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戲劇的興起,中國并非最早,但以戲劇的完整形式保留至今、歷600余年傳演不衰者,其唯昆曲乎!
無論流傳之久,作家之眾,作品之多,曲辭、歌舞、舞臺美術,乃至臉譜、服裝、場面保存之完備,昆曲堪稱世界之最。但是,對中華民族貢獻于世界文化的這一瑰寶,我們的認識與研究,還很不夠。
很久以來,中國文學史的講述,對古代戲劇(不只是昆曲)僅限于作家、作品的擇要簡介。以昆曲論,高則誠、湯顯祖、洪昇、孔尚任等當然是中國戲劇史上繞不開的重要作家,《琵琶記》《牡丹亭》《長生殿》《桃花扇》等當然是中國戲劇史上的經典之作,但對于昆曲,僅限于戲劇文學,而不全面討論其演出的音樂、舞蹈、美術、表演等,就不能算是完整的昆曲研究,因為昆曲是一種綜合藝術。
戲劇作品若不能繼續活在舞臺上,只能算一種戲劇的“化石”。如元曲關、馬、鄭、白諸大家,雖然劇本仍存,可供研究,可供懸想,但綜合性的舞臺藝術已無法重現。元曲的演唱,現在大概只能從昆曲中的北曲,得到一些消息。昆曲之所以能列入首批世界“人類口頭和非物質遺產代表作”名錄,不但因為它流傳久遠、作品眾多,而且因為至今它還活著,完整地活在中國的舞臺上,活在中國的民眾中,煥發著迷人的藝術魅力。
從古及今,在很長一段歷史時期,國人重視的是詩文。一方面固然因為它們歷史久遠,名家輩出,另一方面也因為長期以來詩文被當作“經國之大業,不朽之盛事”,是帝王選拔官吏、讀書人晉身政界的“舉業”,而戲劇只是“小道”。“官方”對戲劇家,向來“俳優畜之”。這是對戲劇家的冷落,也是對戲劇的蔑視。對于這樣的“小道”,歷來多為零星記述而鮮有認真的研究。李笠翁身為清客,未入廟堂。他的《閑情偶寄》中,對于戲劇創作的結構、詞采、音律等均有論述,但也仍不免只當它“文人之末技”,偶寄之閑情。直到王國維的《宋元戲曲史》出,才有了現代意義的中國戲劇研究專著。然而,宋元時期的戲劇,到王氏著書時,已經不是能夠在舞臺上搬演的活戲劇了。此后,研究中國戲劇的名家代有其人,但大多仍重在案頭劇作的研究。對于中國戲劇,尤其是南戲、昆曲以降,作為一種綜合的立體的藝術,從文學、音樂、舞蹈、美術、場面、劇場以及劇團組織等作綜合考察、研究者,雖然已經有不少專門家篳路藍縷開拓,得到不少創獲,可惜依舊進展遲緩。
令人高興的是,昆曲進入聯合國首批非遺名錄以后,一項重大的文化工程便開始啟動——《昆曲藝術大典》(中國藝術研究院主持編纂,王文章總主編)。這項工程,集大陸及港、臺、澳百余位學者之力,歷時十二載,終告成功。
《昆曲藝術大典》
《昆曲藝術大典》(下簡稱《大典》)包括有關昆曲的重要文獻校點整理2230余萬字,影印文獻396種(套),圖片6000余幅、錄音120余小時、錄像300余小時,總計成書149冊,分藏于各種機構或個人的有關昆曲之最重要的資料,幾乎盡收其中。這些資料,是前人積600余年心血留與今人的遺產,也是今人研究、承繼、發展昆曲藝術的基礎材料。
戲劇,首要當然是劇作。先輩有言:劇本劇本,一劇之本。昆曲的劇作究竟有多少?未見有精確統計,但有明一代的傳奇劇作,見于記載并留存至今的,恐怕就不下300余部,更遑論清代以降迄至于今的創作。清點劇作,是昆曲研究的基礎工作之一。
