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選自《時間外傳》序言,楊慶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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具體來說就是,因為某種功利主義的思考方法——從結果裁決成敗——從而將蘇東劇變這一類“特殊性”的歷史事件理解為一種“普遍化”的觀念危機,并導致了對革命普遍的不信任和污名化。辯證地說,“具體的革命”確實值得懷疑和反思,但是“抽象的革命”卻不能因為“具體的革命”的失敗而遭到放逐,因為對“抽象革命”的放棄,思想的惰性被重新體制化——在冷戰之前漫長的20世紀的革命中,思想始終因為革命的張力而生機勃勃。正如弗里德里克·詹姆遜在《對本雅明的幾點看法》一文中指出的,“體制一直都明白它的敵人就是觀念和分析以及具有觀念和進行分析的知識分子。于是,體制制定出各種方法來對付這個局面,最引人注目的方法就是怒斥所謂的宏大理論或宏大敘事。”意識形態不再倡導任何意義上的宏大敘事,也就意味著在思想上不再鼓勵一種總體性的思考,而總體性思考的缺失,直接的后果就是思想的碎片化和淺薄化——在某種意義上,這導致了“無思想的時代”?;蛘呶覀兛梢陨晕⑦w就一點說,這是一個高度思想仿真的時代,因為精神急需思想,但是又無法提供思想,所以最后只能提供思想的復制品或者贗品。
與此同時,因為“冷戰終結”導致的資本紅利形成了新的經濟模式。大壟斷體和金融資本以隱形的方式對世界進行重新“殖民”。這新一輪的殖民和利益瓜分借助了新的技術:遠程控制、大數據管理、互聯網物流以及虛擬的金融衍生交易。股票、期權、大宗貨品,以及最近十年來在中國興起的電商和虛擬支付。這一經濟模式的直接后果是,它生成了一種“人人獲利”的假象,而掩蓋了更嚴重的剝削事實。事實是,大壟斷體和大資本借助技術的“客觀性”建構了一種“想象的共同體”,個人將自我無限小我化、虛擬化和符號化,獲得一種象征性的可以被隨時隨地“支付”的身份,由此將世界理解為一種無差別化的存在。
當下文學寫作的危機正是深深植根于這樣的語境中——宏大敘事的瓦解、總體性的坍塌、資本和金融的操控以及個人的空心化——當下寫作僅僅變成了一種寫作(可以習得和教會的)而非一種“文學”或者“詩”。因為從最高的要求來看,文學和詩歌不僅僅是一種技巧和修辭,更重要的是一種認知和精神化,也就是在本原性的意義上提供或然性——歷史的或然性、社會的或然性和人的或然性。歷史以事實,哲學以邏輯,文學則以形象和故事。如果說存在著一種如讓·貝西埃所謂的世界的問題性 的話,我覺得這就是世界的問題性。寫作的小資產階級化——這里面最典型的表征就是門羅式的文學的流行和卡夫卡式的文學被放大,前者類似于一種小清新的自我療救,后者對秩序的貌似反抗實則迎合被誤讀為一種現代主義的深刻——他們共同之處就是深陷于此時此地的秩序而無法他者化,最后,提供的不過是絕望哲學和憎恨美學。劉東曾經委婉地指出中國現代文學提供了太多怨恨的東西,現在看來,這一現代文學的“遺產”在當下不是被超克而是獲得了其強化版。
——選自《時間外傳》序言,楊慶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