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8年前蘇聯出版了《聯共黨史》,其中第4章第2節專門介紹哲學,篇名叫《辯證唯物主義和歷史唯物主義》,它把當時流行的框架簡化為辯證法四個特征、唯物主義三個特征、歷史唯物主義四個特征,同時刪去了不少內容。
這就是哲學界所談的“斯大林體系”,這個體系出現后便取代了前蘇聯體系的權威地位,直至1953年斯大林逝世。有些人把這兩個體系完全等同起來,這是一個天大的誤會。下面專門談一談這兩個體系的同異。
這兩個體系都叫“辯證唯物主義與歷史唯物主義”,它們的主要組成部分都是唯物論、辯證法和歷史唯物論,斯大林體系本來就是經過斯大林改造過的前蘇聯體系,因此,它們無疑都是馬克思主義哲學的辯證唯物主義與歷史唯物主義體系。但是,它們之間差別也是很大的。
從時間來說,斯大林體系是從1938年到斯大林逝世,即到1953年這一段時間內流行的,在他逝世以后就不再流行了,特別是赫魯曉夫批判斯大林以后,前蘇聯就再也不用這個體系而是恢復了原來的前蘇聯體系。
在中國,盡管斯大林體系解放以后有幾年流行,但毛澤東對斯大林體系的一些提法是有意見的,所以,中國人對這個體系一直有所保留,而在前蘇聯批判斯大林以后,中國也就不用這個體系了。隨后,胡繩、艾思奇在編寫辯證唯物主義和歷史唯物主義教材時,就恢復了前蘇聯體系。
因此,不能說我們后來的辯證唯物主義和歷史唯物主義體系是斯大林模式,這不符合事實。斯大林在1906年發表過一篇叫做《無政府主義還是社會主義》的文章,其中有辯證唯物主義內容,但很簡單,后來斯大林關于方法是辯證法、理論是唯物主義的提法就來自此文。此文對二三十年代前蘇聯哲學界幾乎沒有什么影響。
再從內容上看,斯大林體系與前蘇聯體系差別是很大的。前蘇聯體系先講唯物主義后講辯證法,這是合理的,而斯大林體系先講辯證法,后講唯物主義,是錯誤的。因為唯物主義比辯證法更根本。斯大林把辯證法僅僅理解為方法、把唯物主義僅僅理解為理論也是錯誤的,因為辯證法也是理論、唯物主義也是方法。
在對馬克思主義哲學基本內容的論述上,斯大林體系也大大縮小了馬克思主義哲學所應有的信息量。辯證法原來的講法是三個規律、若干范疇。斯大林把三個主要規律的概念拋棄了,只講四個特征。他首先講普遍聯系和運動、變化、發展兩個特征,這是斯大林體系唯一優于前蘇聯體系的地方。
對三個規律他只吸收了其中兩個,完全否定了否定的否定,而且大大破壞了對立統一規律,只講對立,不講統一。對于唯物主義,斯大林也講得很簡單,只講了哲學基本問題,其他豐富的內容都沒有了。歷史觀也講得非常簡略,而且里面有一些提法也是錯誤的。
因此,從內容上講,斯大林體系與前蘇聯體系差別是很大的。我們絕不能把前蘇聯體系看成斯大林體系。由于只有前蘇聯體系具有原創性,而斯大林體系是它的后退的變種,不能代表辯證唯物主義與歷史唯物主義,下面我們就以米丁與拉祖莫夫斯基分別主編的《辯證唯物主義與歷史唯物主義》代表前蘇聯體系,并對前蘇聯體系作一評論,不涉及斯大林體系。
對象是否明確,是一門科學能否成立的前提,而所謂明確與否不在于它是怎么說的,而在于它是怎么做的。前蘇聯體系一般都承認哲學是世界觀,其對象自然是作為整體的世界及其發展規律,人們經常提到的表述方式是:哲學研究自然界、人類社會和思維的普遍規律。
一般說來,前蘇聯體系對哲學對象的理解是明確的。應指出,這種理解與傳統哲學中大多數流派,即那些承認世界觀的流派的理解是一致的,但前蘇聯體系繼承了馬克思主義的現實性精神,不像傳統哲學那樣把世界觀理解為“形而上學”或“本體論”,不研究“形而下東西”或現象世界,從而把哲學歪曲成思辨哲學,而是把對象看成普遍與特殊、共性與個性相結合的現實的具體的真實的世界,即實證的世界,因而總是從現象去研究規律,從具體的事實出發通過層層的抽象去研究一般的東西,以各種科學為根據來研究哲學。
還應指出,在對哲學對象的理解中有一個單純性與復合性、單層性與多層性問題。這就是說,哲學對象在定義中是單純的、一個層次的,而在實際論述中是復合的、多層的,這就是差不多所有概念在使用中的狹義與廣義的問題。
一般說,馬克思主義哲學就是世界觀,但唯物主義歷史觀也被看成哲學,這實際是把哲學和哲學對象擴大了,成為復合的、多層的、廣義的。這是研究中難于避免的,因為要說明整體,不得不說明局部,特別是那些舉足輕重的局部。
在整個宇宙中,人類是微不足道的,但從人的角度看,宇宙整體中的人類社會是特別重要的局部,歷史觀被看成世界觀中的特別重要的組成部分是可以理解的。