幾十年來,一般中國語言文學專業的學生,對傳奇劇作,大多知道十來部名著。這些名著,經專家整理、校點、注釋、評介,不斷再版,獲取甚易。課堂上講授、舞臺上搬演的,也大多是這些劇作的全本或散出。但若僅止于此,對于繁花滿樹的昆曲就僅窺一隅了。同昆曲尚存的大量劇作相較,較易尋覓的不過十得二三,這就為昆曲的研究與發掘帶來困難。這次《大典》編就,在《文學劇目典》中收有古代劇本82種,現代劇本18種,總計100部,再加《群音類選》《南音三籟》《綴白裘》等折子戲選輯,至今留存在昆曲舞臺上的劇目可稱大備。未收入的劇作,也有《目錄匯編》詳細著錄,可供查尋。這無疑給昆曲劇目的發掘和作家作品研究帶來極大的便利。
昆曲在其發展過程中,戲劇理論、評論、作家作品論的內容也相當豐富。由于中國戲劇評論的特點,較為完整的理論作品(包括創作論、作家作品論、表演論、音樂論、欣賞論等)雖有,但不多,歷來更多的是中國式的戲劇藝術評論——多為一人、一事、一曲、一句的記述或點評,散見于各種筆記雜錄之中,扒梳整理,殊為不易。20世紀五六十年代中國戲劇出版社出版了十卷本《中國古典戲曲論著集成》,選輯校錄了48種有關中國古代戲劇的專門著作,已稱洋洋大觀。這次昆曲大典在《歷史理論典》中僅昆曲的專門論著便有五十余種(包括了中國現當代戲曲史、昆劇史的主要著作),還收錄了在昆曲發展過程中重要人物的傳記、重要作品的序跋、重要演出團體的記述、重要作品的評點,乃至吟詠昆曲的詩作等相關材料。昆曲發展過程中相關的研究著述、評論資料,這樣集中展現,也稱前所未有。
對昆曲的研究,當然應當作綜合的立體的研究,因為昆曲藝術本來就是綜合的立體藝術。但過去綜合性大學的中國語言文學系,對戲曲的講授、研究,多限于文學層面,只有培養戲曲創作、演出人才的專門院校和研究中國戲曲的專門機構,才重視戲曲音樂、表演乃至服飾、化裝、舞臺裝置以及道具等的研究與傳授。這樣,便造成戲曲綜合研究的割裂,能夠兼擅文學與演出兩面的昆曲研究通才,屈指可數。
這種研究者對研究對象把握的割裂,也造成研究資料的分散。譬如,綜合性大學古典文學專業中,即便有志于研究古典戲劇的學生,也多是作戲劇歷史、作家和作品文本的研究,很少能涉及昆曲演唱與表演的內容,更無論明調識譜、按板行腔、粉墨登場了。記得少時曾在一位老師的書架上見到一部曲譜,打開一看,滿紙“上尺工凡”和各種記號。不明所以,請教老師,則回之以:“別動,天書”。這不但是因為曲譜難得,也因為曲譜難懂,三言兩語難于說清,故索性以“天書”答之。至今回想,依舊啞然失笑。此后,就幾乎沒有機會接觸這類材料了。
沒有舞臺實踐的昆曲研究者,不可能對昆曲有全面的認識與研究;專事昆曲創作與演出的實踐者,又很少有余力對昆曲作藝術、理論的歷史研究與探討。大學時代為我們講授文學史戲曲部分的趙景深教授,是小說、戲曲與民間文學研究專家。他又是上海昆曲研習社的社長,本色當行,可以粉墨登場,可是課上也無法涉及部定教學大綱以外的內容。他的弟子中,不乏俊才翹楚,但也很少有全面承繼他學術衣缽的傳人。
對昆曲的研究,若離開了演出實踐,終究只能在書卷中徘徊。陸放翁有詩論學問之事:“紙上得來終覺淺,絕知此事要躬行”。對于昆曲這一“人類口頭和非物質遺產代表作”的承繼與研究,如果沒有“紙上”和“場上”的結合,把作家作品研究與表演藝術研究結合起來,要使昆曲老干繁枝,新花競放,只怕難矣哉了。承繼與繁榮昆曲,不僅要不斷開掘舊有劇目、不斷有新的劇作產生,還要對昆曲的音樂、表演以及同表演相輔相成的化裝、服飾、舞臺裝置等有全面而深入的理解,從而在全面承繼、研究的基礎上,有所改良,有所發展,有所創造,才能使昆曲之花開得更加艷麗,更加光彩照人。
