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歷史上有許多亡國之君,其中一些的身世極為相似,南唐后主李煜和北宋徽宗皇帝就是其中的一對。他們兩人都以帝王之身為敵所虜,囚禁之間,遙想故國,感慨萬端,皆填詞以遣懷。
他們的生平簡介
“千古詞帝”。
南塘后主李煜畫像
宋徽宗趙佶,宋朝第八位皇帝,神宗十一子,哲宗之同父異母弟,哲宗于公元1100年正月病死時無子,向皇后于同月立他為帝。宋徽宗在位25年(1100年2月23日—1126年1月18日),國亡被俘受折磨而死,終年54歲。徽宗酷愛藝術,嗜好書畫,獨創的瘦金體書法獨步天下。
他們的相似之處
李煜與趙佶有許多相似之處:
第一,倆人都是藝術天才,精研詩書畫,一個成了著名詞人,一個成了著名書畫家;
第四,倆人都有被俘虜的經歷,最后都客死于異國他鄉;
第五,倆人被俘后,都曾用詩詞表達悲傷之情,這些詩詞甚至成為了記錄亡國之痛的“名作”。
北宋宋徽宗趙佶畫像
他們的詞作比較
虞美人
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小樓昨夜又東風,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雕欄玉砌應猶在,只是朱顏改。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
千百年來,不知有多少人被李煜的這首《虞美人》深深打動過。但是,你記得同為亡國之君宋徽宗的詞嗎?想來,能夠記住甚至知道的人并不多。為什么相同的身世,相同的處境,相同的填詞遣懷,我們卻僅僅只是記住了李煜呢?
我們來看看宋徽宗的這首《燕山亭·北行見杏花》,是宋徽宗趙佶于1127 年與其子欽宗趙桓被金兵擄往北方時在途中所作。
燕山亭·北行見杏花
裁剪冰綃,輕疊數重,淡著胭脂勻注。新樣靚妝,艷溢香融,羞殺蕊珠宮女。易得凋零,更多少無情風雨。愁苦。閑院落凄涼,幾番春暮。
憑寄離恨重重,這雙燕,何曾會人言語。天遙地遠,萬水千山,知他故宮何處。怎不思量,除夢里有時曾去。無據。和夢也,新來不做。
宋徽宗瘦金體書法真跡
著名學者王國維對李后主和宋徽宗的詞作過比較,王國維《人間詞話》里是這樣說的:
我們再來看看宋徽宗另一首七言絕句《在北題壁》“徹夜西風撼破扉,蕭條孤館一燈微。家山回首三千里,目斷天南無雁飛。”詩寫他聽著蕭瑟秋風吹打著簡陋的破門,面對著昏黃的燈火,度過了不眠的寒夜。想起自己的家國,遙望南方,可是天上連大雁也看不到一只。反映了徽欽二帝在五國城的悲涼境遇。
南唐后主李煜《虞美人》
在王國維看來,釋迦牟尼和耶穌不惜犧牲自己一己之生命,以超脫、洗刷人類全體之罪惡。后主李煜正是像釋迦牟尼和耶穌基督那樣的人。所以王國維說:“其大小固不同矣。”盡管他們都是亡國之君,相同的命運、相同的處境,卻造就了兩種不同的人格、不同的思想、不同的境界。
這樣的超越一己之得失而為全體人類命運之憂嘆的宗教情懷,在李后主詞中得到了鮮明的體現。我們來看看他的另外兩首詞:
相見歡
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無奈朝來寒雨晚來風。胭脂淚,相留醉,幾時重,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
浪淘沙
簾外雨潺潺,春意闌珊。羅衾不耐五更寒。夢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獨自莫憑欄,無限江山,別時容易見時難。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
南唐后主李煜《浪淘沙》
當讀到這樣的詞時,我們的感慨觸及生命之最深處,眼界也擴大到天地宇宙,所以王國維說:“詞至李后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遂變伶工之詞而為士大夫之詞。……‘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落水流花春去也,天上人間’。《金荃》、《浣花》,能有此氣象耶?”(《人間詞話》第十五則)。
