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人之間的傷害行為，行為人或許能得到被害人的寬恕，但是否也能獲得法律的寬恕了？筆者從最高人民法院發(fā)布的幾起案例，梳理出法院審理親屬之間傷害行為把握的原則和尺度，以供讀者參考。
【本期導讀】
1.長期打罵父親，因瑣事將其父拳打腳踢致死，定故意傷害還是故意殺人?是否適用死刑？
2.父母為教育孩子而體罰子女致死的行為如何定罪？構成虐待罪還、故意傷害罪還是過失致人死亡？
3.因長期遭受虐待和家庭暴力而殺夫能否認定為故意殺人罪中的“情節(jié)較輕”？對此類故意殺人犯能夠適用緩刑？
4.提供農藥由丈夫自行服下后未采取任何救助措施，導致丈夫中毒身亡的，如何定罪處罰？
【案例審判詳解】
1.長期打罵父親，因瑣事將其父拳打腳踢致死，定故意傷害還是故意殺人?是否適用死刑？
關鍵詞：傷害致死、尊親、死刑
基本案情：索某從小脾氣不好，稍不順心，便打罵父母，索某的父親因工傷喪失勞動能力，索某嫌父親不能干活，非打即罵，甚至有時不給飯吃。2007年5月31日早上，被告人索某嫌父親搖晃家中大門，便朝其背部踹了十余腳。當晚索某回家取來涼饅頭給父親吃，因父親將嚼碎的饅頭吐出來，索某再次發(fā)火，又朝父親身上踹了幾腳，致其當場死亡。之后，索某用三輪車將索金秀的尸體拉到村外墳地掩埋。
法院認為：被告人索某長期虐待父親，因瑣事踢踹父親致死，其主觀惡性極深，手段十分殘忍，其行為構成故意傷害罪，并對其適用死刑。
實務觀點：①一般而言，對于因婚姻家庭、鄰里糾紛等民間矛盾激化引發(fā)的故意殺人犯罪，適用死刑應十分慎重，但這并不意味著對所有因婚姻家庭、鄰里糾紛等民間矛盾激化引發(fā)的案件，都要不分情況一律從寬處罰。對于毆打長輩嚴重悖反人倫情理，造成惡劣社會影響，情節(jié)惡劣、后果嚴重，又無法定從輕或減輕處罰情節(jié)，可不予從寬處罰。如果因一般的家庭糾紛引發(fā)、案件雙方均有一定過錯、案發(fā)后雙方均有悔錯的暴力案件，可從寬處理。②手段特別殘忍，情節(jié)特別惡劣的把握。主要結合是否使用作案工具，打擊的力度強度，打擊持續(xù)的時間，是否致使被害人死前經受了劇烈疼痛等綜合判斷。③行為嚴重違背倫理道德，在量刑時應充分考慮處罰的法律效果與社會效果。社會效果主要考慮：在當地造成的惡劣影響；人民群眾的感受，必要時法院可以進行調查，如走訪調查，征詢村干部、普通村民及親屬的意見。
案例索引：《刑事審判參考》2009年第1集第524號索和平故意傷害案。
2.父母為教育孩子而將孩子毆打致死的如何定罪量刑？構成虐待罪、故意傷害罪還是過失致人死亡罪？
關鍵字：體罰、虐待、教育
基本案情（1）：程某、陳某生育一女小泉，小泉出生后一直寄養(yǎng)在陳某的父母家。2007年3月底，陳某、程某認為小泉需要接受良好教育，便將小泉接回。在教育過程中因小泉發(fā)音不準問題，多次激怒程某、陳某，程某持拖鞋、鞋刷連續(xù)擊打小泉的臀部、后背及下肢，用巴掌擊打小泉的面部；陳某用巴掌連續(xù)多次擊打小泉的臀部、面部等部位。當日，小泉洗浴后，出現(xiàn)乏力、嗜睡、嘔吐、發(fā)燒等癥狀后。經法醫(yī)學鑒定，確認小泉系被他人用鈍性物體多次打擊身體多部位造成廣泛性皮下出血致創(chuàng)傷性休克而死。
法院認為：被告人陳某、程某故意非法傷害他人身體，致一人死亡，其行為已構成故意傷害罪。
