢，我喜歡上了班上的一名女同學，就是別人都喊她校花的，這我能告訴您嗎？除此以外，我還迷上了廣東。去年下學期，我一個勁地找南國的報告文學和經濟信息看，這我能告訴您嗎？另外，更重要的是我自己不想讀書了，家庭的經濟情況再加上初三學年囚牢一般的讀書生活，實在讓我過不下去了。我不想蹲完這個地獄，這我能告訴您嗎？
所以，您等于找了一位啞巴在談話，我什么都不想對您說，您撬不開我的嘴巴。您這時又誤以為我在自責在懺悔，一改平時的虎吼雷鳴的態度，細語溫存地給我講知識的力量，講學好知識的意義。其實，我那時根本就沒有聽，知識的確好，知識的確有力量，但是，掌握知識的人未必就好，未必就有力量。就說老師您吧，六十年代湖師院畢業的高材生，中教一級老師，住的也就是這么一間斗室，天雨不遮漏，天晴不擋陽，夜間一聲驚雷還會把您唬得從床上跳起來，以為要倒房子了。一張辦公桌油漆剝落，一條辦公凳子凸凹不平，您坐上去屁股一動，便唱我小時候唱臭了的搖籃曲。一套行李又破又舊，烏公墨黑，給別人當抹布都嫌邋遢。與您的同輩比，只要是在官場上混的，最小也混了個縣官，小汽車迎進送出。可您呢，一部除了鈴子不響什么都丁玲哐啷的腳踏車，老婆孩子都在農村挖泥拌土。您在墻上貼著“寧靜致遠，淡白明志”的條幅，這樣的條幅也只有您這樣的迂夫子還當做了座右銘。別人都在發財，都在淘金，您還以為知識是躺在書本里的，還抱著“君子固窮”的可笑的孔乙己式的自嘲不放，您真是一個大傻瓜，一個老傻瓜。
“你是豬玀！”
您打破了沉默，又虎吼起來，嚇得我忙收回思緒。
“你沒耳朵撐開聽，你沒嘴巴也會咬幾口！”您暴怒了，在罵我，也在罵您自己。我狠狠地盯了您一眼，把門一摔，頭也不回地跟您拜拜了。
回想起這一幕幕，老師，我想通了，我的確是一只豬玀，胸無大志，又很懶惰。您罵我是恨我無鯤鵬大志，不能凌空翱翔啊！
后來，我逃學了，我再也不想進我的學校了。
從前，我是那么愛我的學校，搬進巍峨的新教學樓時，我就像一只小狗一樣歡蹦亂跳。學校的儀電室達省標，中學生田徑運動會拿來全縣團體總分第一名，我都高興得哭了，所有的集體榮譽感中也有我的一份啊！我更喜愛母校秀麗的景色，校園東大道邊上婆娑的雪松，滴翠的蘭花，常開不敗的四季紅，這都是我摯愛的風景。學校八百名師生的集體生活有苦有樂，有喜有憂，我都與之同過呼吸，共過命運。要離開母校，我的確是撕心裂肺的呀！
老師，你以為我的逃學是因為我去年期考沒考好么，是因為挨了您的尅么？都不是的！我選擇逃學完全是因為我那可憐悲憫的家庭，地處窮鄉僻壤，父親是一個啞巴，先天的殘疾人。母親又體弱多病，姐姐二十八歲了，還待字閨中。我是家里唯一的讀書人，可是為了供我讀書，母親是經常累病，病了還無錢醫治。父親可憐巴交的在太陽底下拌著黃泥，別人下種他下種，別人施肥他施肥，全然不懂一點科學知識，姐姐這么大了，還沒有準備一件嫁妝，全家人全把汗水往我一個人身上灑，心全往我一個人身上用，他們一生一世的希望也就寄托在我一個人身上，我何嘗不想爭氣啊！可是，每當我星期天回家看到一家人生活的凄苦情狀，我便感到自己的渺小和無能，我的心就煩惱，情緒就急躁！
我今年十六歲了，也可以算是頂天立地的男子漢了，不能頂高天立廣地，家里這塊小天地總可以頂起來吧！因此，逃學的念頭還在去年下學期就一直縈系于心頭，這當然也是造成去年下期期考分數不高的一個重要原因。
寒假了，同學們都歸心似箭，盼望著早一點回去同家人團聚，我是心事重重地走在歸途上。一回到家簡直就傻眼了，三件陳舊的茅屋在寒風中發抖，在冰雪中哆嗦。年飯肉是從大舅爺家里借來的，一共是二斤。糧食只能吃到正月底，家里唯一富裕的就是柴草，和別人共用一條老黃牛，抵御不了嚴寒的侵襲也凍死了。親人們一直沉浸在悲痛之中，我深深地感覺到肩上的擔子和背負的責任的沉重。
我不能怨父母，去年是罕見的災年，田地歉收。母親是一位剛強的人，有難不找人訴說，國家的稅收，鄉村兩級的攤派都勒緊褲帶繳清了。我覺得沒有資格再去享受父母供養送讀了，父親的背脊如同一彎新月，母親的身子簡直就是一根干柴棒，十八歲的姐姐長得風姿卓約，可是老穿得不起眼，還沒有婆家。我有責任解救這個苦難的家庭，于是，我暗下決心等過了十天新年，便匯入南下廣東農民工打工潮流。
