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在很早之前寫過一篇關于呂不韋的文章,文章題目是《作為男人我很想知道,呂不韋到底睡過秦始皇他媽沒有?》。在這篇文章里,我通過擺事實講道理推斷出呂不韋不曾與秦始皇的母親有染,更沒有推薦過嫪毐。因而呂不韋被秦始皇罷相直至走向死亡和通奸及當皮條客這兩件事情沒有任何關系。我當時也在舊文的文末留了一個懸念:呂不韋既然沒有當過老王和皮條客,為何這么優秀的一個職業經理人最后難逃一死?過后因為各種原因,我一直沒有再寫關于呂不韋的文章來解析這個問題。但今天的這篇文章,就是對之前的這個遺留問題劃上一個句號,讓我們重新再認識一下呂不韋。
二
我相信大家都能猜到,呂不韋真正的死亡原因是因為他和秦始皇之間發生了激烈的政治斗爭。政治斗爭這玩意兒不是東風壓倒西風,便是西風壓倒東風,很難有調和的余地。成王敗寇,顯然呂不韋是這場斗爭的最終失敗者。如果我們讀《史記》,也會發現兩人之間政治斗爭的蛛絲馬跡,但是我們的關注力通常會被司馬遷所描述的宮闈之事所遷移,真相往往被忽略。即使這樣,像郭沫若這樣的歷史學家,還是能一針見血找到問題的關鍵和歷史事件背后的真相。雖然郭沫若先生的風骨和婚姻問題飽受質疑和詬病,但不能掩蓋其學術成就的光芒。本文的內容就是以郭沫若先生《十批判書·呂不韋與秦王政的批判》為藍本,在此基礎上再結合了一些其他學者的觀點和本人自己的一些見解。
呂不韋之所以在政治上和秦始皇發生產生了不可調和的沖突,是因為呂不韋想憑一己之力改變秦國的體制及改變秦始皇。秦法自孝公確立以來,傳至始皇已是七代。秦法雖熠熠生輝,但經六代傳承,至始皇時已經略顯疲弊。呂不韋入秦以后,通過自己親身的參政和深刻的觀察,發現了秦法所存在的疲弊和隱患。呂不韋一心為國,想通過一系列的政策和方法去糾正秦國及改變秦法,以防止秦國和秦法走向極端而自毀。呂不韋是山東六國人士,治國思想受秦法影響較小,且以呂不韋特立獨行的性格,也絕不會像李斯等趨炎附勢之徒,為了政治利益完全臣服于法家治國理念之下。因而呂不韋通過《呂氏春秋》一書,彰顯了自己的治國理念。《呂氏春秋》雖看似一本雜家之書,其實“形雜而神不雜”,它對各種學問有著自己的一套權衡標準。總的來說,《呂氏春秋》以“儒家”思想為核心,兼容了道家和法家,而完全擯棄了墨家思想。而秦始皇和秦國的情況恰恰相反,秦始皇以孝公、惠王、昭王為榮,對商君之法推崇備至。秦國的國策也是以“法家”的思想為核心,兼容了墨家的君道集權思想,完全摒棄了道家和儒家。所以呂不韋和秦始皇的斗爭,在其本質上就是一場儒法斗爭。當然,在秦始皇看來,還是一場除逆斗爭。
三
呂不韋和秦始皇的政治理念沖突主要表現在以下幾個方面:
第一,呂不韋反對家天下,而秦始皇卻看重千秋萬世。《呂氏春秋·孟春紀·貴公》云:“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也,天下之天下也。···萬民之主,不阿一人。” 又《呂氏春秋·孟春紀·去私》云:“誅暴而不私,以封天下之賢者,故可以為王伯。”呂不韋的意思很明顯,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不是某人某姓的家天下,只有有德的賢人可以為之主;一旦其失德亂政,暴虐天下,人人可以得而誅之。我不知道呂不韋是不是為以后自己篡權奪位撰寫理論,但我知道這肯定觸及了秦始皇的底線。因為秦始皇做的夢是“自今已來,除謚法。朕為始皇帝。后世以計數,二世三世至于萬世,傳之無窮。”