實務觀點：父母因教子心切，一時沖動，將子女毆打致死的行為構成虐待罪、故意傷害罪還是過失致人死亡？主要從以下幾個方面分析①主觀罪過，罪過形式是行為人對犯罪行為所持的一種主觀心理態(tài)度，是認定行為性質的關鍵因素之一。父母為教育子女而實施的體罰懲戒行為，從主觀上講，系出于善良動機，一般并不具有傷害子女的罪過，但當懲戒行為超出正常程度發(fā)生了導致子女死亡的嚴重后果時，就可能構成犯罪了，應結合毆打行為的具體情況認定行為人的具體罪過。主要從打擊的次數、力度、工具，以及從被害人受傷的部位、范圍和程度等情況進行綜合分析。②客觀表現(xiàn)形式，客觀上，毆打行陳玲、程剛故意傷害案為既可以是故意傷害罪的手段，亦可以成為虐待罪的手段，但是虐待行為要求具備對家庭成員肉體上和精神上進行摧殘、折磨必須具有經常性、持續(xù)性特點，且須達到情節(jié)惡劣程度才能按犯罪處理。
基本案情（2）：被告人肖某與被害人莊某某（歿年3歲）系母子關系。因莊某某說謊不聽話，肖某用衣架毆打莊某某大腿內側位置并罰跪約一個小時。次日1時許，因莊某某在床上小便，肖某義用衣架毆打莊某某的大腿內側，用腳踢其臀部。當日5時許，肖某和丈夫發(fā)現(xiàn)莊某某呼吸困難，經醫(yī)院搶救無效死亡。
法院認為：被告人肖某在管教孩子過程中，過失致小孩死亡，其行為構成過失致人死亡罪。鑒于肖某發(fā)現(xiàn)被害人呼吸困難后，主動送被害人到醫(yī)院搶救，且明知醫(yī)院警務室報案后，仍在現(xiàn)場等候處理，歸案后亦能如實供述其犯罪事實，可以認定為自首；被害人的父親、祖父母對肖某的行為表示諒解。綜合肖某的具體犯罪情節(jié)以及尚有一年幼女兒需要照顧的情況，對肖某從輕處罰并適用緩刑。
實務觀點：①家長體罰子女致子女死亡的行為不構成虐待罪，一般認為，虐待罪中的致被害人重傷、死亡，包括兩種情況，即被害人經常受虐待而導致重傷、死亡；被害人因受虐待而自殺、自殘導致重傷、死亡。虐待致死與故意傷害致死、過失致人死亡最突出的區(qū)別就是，虐待行為具有“持續(xù)性”、“表現(xiàn)形式多樣性”，而故意傷害致死、過失致人死亡，都是因果關系明確的某一次或幾次行為直接導致死亡。因此，偶爾的毆打行為、體罰行為以及因為家庭糾紛而動輒打罵等行為，不能認定為虐待行為。②準確區(qū)分故意傷害罪與過失致人死亡罪。應以犯罪客觀方面為基準，結合動機和案發(fā)后行為綜合判斷其罪過罪過。a司法實踐中，在體罰致子女重傷、死亡的案件中，要著重考察行為本身的危險性和強度，是否足以造成致人傷亡的后果。具體而言，應審查行為的打擊強度、持續(xù)時間、是否使用工具、所使用工具致人傷亡的危險程度、打擊方式、擊打部位等。審查時應以兇器等物證、尸體鑒定意見、現(xiàn)場勘驗檢查筆錄為依據，結合被告人供述及證人證言等證據加以分析研判。在綜合上述因素的基礎上，判斷行為的危險性和強度，考量其有無超出社會大眾理解的管教子女體罰行為應有的限度。 b查明案發(fā)起因及家庭環(huán)境?？疾煨袨槿顺鲇诤蝿訖C，是為了管教，還是肆意打罵凌虐，抑或出于個人泄憤等原因，還應查明行為人與被害人的身份關系、生活中的相處關系，是否存在經常性打罵、虐待，綜合上述情況以確定案發(fā)起因。c分析案發(fā)后行為。案發(fā)后行為是反映行為人作案時主觀心態(tài)的一項參考因素。例如，在發(fā)現(xiàn)行為導致被害人生命健康受損害后，是予以二次加害，還是置之不理，抑或是馬上積極施救，可不同程度反映行為人實施體罰時的主觀心態(tài)。
案例索引：《刑事審判參考》2009年第4集第567號，陳玲、程剛故意傷害案?！缎淌聦徟袇⒖肌?014年第3集第994號，肖某過失致人死亡案。
3.因長期遭受虐待和家庭暴力而殺夫能否認定為故意殺人罪中的“情節(jié)較輕”？對此類故意殺人犯能夠適用緩刑？
關鍵詞：家暴、虐待、殺夫