對于廣東，我研究了半年，我不會如同別人一樣瞎撞的。廣東是年輕人顯身手的地方，我要在那兒證明自己是一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我要掙來大把大把的鈔票，用來拯救我的苦難的家庭。然后，我再積攢一點錢連同那邊先進的管理經驗一起帶回來，我要回來振興我的貧困的家鄉。
我把這個想法告訴了母親，母親沉思良久，無可奈何地點了點頭。但是，我立刻看到母親撩起衣襟擦那雙早已經逝去了光澤的眼睛，母親傷心地哭了。是啊，初中我只差一期就畢業了，是蟲是龍立馬就可以分曉了。九年來，母親含辛茹苦地供養我讀書，點點愛，涓涓情，盡在不言中，盡在那堅毅頑強的意志之中，這個信念是她活著的精神支柱。如今，支柱斷了，她的精神大廈頃刻坍塌。這樣一來，也就更加堅定了我輟學打工的信念，我不能再讓我的親人為我遭受更多的磨難了，我要重構母親的精神大廈！
正月初六這天，是我們畢業班開學的日子，我雖然不讀書了，卻還是惦記著這一天，也懼怕這一天的到來。踩著迎春的腳步，迎著傲雪的寒梅，這一天終于悄然來臨。那天，我猶如困在囚籠中的猛獸，煩躁極了，一天下來，沒有和誰說過一句話，眼睛總是盯在通向學校的那條山間小路上。我在尋找著什么，我在希望著什么，我真是弄不明白。
夕陽挨山的時候，老師，您來了！您騎著那輛破舊的腳踏車，戴一副深度近視眼鏡，望見了您就如同旱苗吮吸了甘露，萬物承載了太陽的光輝，甜蜜，親切，一切都是可心的感覺，煩惱頓時冰釋，我的心猶如萬馬奔驤般的狂奔亂跳。老師，我知道您是來干什么的，我更感到了我和母校的不可分離。
您坐下來，捧著母親給您泡的茶，向我的親人述說著我去年下半年的一切，全無哀怨，似乎我的退坡全是您的過錯所致，那時，我愧疚不安，您和我家一樣，家徒四壁，但是您的精神世界是多么的富足，心底無私天地寬啊！您還向我道歉，說不該罵我“豬玀”，惹得我今天都沒有到學校去，您問我是不是不準備讀了。老師，那一刻，我的牙齒咬著嘴唇在抽泣，我答不出一句話，只是拼命地搖著頭。母親拼命地解釋著，她寬厚地說，我們怎么能記老師的怨恨，全是因為父母親無志無能，家里窮，讀不起書了。母親相當謹慎，并沒有說出我要南下打工的打算。老師，當您聽說我是因為交不起學費而輟學的時候，您就立馬慷慨地說，學費由您代出，我們什么時候有了錢就什么時候還您，只要我答應去讀書。我咬著牙齒沒有做聲，母親就代我答應了，您笑著走出我的家門，說是要趕在天黑以前回家。
第二天，我一到學校就聽到了您住院的消息。同學們都說您是在從我家回學校的路上摔了一跤，單車的前叉壞了，摔壞了您的踝骨，您以前的學生在路上遇見了才用單車把您送來了學校。我聽到這個消息，才不顧男子漢的羞恥，嚎啕大哭起來。在醫院，您反而安慰我說，男兒有淚不輕彈。又鼓勵我要讀好書，將來做一個有用的人。我點了點頭，老師，您是全為了我啊！我生性嘴笨，您再次用微笑輕輕拂去我的淚花，您說，不要緊的，頂多住一周的院。
一個星期后，您拄著拐杖走進了教室，拐杖一下一下敲打著地面的聲音，無一不重重地穿透著我的心，我愧對你啊，老師！當您豪情滿懷地鼓勵我······認真讀嘛，文學家，科學家，企業家，哪一家不是從學校里走出去的啊！我卻在內心淺薄地勾畫您的投影，可是，“迂”老師，您可是最令人尊敬的迂夫子啊！
老師，只有短短的六十來天了，我不能不在愧疚中去仰望您的高大的身影·······老師，我的背后是苦難重重的父母親，是窮鄉僻壤的期待和叮嚀。是您——老師——一顆無私偉大的心在鼓勵著我，我不能再在悲苦中寫下荒唐。我有的是毅力，有的是力量。老師，我知道您的目光，依然深深地灑在我前進的坎坷路上，我會一如既往地邁開步子。啊，老師，我如同激流中的一葉風帆，出沒在風雨之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