釋《表》
居士曰:在先秦,表有兩種含義,第一種含義與“里”相對,意思是“外”,這是從它的本義“外衣”引申出來的?!渡袝ち⒄罚骸胺叫刑煜?,至于海表,罔有不服”。另一種含義則是標識,《國語·晉語》:“說置茅蕝,設望表?!币隇楸碚茫渡袝ぎ吤氛f“表厥宅里”?!妒酚洝分械摹氨怼比〉漠斒呛笠环N含義?!短饭孕颉氛f:“并時異世,年差不明,作十表?!弊霰淼囊饬x在于將不同的紀年統一起來,因為那時沒有公元或類似公元的統一紀年法,只有帝王為紀。在紀事過程中,司馬遷做了這樣的發明,即用歷史事件作為時間的衡量準則,以各國地域或各官職務作為分別,兩者互為經緯。只是在要記敘一段較長時間而地域有限的時候,就將時間橫列,而地域縱列(見《十二諸侯年表》、《六國年表》、《秦楚之際月表》、《漢興以來諸侯王年表》、《漢興以來將相名臣年表》),在地域復雜而時間較短的時候,則用地域為歸屬,時間成為輔助(見《高祖功臣侯者年表》、《惠景間侯者年表》、《建元以來侯者年表》、《建元已來王子侯者年表》)。歷史事件代表的是時間,時間是天道;地域邦國都是地點,代表地道。但無論是天還是地,它們都是只是標準(表),不是核心。表的核心內容是人和人的發展變化,這是《史記》人文性的又一個體現。只是人的存在必須在特定的時空中,這就注定了《表》作為一種體裁,必須要接受縱橫兩個維度——天地交錯,人才能立足;縱橫交錯,表才有意義。我們古代從來沒有表格這種說法,司馬遷以哲學的睿智和史學家的深邃,縱橫勾畫出的十表,又可以算作統計學的祖師。統計是十表存在的又一個意義,盡管《史記》不是編年史,但本紀原有紀年的意義(參考上文《釋<</SPAN>本紀>》),而《十二諸侯年表》、《六國年表》、《秦楚之際月表》更是為編年所做的努力,尤其第三篇更是把編年精確到月和日,為后來的編年通史開了先河。
卷十三 三代世表第一
季歷生文王昌,益易卦。
居士曰:“益易卦”的意思既可以是增加易卦,也可以是補充易卦,“演周易”(見《太史公自序》)的意思是既可以推演出《周易》,也可以是為《周易》做注釋和衍生?!吨鼙炯o》取第一種解釋,說“其囚羑里,蓋益易之八卦為六十四卦”,看似是司馬遷的本意。然而考察原文,發現:第一、這段評價文王的文字竟然居于“太子發立,是為武王”和“武王即位”的中間,不倫不類,刪掉這段文字不但并不影響閱讀,反而使行文更加通順。第二、文字多與前文重復,前文已經說明姬昌囚在羑里,這里重申;前文已經說明平虞芮之獄,這里重復,與司馬遷精要的文風殊不相類。所以我斗膽猜測,《周本紀》的這段文字可能是衍文,或王莽、劉歆竄入《史記》者??疾臁短饭孕颉分锌浊饘懘呵?、屈原寫《離騷》等,都是人在失意后著書的例子,司馬遷也試圖用這些例子證明自己著書時的境遇和理想。那么顯然,姬昌之于《周易》也應該是著述和衍生,而不應該是推演。故余認為,在這里“益”字當解釋為補充,即姬昌對《周易》的含義做出了補充。
褚少孫曰:“蜀王,黃帝后世也,至今在漢西南五千里,常來朝降,輸獻于漢,非以其先之有德,澤流后世邪?……霍將軍者,本居平陽燕……豈不偉哉!”
司馬貞曰:褚先生蓋腐儒也。設主客,引詩傳……而末引蜀王、霍光,竟欲證何事?而言之不經,蕪穢正史,輒云“豈不偉哉”,一何誣也!
居士曰:不但司馬貞先生想知道褚少孫先生想證明什么,我也想知道。但我沒有答案,只有一點零碎的思路:一、王莽曾經篡改過《史記》。二、王莽的文學重臣揚雄寫過《蜀王本紀》。三、霍光是外戚,并且曾經廢立皇帝,他的權勢幾乎成了西漢后期一切外戚出身的權臣的榜樣。得出來一點可能的結論是:王莽為了美化自己的弄權廢黜皇帝的行為,把它美化成忠臣的輔弼,所以急于證明自己的出身與霍光相同,并且把自己美化成蜀王之后。不過,這種猜測本身又與《漢書》中說王莽美化自己為戰國田氏齊國之后抵牾。但我認為思考的方向應該不算很錯,所以拿出來參考。
卷十四 十二諸侯年表第二
居士曰:司馬遷之所以在表中之列周、魯、齊、晉、秦、楚、宋、衛、陳、蔡、曹、鄭、燕、吳十四個國家,并不是因為除這十四國外其它各國都不重要,而是因為司馬遷手里只有這十四國的史書可以拿來編年。“鄭伐我”、“諸侯敗我”,證明司馬遷手里有宋國的歷史書?!吧饺址ノ摇?,證明他手里有齊國史書?!爸T侯伐我,報宋故”,證明手里有鄭國的史書?!褒R伐我”,證明有魯國史書——這史書多半是《春秋公羊傳》,盡管他未必是董仲舒的弟子,但是李長之先生論證過他的思想多出于公羊家(見《司馬遷之人格與風格》)。“鄭執我仲父”,證明他有燕國史書?!暗曳ノ摇薄ⅰ褒R伐我”分別是衛國和楚國史書的口吻,蔡國史書會說“以女故,齊伐我”?!叭址ノ摇笔侵車窌?