第二,呂不韋要求尊重民意,而秦始皇卻視黔首如草芥。《呂氏春秋·季秋紀·順民》云:“先王先順民心,故功必成。”又曰:“凡舉事,必先審民心然后可舉。”呂不韋認為君王必須體察民意,順乎民情,民心所向之事,必欲成之;民以為便的事,無不行之,做到這樣,天下可治,事業可成。而秦始皇卻認為他的意志高于一切,民眾應為他的意志所驅使。以賈誼過秦論中的話就是“焚百家之言,以愚黔首。”這個“愚”字最為傳神,一方面表達了秦始皇對民眾的要求,另一方面也說明了民眾在其心目中的形象。
第三,呂不韋重視圣哲,而秦始皇重視獄吏。《呂氏春秋·季春紀·先己》云:“昔者先圣王,成其身而天下成,治其身而天下治。”呂不韋看重道德層面的建設,他認為治理國家的人,要修身律己,表率天下,要求國民做到的,自己先做到;善于修身的人,才善于治國,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道理一貫,異位同體。而秦始皇看重法律層面的建設,倡導“以吏為師”。其實把他倆的思想一融合,就形成了今天考研政治中的第四部分考試內容:“思想道德修養與法律基礎”。
第四,呂不韋主張君主無為,而秦始皇卻看重君主集權。《呂氏春秋·審分覽·君守》云:“大圣無事而千官盡能。” 《呂氏春秋仲春紀·當染》云:“古之善為君者,勞于論人而佚于官事,得其經也。不能為君者,傷形費神愁心勞耳目,國愈危,身愈辱,不知要故也。”其實呂不韋所說的君主無為并非荒政無所作為,而是要分清君臣職責,不要把大小權力都抓住不放,干預臣僚履行各自職責;君主的主要職責,是選賢任能,讓百官充分發揮聰明才智,履行好各自的職責。核心思想就是相權和君權要互相制衡。而以郭沫若先生的觀點來看,秦國君主除了秦孝公做到了以外,其余的君主都沒做到,反而到了秦始皇時期,君權大于一切,集權一切。李斯雖為左丞相,其實質就是秦始皇的傳聲筒和應聲蟲。話反過來說就是,在秦始皇時期當丞相,自己如果不是當傳聲筒和應聲蟲的材料,就吃不了丞相這口飯,所以呂不韋吃不了。
四
以上四個大方面體現的是儒法不同的政治主張。如果還要算上呂不韋在《呂氏春秋》中謳歌禪讓,效仿四君子廣養門客以及高調的搞“一字千金”,秦始皇有充分的理由斷定呂不韋有篡權謀逆之心。《史記·呂不韋列傳》:“歲余,諸侯賓客使者相望于道,請文信侯。秦王恐其為變,乃賜文信侯書曰:‘君何功于秦?秦封君河南,食十萬戶。君何親于秦?號稱仲父。其與家屬徙處蜀!’”這段材料最能反映秦始皇要逼死呂不韋的真實動機。不過呂不韋主政多年,在糾正秦國及改變秦法上也并非毫無建樹,比如秦軍的“尚首功”制度在呂不韋主政時期就基本消失了。