王國維的意思是說,詞到了李后主這里,才變得思考深邃,眼界廣大,李煜改變了以前詞僅僅是對辭章華美工巧的追求,而將之轉變為對生命、人生的徹底追問。
宋徽宗花鳥畫作
李后主則不同,他表達的情感和思想,已經不再僅僅屬于他一人,而是屬于全體人類的,那么,這樣的作品也就能在最大范圍內、最深程度上感動他人。這就是為什么后主的詞能夠流傳千古,而徽宗的詞卻不為大眾所知的主要原因之一了。
李后主《破陣子》在后世引發的爭議
據歷史記載,李后主在國破匆忙去國之時還在填詞。對這首詞,蘇東坡頗有看法。我們先來看看這首詞:
破陣子
四十年來家國,三千里地山河。鳳閣龍樓連霄漢,玉樹瓊枝作煙蘿,幾曾識干戈。 一旦歸為臣虜,沉腰潘鬢消磨。最是倉皇辭廟日,教坊猶奏別離歌,垂淚對宮娥。
蘇東坡在《東坡志林》中批評李煜“后主既為樊若水所賣,舉國與人。故當慟哭于九廟之外,謝其民而后行,故乃揮淚宮娥,聽教坊離曲哉。”對東坡這樣的看法,后世同樣有許多討論,我們一起來看看:
東坡書后主去國之詞云“最是倉皇辭廟日,教坊猶奏別離歌,揮淚對宮娥”。以為后主失國,當慟哭于廟門之外,謝其民而后行。乃對宮娥聽樂,形于詞句。予觀梁武帝啟侯景之禍,涂炭江左,以至覆亡。乃曰:“自我得之,自我失之,亦復何恨。”其不知罪己,亦甚亦。竇嬰救灌夫,其夫人諫止之。嬰曰:“侯自我得之,自我捐之,無所恨。”梁武用此言而非也。
——洪邁《容齋隨筆》卷五
這段材料說:或許后主像其他人一樣認為,國家是我個人的,過去我得到它,今天我失去它,都是我個人的私事,與你們無關,你們也沒有資格或必要批評我。這樣的想法當然是錯誤的。
南唐后主李煜《相見歡》
蘇東坡記李后主去國詞云“最是倉皇辭廟日,教坊猶奏別離歌,揮淚對宮娥”,以為后主失國,當慟哭于廟門之外,謝其民而后行。乃對宮娥聽樂,形于詞句。余謂此詞絕非后主詞也,特后人附會為之耳。觀曹彬下江南時,后主預令宮中積薪。誓言若社稷失守,當攜血肉以赴火。其厲志如此。后雖不免歸朝,然當是時,更有甚教坊,何暇對宮娥也。
這段材料則依據歷史材料為后主辯護說:這首詞絕對不是后主本人所填的,因為根據歷史,后主在敵人來臨之前在宮中準備了柴火,一旦國破將以死殉國。“其厲志如此”,怎么可能還在演奏離曲,揮淚宮娥呢?東坡實在是冤枉了后主啊。
項羽夜聞漢軍四面皆楚歌,泣數行下。歌曰:“力拔山兮氣蓋世,時不利兮騅不逝。騅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又《東坡志林》載李后主去國之詞云:“三十余年家國,數千里地山河,幾曾識干戈。一旦歸為臣虜,沉腰潘鬢消磨。最是倉皇辭廟日,教坊猶奏別離歌,揮淚對宮娥。”東坡謂后主當慟哭于九廟之外,謝其民而后行,顧乃揮淚宮娥。其詞凄愴,同出一揆。然羽為差勝。其悲歌慷慨,猶有喑嗚叱咤之氣。后主直是養成兒女之態耳。如梁武帝稔侯景之禍,毒流江左。乃曰:“自我得之,自我失之,亦復何恨。”此說雖與二者不同,如窮兒呼盧,驟勝驟負,無所愛惜,特付之一拼耳。嗚呼。安得此亡國之言哉。
——《說郛》卷十七,引宋蕭參《希通錄》“論亡國之主”
這個材料將后主此詞與大英雄項羽垓下兵敗時的悲歌聯系起來分析,我們可以看出,盡管都是“亡國”之時的感嘆,但兩者還是不同的:項羽是“悲歌慷慨,猶有喑嗚叱咤之氣”,又不失英雄本色;而后主則“直是養成兒女之態耳”。
宋徽宗花鳥畫作
我們到底該如何理解呢?對此,當代著名詩詞研究專家葉嘉瑩教授的說明可謂最為恰切:
“李煜之所以為李煜與李煜詞之所以為李煜詞,在基本上卻有一點不變的特色,此即為其敢于以全心傾注的一份純真深摯之感情。在國破家亡之前,李氏所寫的歌舞宴樂之詞,固然為其純真深摯之感情的一種全心的傾注;在國破家亡之后,李氏所寫的痛悼哀傷之詞,也同樣為其純真深摯之感情的一種全心的傾注。吾輩后人徒然對之紛紛作區別之論,斤斤毀譽之評,實則就李煜言之,則當以其真純深摯之情全心傾注于一對象之時,彼對于世人之評量毀譽,故全然未嘗計較在內也。”