、“晉伐我”是曹國史書、“晉敗我崤”是秦國史書、“衛伐我”是晉國史書、“楚伐鄭,與我平”是陳國史書、“楚伐我”是吳國史書——這里的“我”字是司馬遷抄寫各國史書留下的痕跡,另一個痕跡是,他在寫作《世家》中的前十六篇時,在記載本篇國家的歷史的同時,也往往記錄其它國家的史實,這些事實應該是各國史書記載的原文。但是司馬遷在抄寫各國史書的時候,也在提法上做出了一些改變。同樣是這個“我”字,在《左傳》里有我軍、我國、我們君主的意思,但在《十二諸侯年表》中則只剩下了“我國”這樣一個含義。題名《十二諸侯年表》而竟然有十四國,除了周王朝不算諸侯之外,仍有十三國家,這就產生了殊魯說、殊秦說、殊吳說三種說法,我的意見是,表是用來紀年的,如果將魯國和秦國獨立的說法,無疑是將其中一國與周王朝并列紀年,這樣會產生紀年方法不一,失去年表本身的意義。將吳國獨立,作為附錄國家,是因為吳國的紀年是從中途開始的——《吳越春秋》亦是如此,吳國在壽夢在位的時候才算正式有了紀年。因為紀年不詳,所以難以列入正式的表中。但又有吳國的史書存在,不將之列入本表亦有不可。所以司馬遷做了這樣的處理,將之排在最末,而稱本篇為《十二諸侯年表》了。
政由五伯,諸侯恣行,淫侈不軌,賊臣篡子滋起矣。齊、晉、秦、楚其在成周微甚,封或百里或五十里。晉阻三河,齊負東海,楚介江淮,秦因雍州之固,四海迭興,更為伯主,文武所褒大封,皆威而服焉。
司馬貞曰:五霸者,齊桓公、晉文公、秦穆公、宋襄公、楚莊王也。
居士曰:所謂“五伯”,其實就是“五霸”,即我們通常所謂“春秋五霸”。同行的說法是,《史記》認為的春秋五霸是五霸者,齊桓公、晉文公、秦穆公、宋襄公、楚莊王,實際上這種說法依據的就是上引司馬貞這一條《索隱》,而并非司馬遷本人的意見。另有幾種說法是將闔閭、夫差、勾踐算在里面,但這不符合歷史。關于“五伯”最早的記載是《左傳·成公二年》:“五伯之霸也,勤而撫之,以役王命?!濒敵晒辏垂?/span>589年,闔閭出生的年紀雖然不詳,但他得到王位的那一年是公元前515年,勾踐稱霸的時間更晚,而夫差是闔閭的兒子。所以這三個人不可能在五霸序列。按照司馬遷的記載,明明是在講五霸,但他卻只說了四個國家:齊、晉、秦、楚。證明第一、“伯”的數量是按人頭算的,不是按照國家數量算的。二,有一個國家出現兩位霸主。根據我們在《左傳評論》中所揭示的,這個國家只可能是晉國。晉國可以成為霸主的,除了姬重耳之外,還有姬歡和姬周,《左傳·成公十八年》說:姬周的一些舉動使晉國“復霸也”,但這個時候,姬周剛剛即位,絕不可能出現在十六年前的人之口中。又《左傳·昭公三年》說:“昔文、襄之霸也”,晉襄公就是姬歡,公元前627年至前621年在位,時間是吻合的。而其他三位霸主也應該來源于齊、秦、楚三國,并且時間上應在公元前589年之前做出成績??疾烊龂臍v史,我們認為司馬貞先生對于這三國霸主的推斷可靠。故此,我們認為所謂春秋五霸指的是姜小白(齊桓公)、姬重耳(晉文公)、姬歡(晉襄公)、嬴任好(秦穆公)、以及羋侶(楚莊王)。
四,周公欲殺王而立子克,王誅周公,克奔燕。
居士曰:這里的周公指的是姬黑肩,他是姬旦第二個兒子姬陳的后人。《魯周公世家》只記載了姬旦長子姬伯禽和他后代的歷任魯國國君,而沒有記載周公這一職務的沿革的情況?!渡袝颉氛f:“周公既沒,命君陳分正東郊成周,作《君陳》。”這里的“成周”值得應該不是洛陽,因為此時洛陽已經是首都,完全不可能分享給臣子。裴骃在《史記集解》引譙周的話說:“以太王所居周地為其采邑,故謂周公。”太王是姬亶父,從他的先祖姬慶節開始,國家的首都就定在豳——“豳”是城市的名字,他們的國號始終是“周”。然而《詩經》的《國風》里有專門的《豳風》,《國風》,原名《邦風》,漢代為了避諱劉邦,所以改名《國風》。段玉裁《說文解字注》說:“邦之言封也,古邦封通用?!敝挥薪涍^分封才能叫做“邦”,而“國”的含義則更為寬泛,既可以只邦,也可以指邦的都城。但在實際上豳并不是一個國家,而是一個城市。唯一合理的解釋是,《豳風》中“豳”以首都代替了國名,這個國名就是周國,很容易與周王朝的行政中心相混。為了避免誤會,《詩經》將周王朝政治中心的詩歌稱為《王風》,而將周國的詩歌稱作《豳風》。但需要注意的是,周國只是周公世系的采邑,或名義上的封地,歷任周公都不會前往周國或豳地就任,而選擇在周朝的行政中心執政。否則姬黑肩不可能在周王朝內部有那么大的地位,足以殺戮國君,更不可能以封國主人的身份對周天子的地位還有所興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