總之,前蘇聯體系堅持哲學的科學性質,始終把哲學看成科學家族中的一員,而不是科學以外的東西,并從此出發來確定哲學的對象,這種做法和理解應該受到充分的肯定,也是我們今天必須堅持的。但是,前蘇聯體系在對象問題上還有不明確的地方,應該給予認真的分析和對待。
前蘇聯體系在對象上的主要問題是對待恩格斯提出的“哲學基本問題”。前蘇聯體系沒有明確把哲學對象定義為哲學基本問題,但實際上是這樣做的。
物質和意識、存在和思維的關系問題,實質是人與世界、人類社會與自然界的關系問題,不但在西方是哲學基本問題,在中國幾千年傳統中也是一個基本問題,即所謂“天人之際”。它當然包括在哲學的對象之內,人們從未懷疑過,但具體分析一下前蘇聯體系對哲學基本問題的做法就可看出其中存在著問題。
按照恩格斯的說法,哲學基本問題有兩個方面,第一方面是物質與意識孰為實體,孰為機能;第二方面是二者孰為原物,孰為反映。一般把第一方面理解為世界觀或本體論方面,第二方面為認識論方面。
這種理解實際上已經把哲學基本問題分屬于兩門學科:世界觀和認識論,第一方面是世界觀的對象,第二方面是認識論的對象。這兩門學科在哲學史上都被看成哲學,但它的地位是不同的,世界觀是基礎哲學,亦稱本體論或形而上學,而認識論是部門哲學,因為世界是整體,認識現象是一種社會現象,是局部。
前蘇聯體系把認識論看作辯證唯物主義的組成部分而不是辯證唯物主義的局部體現(辯證唯物主義認識論),便引起了一些混亂。不僅如此,哲學基本問題其實不僅有這兩個方面。人類社會與自然界的關系還有誰改造誰的問題,即實踐問題。實踐問題比認識問題更根本,但實踐仍然是一種社會現象,是局部。
如果像當代實踐哲學那樣,把實踐論同世界觀混同起來,或把實踐論看成世界觀的組成部分而不是辯證唯物主義世界觀的特殊體現,也會引起一些混亂。
人類社會與自然界的關系是多方面的,為了說明世界整體而涉及人類社會與自然界的關系當然是必要的,但因此而把人類社會的某種特殊現象提升為世界觀的對象,混亂就難以避免。
在前蘇聯體系中,另外一個混亂就是把意識看成世界觀的對象。認識是一種意識,它們的基本性質是相同的。意識同認識一樣,對于說明世界整體是有意義的,但它不是世界觀的對象。但前蘇聯體系由于物質與意識的關系問題是哲學基本問題,除專門談論物質外,也專門談論意識,事實上把它當成了世界觀的對象。
前蘇聯體系沒有籠統地把人類社會當成世界觀的對象,而是把它看成歷史觀的對象,并在辯證唯物主義后另設歷史唯物主義談論人類社會,這是很正確的,但它卻在歷史唯物主義之前就專門談論意識和認識,這顯然是不妥的,因為意識和認識都是社會現象,整體還沒有專門談論過,局部怎么談得清楚呢?
哲學基本問題實際上涉及哲學的復合對象,其中既有狹義哲學(世界觀)的對象,又有廣義哲學(認識論、意識論、實踐論等部門哲學)的對象,前蘇聯體系沒有作這種區分,一概視之為世界觀的對象,不免引起一些混亂。前蘇聯體系明確地把人類社會看作歷史觀的對象,沒有籠統地把它視作世界觀的對象,這種作法是合理的。
一門學科對對象的理解決定了其組成部分的構成。前蘇聯體系認為其對象首先是世界整體,也認為人類社會是自己的研究對象,即部門哲學的對象,因而其主要組成部分是十分明確的,即兩個組成部分:辯證唯物主義和歷史唯物主義。這兩部分的關系也是很明確的,它們不是并列的,前者是世界觀,后者是歷史觀,即社會觀,歷史觀是世界觀在歷史領域的貫徹和表現,歷史觀從屬于世界觀。
中國理論界對這種組成頗多指責,認為這是一種板塊結構,把世界觀和歷史觀并列起來了。辯證唯物主義與歷史唯物主義形式上誠然是并列的,但在人類的語言習慣上,并列只是意味二者可以相對地區別開來,不一定意味二者是分裂的或對立的。
前蘇聯體系對于二者的不可分割的有機聯系,不僅有明確的說明,其間內容上的實際聯系也是很清楚的。前蘇聯體系在組成部分上的問題,不在于世界觀與歷史觀的并列,而在于僅僅設置一個部門哲學。
辯證唯物主義本身實際上已包含兩個組成部分,即世界觀和認識論,這在前面已指出它實際有兩個對象,即世界整體和人類社會的認識現象,但二者并沒有明確區分開來,因而也沒有形成兩個組成部分。
此外,唯物主義與辯證法似乎也是可以區分開的兩個組成部分,這樣辯證唯物主義就分成了三個組成部分:世界觀、認識論和辯證法。看來,這種情況的出現是由于馬克思主義哲學發展過程中形成了這些系統思想,而不是前蘇聯哲學家們根據哲學的明確的對象規定自覺地制定的。
前蘇聯體系對哲學對象以及根據對象對組成部分的規定基本上是正確的,這一點應堅持,其主要缺點是對部門哲學的對象和構成不盡合理,這是今天必須解決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