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讀神經癥現象之六——疑病恐懼(上)
心理治療中常見這樣的現象:當事者總覺得自己生病了,不是懷疑身體的各個部輪換生病,就是懷疑某器官生病了。于是,長期跑醫院,不是去治療而是去檢查,對感覺疑病的地方反復查,求證是否真是有病。輕者,懷疑某部位有病,焦慮不安;重者,疑似有癌癥、艾滋病等不治之癥,沉于一片恐慌。
持久的疑病,已不像疑病癥,更像是恐懼癥了。
他們執意的懷疑有病、求證無病又不相信無病、再求證再懷疑的疑病幻想……成了他們痛苦的生活模式。
人真是很奇怪的動物,為什么要執意懷疑自己有病呢?
許多對此現象的解釋是,緣由死亡恐懼。這的確是個無可反駁的心理動機,人最大的恐懼不外就是死。但又非也,因我們看到許多人并不怕死,挺勇敢的以各種方式赴死。所以,人類最大的恐懼是什么,永遠是個謎一樣的存在。
疑病癥的表現,無疑展現了對死的恐懼,但這不足以解釋他們何以疑病,又何以恐懼不存在的疾病。
從這一提問本身看出:疾病≈死亡,所以他恐懼疾病。問題是,他懷疑得疾病,因此這一病和病代表的死,都不是現實存在,存在的重心是懷疑!
所以,對不存在事物的憂慮,才是疑病癥的癥結。
這癥結,作為一種對害怕有病的焦慮預感,致人強迫性的幻想著沒有的事情…這真是世上難治的病,因這病是無。那么,疑病癥對“不存在事物的憂慮”緣起何處呢?
先認識一下疑病癥的心理現實。在不同表現的疑病癥患者那里,我們發現,疑病癥者雖感覺患了某種病,但實際上是強烈認為自己有一種沒被定位的疾患。他對各個醫生都心生懷疑,對檢查結果持懷疑(萬一醫生檢查時不認真、萬一儀器不準確),于是陷入反復求檢查,又懷疑檢查結果的循環。
這種對“沒定位”的不安,以及搞定“沒定位”的堅決,透視了一種精神病理性的內在的譫妄,就如同妄想癥般的不信任,但不是對外部世界,而是對自身軀體的一種譫妄。弗洛伊德用對癔癥的研究,來區別疑病癥的內部現實(內在譫妄),他認為癔癥忽視自己的軀體癥狀,但癥狀本身是對精神沖突的一種妥協表征,軀體癥狀隱喻地代表著內心不愿提及的沖突,而疑病癥的疑慮,則是無法隱喻性地定位命名這種疾患,代表著他內心對未知的恐慌。
臨床上很多奇怪的心理癥狀,如果命名是能極大程度減少焦慮,即便這個名字毫無價值,如毛發恐懼(見Yalom等提及),因為命名能減少或者劃定焦慮的來源,而疑病癥恰是竭盡全力也無法命名!即,無法定位得“病”沒有、得了什么病,而憂心忡忡,只好以癥狀——疑病幻想,來反復提醒自身中有無法彌補的缺失或空洞。但這些都是一種看不見的心理黑洞。
由此,與其說疑病癥是對死亡的恐懼,不如說是借懼死之名而對強烈不確定感的恐懼。
那么,疑病癥的強烈不確定感又來自哪里呢?
我們知道,人出生時便具有最基本的確定性,即對存在的確定,這一確定性是所有其它確定性的基礎。但這個基礎,一定是來自生命早期獲得了足夠的安全體驗。
如果說“生存本身是普遍的、絕對的不幸。而不幸來自于存在性不安──存在性不安和存在性安全是兩種基本的生存狀態”,那么,疑病癥的形成則來自他——不確定的故鄉。
這個“故鄉”象征人的早期搖籃(1歲—5歲)。在那里所經驗的,關于我從哪里來?我的身體怎樣,是好看還是丑陋?我是男孩還是女孩?我是可愛還是可憎的?我是有價值還是沒用……是模糊、混亂、琢磨不定的。
這里又不得不提到“童年決定論”,因人在早期是絕對無助而依賴撫養人的,我們是誰,是什么樣的人,是否有存在的確認感,全仰賴那時的搖籃——是溫暖厚實,還是冷漠單?。渴欠€定一致的,還是搖晃或不斷更換?是被肯定和欣賞,還是遭否定或嫌棄或拋棄的?
許多現實例子可證明童年論的正確。
例1,發現很多同性戀的孩子,在他們的搖籃時期,環境賦予了他(她)的異性角色,或是撫養人有意無意把他(她)當成異性帶至;
例2,在強迫癥的內心,有個極其強大的對自己嚴謹、苛刻、壓迫自己的超我,這個超我肯定不是現在自找的,而是來自他搖籃時的賦予;
例3,在人際交往障礙(尤其是斜視,赤面恐懼)的人內心,有著多個不好的自我(羞恥的我,笨拙的我,懦弱的我),不敢人際交往,是害怕“壞我”暴露。但那些“壞我”肯定不是現在他自己向外界邀請來的,而是來自他的搖籃時,他者令他覺得自己是不好,他無意識地認同與內化而成的。有個非常漂亮的19歲女孩,總認為自己很丑而想要做醫學美容,盡管她現在承認自己長相漂亮,但也消除不了她心理感覺“長了一張馬臉”的焦慮和認定。她這類似疑病癥的堅定懷疑,肯定不是因她現在的認知扭曲,而是來自她上幼兒園時被綽號為“馬臉”的自戀羞辱。
精神分析認為,早期所遭遇的心理創傷,若未能以象征化處理(即:當時的情緒宣泄,情感撫慰,幻想與游戲,補償性滿足等),那份創傷所致的“被害者、恐懼者”的意象,將被印刻在稚嫩的心理,形成一種妄想性思維,弗洛伊德稱為固念性神經癥,其妄想本身是一種對內心恐懼感的防御。對于過早(幾個月大)經歷過被拋棄等創傷的患者,成為疑病癥恰是一種避免瘋狂的方式,因為那樣有目的性的去想象,去求證,去消除懷疑,能為自己的“不確定恐懼”做些什么,是一種多么真實的存在感呵。那些僅僅以疑病癥為特征的,這本身也是一種穩定性,是防御內心不安的穩定性。
疑病癥的不確定焦慮,正是通過一系列疑病幻想得以釋放。而在不確定焦慮的更深層動力,應該是強烈的身份焦慮。
用客體關系來理解,一個人的自我(或身份確定)是通過不斷的,對客體的認同與內化而形成。疑病癥的“深信懷疑”,所隱喻的身份焦慮,唯有來自他不確定的“故鄉”,那個早期充滿焦慮的親子關系:撫養人所給予孩子心理需要的回應,無疑是曲解,或錯位,或否定性的,以至孩子感受到的是不可預期,不可信任的不安全,以至孩子養成有為人處事的過分認真、高度敏感的個性特質。
在成人疑病癥身上,你能看到他有一種“拼命”索取對事物的確定性和準確性的執拗,甚至達到強迫癥性的執拗,比如,反復鎖門,反復計算等。
因不確定而高度懷疑、情緒高度焦慮,是強迫癥和疑病癥的共性。其區別主要在,強迫癥者自知有理想自我,或追求自我完美,疑病癥者懷疑自我,或未知自己是什么。
(待 續)
四川成都藍天心理咨詢 熊 玲 2013.9.17
參考資料:R.D.萊恩,《分裂的自我——對健全與瘋狂的生存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