葉嘉瑩以“純真深摯之感情的一種全心的傾注”來概括李煜其人及其詞,這一點可謂最為得當。王國維的兩段評論可為之注腳:
詞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故生于深宮之中,長于婦人之手,是后主為人君所短處,也即為詞人所長處。
——王國維《人間詞話》第十六則
——王國維《人間詞話》第十七則
宋徽宗趙佶《瑞鶴圖》
王國維說,什么是詞人?詞人就是尚未失去赤子之心的人。這句話套用了孟子“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的話,只是將其中的“大人”換成了“詞人”。“赤子之心”指的是一個人心地善良,純潔如同剛剛出生的嬰兒一般。在王國維看來,詞人就是這樣的人。
以此來看,在與世隔絕的深宮里出生,在心地善良的婦女之手撫育之下成長,這確實是作為一國之君的李后主的短處。治理天下的國君,必須要對世間人情世事有透徹的了解。但是這樣的短處,恰好是李后主作為詞人的長處。為什么呢?因為李后主未嘗經歷人世滄桑,心靈未被世俗社會的塵埃所污染,心地善良純潔,他所想的問題都是像小孩子般的純真,而其所言也不虛,一片赤誠。以此純然之心,發之于詞,詞作當然感人肺腑。
所以王國維說李煜是“主觀之詩人”。與深通人情世故的“客觀之詩人”相反,這一類詩人不必多閱世。閱世越淺,他們的性情就越真。有哪一個詩人是這一類呢?“李后主是也。”
宋徽宗趙佶瘦金體書法真跡
李后主“生于深宮之中,長于婦人之手”,這樣的經歷使后主性情未受人世之污染而保留了純真的本來面目。這樣的情況致使后主在看待一切人世的變遷之時,也別具一格。
就后主作為亡國之君,被虜敵方的經歷來說吧。這樣的經歷很多帝王都經歷過,為什么唯獨只有李后主所作之詞能流傳千古感人肺腑呢?除了詞人所必須具備的創作才能外,李后主這樣純真的性情不能不說是一個非常重要的因素。
在一般人看來,李后主純粹是一個不諳政治的昏君,這樣的說法當然有理,但是如果以此來論斷他的詞,則完全是風馬牛不相及。李后主的純真性情,使他看不清政治與現實,但也許卻使他看到了人生和社會的本來面目。這一點想來很多人都難以理解。據史籍載:
南唐后主李煜《望江南》
后主在賜第,因七夕命故伎作樂,聲聞于外。太宗聞之大怒。又傳“小樓昨夜又東風”及“一江春水向東流”之句,并坐之,遂被禍云。
——宋代王绖《默記》卷上
李后主果真想復辟嗎?當然不是。他的眼光,早已經超越了故國、小樓、雕欄玉砌這些過去的物質的東西,而是直達生命的本然,表達的是一種人生無常的哀痛;他的心思,并不在于對過去的依戀,而是發出了對人生的詰問。所以宋太宗聽到“小樓昨夜又東風”“一江春水向東流”就以為他想復辟,這實在是對偉大詞人的誤解。
回到開頭蘇東坡對李后主“垂淚對宮娥”的責難,我們也可以說這是東坡對后主的深刻誤解。國家破亡,社稷坍塌,在政治大廈傾覆之下,那些棲身其下的弱小宮娥的命運將如何?后主的眼光聚焦其上,這不正是詞人應有的本來情懷嗎?
南唐后主李煜《望江南》
結語
他們倆人的詞作還是存在較大的差異的。藝術風格上,李詞真率、自然,趙詞富麗、工巧;抒情方式上,李詞純情任性,深婉奔放,趙詞蘊藉雅致,平和沖淡;意境創造方面,李詞清新明麗,疏朗開闊,趙詞瑣細綿密,凝澀幽晦。在亡國的致命打擊下,李詞是沉痛中的升華,趙詞是凄慘后的銷魂。
南唐后主李煜《相見歡》
李煜亡國前雖然孱昏,但被俘后有所反省,在《浪淘沙》和《虞美人》中都有流露。特別是在《虞美人》這首絕命詞中,開頭那種屈子問天式的呼天搶地,結尾那句哀迫深廣的唏噓感嘆,那種宗社沉淪家國滅亡的劇痛,那種人生須臾時空無限的悲哀,糾纏一道,交融一起,實現了從現實憂患向宇宙意識的升華。這樣,就不僅是失去“四十年來家國 三千里地山河”的個人哀嘆,而是引發了一種黍離之悲和滄桑之感的共鳴,達到一種壯美崇高的境界。
李煜大起大落的人生際遇,國破家亡的無限哀愁,賦予詩詞沉重深厚的思想內涵,產生了撕心裂肺的藝術效果,奠定了他在詞壇上不可動搖的大家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