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陳乃華,來自臺灣臺北,在位于青藏高原西寧的青海民族大學任教已經有七年的時間。2001年自政治大學民族學系畢業后,即赴北京中央民族大學藏學院學習,并開啟了藏地田野的接觸與聯系,以安多熱貢作為我的田野母地,拜師學藝,勾勒造像度量經裡的方寸宇宙。在沉淀與方法論學習與視角轉換后,我進入北京大學人類學所繼續學習。這個階段,在導師王銘銘教授的引領下,以「無名的造神者」:西藏唐卡藝術的人類學視角展開研究,試圖通過青海熱貢吾屯寺院與村落畫坊的田野考察,從作為「圣物」的唐卡與「造神者」唐卡畫師之間特殊的「人物」關係,藝人生命史與社會生活書寫,呈現畫師「無我」的作者觀念、藝術實踐與社會生活,并通過師徒傳授繪畫訓練模式與畫師在社會地位角色的分析中,得知使圖像產生意義的社會結構依然在歷史和當下存在。
唐卡如同一座「可移動的寺院」,在以交換構成的神圣路線上流動。通過畫師繪制的唐卡,使佛教義理得以深化于帳篷與村落、寺院與家戶、僧迦與世俗之間; 藝人團體長時段的行走路徑、創作遺跡與各區域文化間的內外交往經歷,呈現「藝術的關系結構」。可以說,西藏是以宗教與政治整合的文明,在圣物交換中建構了與外部的關系交往,這也使藝術產生獨特的表現:存在于社會之內,又外在于自身,神圣圖像所裝載的宇宙,表現「內在而超越」的狀態。
這是一群「無名者」(The anonymous),無名的創作者以不變的重復(repetition)形成一種「不創作的創作」,以高湛的技藝與節制的內在供養神圣力量。這群「作為宗教載體的無名藝人」,與當下強調「自我創作」的藝術家形成鮮明的對比,將「創作」這個概念作為神圣的載體,以謙遜的態度遵循著經典,自認是微不足道的藝人,絕不以有個性的藝術創作者自居,以匿名完成創作。在此,唐卡提供了「重復就是創造」的思考。唐卡是藝術,但來自虔誠的重復彷古的過程。藝術作為宗教修行,更類似于「教徒式」的實踐。如此,以「重復」作為「創造」,以相對于「創新性」的執念。這種非「標新立異式」的創作實踐,可對藝術理論進行對話思考。
另外一條研究線索,是繼承在西藏唐卡畫研究的基礎上,對細密畫(miniature)展開藝術實踐的比較研究。
在土耳其文學家奧罕.帕慕克(Orhan Pamuk)的文學著作《我的名字叫紅》(Benim Adim Kirmizi)中,描寫了十六世紀的鄂圖曼帝國在蘇丹三世任內,數萬個伊斯蘭的精密畫師在進行技藝之書、慶典之書的繪制故事。細密畫來源于中世紀波斯經典文本的插圖,與西藏唐卡的藝術實踐類同:在圖像上多利用平涂/多點透視的技法,展現其作為宗教的神圣性,即以心靈之眼「悟眼」去覺悟所畫對象的「本真」狀態,被畫物沒有遠近大小之分,也沒有明暗陰影。細密畫的宗旨是描繪創世的藍本,注重被畫物的普遍性與共性,因而呈現出濃厚的程式化特征。在色彩運用上,細密畫描繪真主眼中色彩斑斕的世界,并借由俯瞰視角,一如神的視角。
此外,在藝術實踐上,兩種繪畫形態都在社會中形成特殊的藝人群體,保有特殊的藝人世系:藝術與匠人作坊生產,都依賴于特定的社會文化與地域場所:寺院保存圖像志的知識,畫師與家庭、寺院關係緊密。畫坊建立在師父與學徒的等級關係上,成員由于多來自家族親屬血緣,故畫師的姓氏多相同。這與中國中世紀敦煌的藝術行會的「畫人」相類似,來自于鬆散的畫行組織成員,可能被臨時雇用,類似民間行會。從敦煌文書的記載得知,鑄造金銅佛像的藝人多從外地而來,尤其以煉金與鍛造所見長的尼泊爾工匠,其藝術實踐,在蒙元時期曾大量影響中原漢地的工藝技術與造像風格,并在中原與藏地留下獨特的藝人世系。
畫師家族
印藏藝術史研究,隱含的長時段各宗教文明間的交換關係。畫師的培養、生命史、社會生活,與教派、風格、傳承等要素之間的對應關系,可以形成對于印藏藝術的風格與流派一條不同的分析解釋路徑。這些掌握具有「獨佔性」技術,或使用珍貴特殊材料的匠人,實踐的是技藝,同時也是覆載在物之上的觀念與文明。透過藝人團體生存狀態、藝術的流動與藝人的交往書寫,展現其中不同文化觀念匯集成的文明形態,也透露了將西藏視作為一種介于中原華夏與南亞印度文明圈交界處「區域頂點」的可能性:這種區域頂點,是以超越民族國家邊界的「文明」為特征,處在文明交匯點上的藝術與人群,產生出蓬勃有力的豐富樣貌。
圖像將歷史敘事與記憶隱含其中,即「圖像證史」。藝術圖像流傳標志文明的流動,呈現了中古時期的東西文化向外發展歷程。通過西域、大食(伊朗)、拜占庭(土耳其)、女國(印度)、巴勒布(尼泊爾)、中原文明與吐蕃(西藏)交往,貫串其中的譯僧、吟游詩人、工匠與商旅團體移動,以信仰、貿易和更多豐富的形式,將不同的文明連結在一起。
可以說,中世紀藝術實踐中隱含著一個更廣闊文明圈的視野: 那是從波斯文明到上古西藏間歐亞大陸的連結交往。作為「心史」的藝術,如何在文明交流史中有所貢獻?通過細密畫與唐卡畫的考察,理解圖像世界中從中亞-波斯-印度-西藏此一線索,其中的文化傳播歷程,也對于自古以來跨越民族與宗教的恢弘文明體系進行理解,是我希望下一步可以深化的研究主軸。
青年人類學者學術自述計劃由人類學公眾號聯盟聯袂推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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