《昆曲藝術大典》的編纂成功,為全面繼承、研究、發展昆曲藝術奠定了材料匯篡的廣博基礎。除《文學劇目典》《歷史理論典》外,《大典》還包括了表演典、音樂典、美術典和音像集成。這部分內容,可能是先前發掘最少也最為分散的昆曲藝術材料組成部分。許多資料分存于故宮、戲曲研究機構、戲曲表演團體或個人手中。有些部分更往往是靠師徒代代傳承,在流傳過程中又有繼承、有改進、有增減,才得以至今。若不及早細加整理,隨著人事代謝,就有流散乃至散失的可能。
對昆曲演出藝術作綜合的深入的研究,最基礎的工作,是把相關材料盡可能全面完整地搜集、整理、編印出來。這項工作,《昆曲藝術大典》厥功至偉。以聲腔論,自魏良輔改革聲腔,度為新聲,轉喉押調,轉音若絲,形成昆山腔后,在傳承中不斷豐富,不斷改進。但在沒有現代技術支撐的時代,昆曲的聲腔,主要靠師徒口傳心授。曲譜起初只是填詞者字韻聲調的規范,后來又成為不同流派傳承聲腔的記錄。身段亦然,起初也只是靠師徒傳授,身段譜記錄。這些記錄,若沒有師傅口傳身授,單靠曲譜與身段譜是無法探其堂奧的。所以許多昆曲表演藝術家的聲腔和身段,由于沒有代代傳承,也就歸于湮滅了。直到錄音乃至照相、攝像技術的不斷發展,才使聲腔身段得以直觀的、立體的留傳。
《大典》在昆曲音樂、表演、美術等領域的資料搜集工作是自有昆曲以來規模最大、內容最為豐富的。《音樂典》總計73冊,收錄影印曲譜29種、排印曲譜13種。《表演典》36冊,不僅廣收各種單出與全本的身段譜,而且編就了《表演論著提要》《表演資料匯編》,對散見的文獻資料分類作了介紹。更為難得的是,《大典》將自有聲像技術以來百余年間的錄音、錄像資料廣覓博收,并加以現代技術處理,使其盡可能還原當初聲、像形態。這項工作在很大程度上,是一種“搶救”,于聲腔、于表演、于流派的傳承和發展,都可稱功德無量。
20世紀50年代,有“一出戲救活了一個劇種”的說法。“一出戲”是指昆曲《十五貫》;劇種是指昆曲。當時浙江昆蘇劇團在文化界許多有識之士的鼓勵、支持、幫助下,進京上演了昆曲《十五貫》,一時名噪京華,好評如潮。這固然同那時反對主觀主義、經驗主義、官僚主義的政治需要有關,也因為已經奄奄一息的昆曲,仍以其獨有的語言文辭之華美、表演藝術之精湛、唱腔音樂之悠揚、人物形象之靈動,令人耳目一新。于是,浙江之外,江蘇、北京、上海、湖南等地也紛紛成立昆曲演出團體,昆曲一時又有了復興的氣象。在以后的十幾年中,雖未實現藝術界所期望的“復興”,但也確實創作并演出了一些成功的劇作,培養了一批年輕的編、導、演人才,昆曲一脈才得以延續至今。在這個時期,對昆曲的傳承與研究,也有了長足的進展。
昆曲的再次重振,已是“文革”結束后的20世紀八十年代。劇團重建,劇目繽紛,既有傳統劇目的再造,也有新編劇作的登臺,對昆曲的研究,也突破了戲劇文學的狹小范圍,成為對昆曲的歷史、理論、格律、唱腔、表演、音樂、舞臺美術等全方位的研究。但是,資料的極度分散,依舊困擾著昆曲的表演者、研究者和愛好者,也限制了昆曲的學習、傳承、研究與發展。一個劇種,若無傳承,即無創新;若無創新,即無生命。昆曲雖被列入首批世界非遺名錄,但要永葆其美妙之青春,仍有待于后繼者的學習、繼承、研究、創新。
《昆曲藝術大典》的編纂完成,為昆曲的學、承、研、創提供了一片豐沃的土壤。這片土壤,不但會繼續滋養著昆曲藝術的老干繁枝,而且必能孕育出新枝繁茂、新花競放、欣欣向榮的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