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孝玲
三哥是我的遠房堂哥,說遠也不算遠,沒出五服。
堂伯有六個兒子。老大、老四在外地工作,離家遠,家里指望不上;老二、老五跟前孩子多、負擔(dān)重,自顧不暇;老六是家里老小,肩膀太弱,還扛不了事。于是家里每遇大事小情,都是老三出面,包括對我家的照應(yīng)。
我祖父這一支,男丁稀少、兩代單傳。到父親這輩兒,年近半百,仍膝下無子,只有兩個女兒。頂門立戶的重任,始終無人可托。
堂伯提議,讓父親從他家的六個兒子中挑一個過繼過來。父親覺得,平白把人家辛苦養(yǎng)大的兒子過繼過來,不合適。于是跟堂伯合計以女換子,就是把還在讀小學(xué)的我送給他做女兒,把他家跟我同齡的小六過繼過來做兒子,這樣兩家都算有兒有女。
兩家的算盤打得挺好,可真正實操,根本行不通。記事兒又不懂事的年齡,情感紐帶緊、道德約束松,臨了,我哭著不去,小六賭氣不來。大人們只得搖頭嘆息作罷。
隆冬,父母照常要早起網(wǎng)被胎,晚上歇得比別人家早,九點一過,就已關(guān)門閉戶、上床歇息。
夜色中,突然傳來了敲門聲。父親問:“誰?。俊遍T外傳來:“是我,小三。小爺(叔叔)、小娘(嬸嬸),都歇下了嗎?”
原來是三哥。我剛要入睡,迷迷瞪瞪地聽著他們的對話。
父親說:“三兒,這么晚了,有事嗎?我起來給你開門?!?/p>
接著是父親披衣起身的聲音。門外三哥急忙說:“歇下了,就別起來了,天冷。沒有什么大事,我在門外說幾句話就走……”
母親也欠起了身子,窸窸窣窣地披上衣裳,說:“三兒,外面冷,進來說話,我起來給你開門?!?/p>
三哥忙說:“小娘,你別起來,冷,我說兩句就走。”
三哥在門外頓了頓,清了清嗓子說:“俺六弟,年幼不懂事,小爺、小娘別怪他。你們現(xiàn)在都還壯實,能苦能賺,等你們老了,我照應(yīng)你們,放心!天兒不早了,你們歇著吧,我走了?!闭f完,門外又恢復(fù)了寧靜,腳步聲由近而遠,直至消失。
母親說:“這深更半夜的,三兒突然跑了來,沒頭沒腦地說出這番話,怕是喝了酒吧?”
父親說:“怕是喝了,不過酒后吐真言?!?/p>
天亮后,父母也未把三哥的酒話太過放在心上。
可自那以后,只要農(nóng)忙,三哥常不請自來,幫忙收種;每逢年節(jié),三哥也會提著酒和果子來家坐坐。年年如此,一次不落。
三哥婚后,年節(jié)看望就變成三哥和三嫂一起過來,有了孩子之后,就帶著孩子一起來。年年如此,一次不落。
幾年后的一天下午,父親正在棉花店忙活,突發(fā)腦梗,癱倒在地,人事不省。當(dāng)時我在城里教書,媽在城里給我?guī)Ш⒆?,妹妹在我任教的學(xué)校讀書。等我們接到三哥的電話,著急忙慌地趕到醫(yī)院時,曾經(jīng)強健的父親正躺在病床上掛著水,看到我們,只能“啊啊”地張著嘴哭,我從未見過父親這樣,母女三人痛哭失聲。
三哥額頭帶著汗,正從這個窗口跑到那個窗口,忙著辦住院手續(xù)。過了一會兒,父親平靜了下來,用能動的左手,指著來到床前的三哥,口齒含混地說:“多虧——多虧三兒——照應(yīng)——”
三哥攥著父親的手說:“小爺,別想太多,安心養(yǎng)病。放心,有我呢!”
母親身體本就不好,現(xiàn)在還要拖著病體照顧父親,棉花店的生意全靠妹妹支撐著。眼瞅著身小力薄的小女兒在棉花店里默默地忙進忙出,父親萌生了招個上門女婿的想法。
這樣重的家庭負擔(dān),能招個什么樣的進門呢?我和媽都不看好,妹妹也整日郁郁寡歡。
可父親很傳統(tǒng),也固執(zhí)。
我請來了三哥。三哥的話,父親聽。
三哥勸道:“面子重要,還是二妹幸福重要?小爺您和小娘奔波勞碌一輩子,為了什么?不就是為大妹、二妹過得好嗎?如果招來的上門女婿不可心,二妹的婚姻不幸福,您老能安生?您是怕沒有人給您養(yǎng)老送終吧?放心,我會盡我能力幫襯兩個妹妹的?!?/p>
父親沉默了一會兒,不再堅持。
幾年后,妹妹遇到了可心的人。出嫁時,從操辦婚禮到代表娘家哥去接回門,三哥全程在場。
多年后,父母親相繼離世,我將他倆的骨灰?guī)Щ乩霞野苍?。喪禮那天,除了捧喪棒和摔老盆兒這兩件事不能由別人替代,只能由我這個大女兒來做,其他一切,全靠三哥張羅。
那天下大雨,靈棚里,三哥披麻戴孝,全身濕透、喉嚨沙啞,忙得手腳不得閑。
喪事忙完,三哥病了一場。
此后每年清明,三哥總是提前幫我到父母的墳頭鏟草、培土。
前年秋天,三哥突發(fā)腦溢血,昏迷不醒,送到醫(yī)院搶救。術(shù)后肺部感染嚴(yán)重,幾天后病情急轉(zhuǎn)直下,最終三哥生命年輪定格在66歲。
在我心中,一棵枝繁葉茂的大樹,就這么轟然倒下!
去年清明,我去給父母上墳。路上想,年年都是三哥俯身除草、揮鍬添土,今年再也無人為父母墳頭除草添土了。當(dāng)我拿著鐵鍬來到父母墳前時,眼前一幕,令我駭然:墳頭,草已除凈、土已培好,一束潔白的花靜靜地躺在墳邊。是誰?三哥,是您嗎?我的淚頓時下來了。
擦干了眼淚,我給三嫂打了電話。電話那頭,三嫂說:“是你小侄子(三哥的小兒子)昨天添的土,知道你們今天從城里回來,不方便帶鍬添土。你三哥生前曾經(jīng)交代過孩子,不管將來他在與不在,都不要忘了清明去把你父母的墳添了。他生前還交代過,平時不要太過麻煩你,你當(dāng)校長不容易!”
這倒是真的,三哥生前,從未讓我為誰家孩子上重點中學(xué)開過后門。他曾勸過托他的家長:“上學(xué)就像挑擔(dān)子,有多大力氣,挑多重擔(dān)子。能考上就上,不能考上去上,等于找罪受!”托他的家長識趣不提。
今秋,父母、堂伯、伯母以及三哥的墳都遷到了萬林公墓,葬在前后排。我在他們的墓前默念:“伯父、伯母、爸、媽,生前都是三哥照應(yīng)著你們,九泉之下,你們也多疼著他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