基本案情：被告人姚某與被害人徐某系夫妻關系，結婚十余年間徐某經常無故打罵、虐待姚某。2010年5月10日晚，徐某又尋機對姚某進行長時間打罵；次日凌晨，姚圍英因長期遭受徐某的毆打和虐待，心懷怨恨，遂起殺死徐某之念。姚某趁徐某熟睡之際，從家中樓梯處拿出一把鐵榔頭，朝徐某頭、面部等處猛擊數下，后用衣服堵住其口、鼻部，致徐某當場死亡。
法院認為：被告人姚某持械故意殺害其丈夫徐某，其行為構成故意殺人罪。鑒于被告人長期遭受虐待和家庭暴力而殺夫的行為受到民眾高度同情，社會危害性相對較小，且被告人具有自首情節(jié)，認罪態(tài)度較好，家中又尚有未成年的女兒需要撫養(yǎng)，根據其犯罪情節(jié)和悔罪表現(xiàn)，對其適用緩刑不致再危害社會，可依法宣告緩刑。
實務觀點：①理論界和實務界通常將以下情形視為“情節(jié)較輕”：a防衛(wèi)過當的故意殺人，指正當防衛(wèi)超過必要限度而故意將不法侵害者殺死的情形。b義憤殺人，指行為人或者其近親屬受被害人的虐待、侮辱或迫害，因不能忍受，為擺脫所受的虐待、侮辱、迫害而實施故意殺人的行為。c激情殺人，即本無殺人故意，因被害人的嚴重過錯，在被害人的刺激、挑逗下而失去理智，當場實施故意殺人的行為。d受囑托幫助他人自殺，即基于被害人的請求、自愿而幫助其自殺的行為。e生父母溺嬰，即父母出于無力撫養(yǎng)、憐憫等不太惡劣的主觀動機而將親生嬰兒殺死的行為。②是否符合適用緩刑的條件。主要可從主觀惡性，法定量刑情節(jié)，行為是否得到社會原諒，是否受到社會輿論的同情，家庭中是否有未成年子女等綜合分析。
案例索引：《刑事審判參考》2010年第5集第647號，姚國英故意殺人案。
4.提供農藥由丈夫自行服下后未采取任何救助措施，導致丈夫中毒身亡的，如何定罪處罰？
關鍵詞：殺夫、不作為、故意殺人
基本案情：被告人劉某系被害人秦某之妻。秦某因患重病長年臥床，一直由劉某扶養(yǎng)和照料。劉某不滿秦某病痛叫喊，影響他人休息，與秦發(fā)生爭吵，后劉某將存放在暫住地的敵敵畏倒入杯中提供給秦某，由秦某白行服下，造成秦某服毒死亡。
法院認為：被告人劉某與患重病長年臥床的丈夫秦某因故發(fā)生爭吵后，不能正確處理，明知敵敵畏系毒藥，仍向秦某提供，導致秦某服毒死亡，其行為構成故意殺人罪。鑒于本案系家庭糾紛引發(fā)，劉某長年堅持扶養(yǎng)、照料患重病臥床的秦某，秦因不堪忍受病痛折磨，曾多次有輕生念頭。同時，劉某歸案后如實供述自己的罪行，且能夠認罪、悔罪，秦某的親屬亦對劉某表示諒解，請求法院對其從寬處理，故本院對劉某予以從輕處罰劉某有期徒刑七年，剝奪政治權利一年。
實務觀點：①提供農藥由丈夫自行服下后未采取任何救助措施，導致丈夫中毒身亡的，構成不作為的故意殺人罪。不作為犯罪的成立需要具備以下條件：（1）行為人負有特定的作為義務；（2）行為人能夠履行而不履行；（3）不履行作為義務與危害結果之間具有因果關系。作為義務的來源主要有四種，即法律明文規(guī)定的作為義務、職務或者業(yè)務要求的作為義務、法律行為引起的作為義務、先行行為引起的作為義務。本案中，劉某對秦某有義務、有能力救助而不予救助，放任秦某中毒身亡的結果發(fā)生，符合不作為故意殺人罪的特征。②如何認定故意殺人“情節(jié)較輕”？實踐中一般綜合考慮案件的性質，犯罪的起因、動機、目的、手段等情節(jié)，犯罪的后果，被告人的主觀惡性和人身危險性等因素予以認定。把握的一般尺度是，對社會危害性較小，主觀惡性和人身危險性也較小的，可以認定為故意殺人情節(jié)較輕。
案例索引：《刑事審判參考》2012年第1集第746號，劉祖枝故意殺人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