秦軍自商鞅變法以來逢戰必斬首,《史記》里面對秦軍斬首記錄比比皆是。但是有趣的是,自莊襄王去世后,呂不韋主政以來,在《史記·秦始皇本紀》中除了秦始皇繼位第二年有“二年,麃公將卒攻卷,斬首三萬”的斬首記錄外,秦軍對外攻伐就再也沒有斬首記錄了。比如“三年,蒙驁攻韓,取十三城。”無斬首記錄;“四年,拔篸、有詭。”無斬首記錄;“五年,將軍驁攻魏,定酸棗、燕、虛、長平、雍丘、山陽城,皆拔之,取二十城。”無斬首記錄;“六年,韓、魏、趙、衛、楚共擊秦,取壽陵。秦出兵,五國兵罷。”無斬首記錄;“七年,以攻龍、孤、慶都,還兵攻汲。”也無斬首記錄。這段時間的戰事記載,完全不同于以前逢戰幾乎有斬首數記載的慣例。更有意思的在于當呂不韋去世后(秦始皇十二年去世),秦軍的戰事記錄又開始出現斬首記錄了。“十三年,桓齮攻趙平陽,殺趙將扈輒,斬首十萬。”可見,呂不韋在主政期間對秦軍的軍功制度進行了一些修改,以去除秦軍的一些殘暴之氣。雖后秦軍可能又短暫恢復了“尚首功”的傳統,但是戾氣已經被呂不韋主政時期化去不少,故在秦始皇發動滅國戰役時,已經很少看到斬首數的歷史記載了。
五
呂不韋被秦始皇逼死,我認為李斯在背后起了很重要的推動作用。李斯是唯一一個被呂不韋和秦始皇都認可的人,他的意見對秦始皇有著重要的影響。我們可以假想當年秦始皇和李斯聊天時聊到呂不韋的治國政策時,以及秦始皇讓李斯評價一下呂不韋的為人時,李斯是會幫自己的伯樂仗義執言,還是會揣摩圣意落井下石?我想會是后者。李斯可以為利益放棄荀子之學完全投身于法家的懷抱,也可以為了利益迫害自己的同門韓非,更可以為了利益舍國家大義不顧而與趙高勾結,那有為何不可以為了利益對呂不韋落井下石,對秦始皇火上澆油?李斯對呂不韋背后下毒手才符合他的老鼠哲學,因為選擇秦始皇才能讓自己當一只更幸福的老鼠。也只有除去呂不韋,才能打通自己的仕途。
還有一個材料可以佐證李斯的為人。當呂不韋被免相后,秦始皇實施了驅逐山東人士的政策,就在這個時候李斯寫了一篇《諫逐客令》。在這篇文章中,李斯對秦國外來的幾個名臣都做了褒獎,唯獨不提呂不韋輔助秦莊襄王的功業,而這個時候,呂不韋尚在人世。李斯寫到:“昔穆公求士,西取由余于戎,東得百里奚于宛,迎蹇叔于宋,來丕豹、公孫支于晉。此五子者,不產于秦,而穆公用之,并國二十,遂霸西戎。孝公用商鞅之法,移風易俗,民以殷盛,國以富彊,百姓樂用,諸侯親服,獲楚、魏之師,舉地千里,至今治彊。惠王用張儀之計,拔三川之地,西并巴、蜀,北收上郡,南取漢中,包九夷,制鄢、郢,東據成皋之險,割膏腴之壤,遂散六國之從,使之西面事秦,功施到今。昭王得范睢,廢穰侯,逐華陽,彊公室,杜私門,蠶食諸侯,使秦成帝業。此四君者,皆以客之功。”一篇《諫逐客令》,可見李斯乃是一個節操早就碎了一地的無恥政客。
六
呂不韋的失敗,宣告了儒道糾偏秦國法墨政策的失敗;也宣告了相權制衡君權的失敗;更是宣告了一個舊時代的結束,一個新時代的到來。在秦始皇看來,終于除去了潛在的謀逆之臣,掃清了自己乾坤獨斷的障礙。呂不韋的失敗或許也是秦國的悲哀,因為在秦始皇與呂不韋時期,秦國統一天下的大勢已經形成,幾乎是不可逆的。即使按照呂不韋的施政方針治國,秦國最終也將統一天下。但是秦國按照呂不韋的治國方針走下去,我相信大秦不會二世而亡。還是回到開頭,秦法傳至始皇,已經顯出疲弊,傳至秦二世,走向畸形。商君曾說過:“三代不同禮而王,五伯不同法而霸。智者作法,愚者制焉。”呂不韋想給秦政添加新元素,想更新秦法,想糾偏秦政的軌道,可惜終究功虧一簣,因為他遇到的年輕對手,是有著“蜂準、長目、摯鳥膺、豺聲,少恩而虎狼心”的秦始皇嬴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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