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從未被西方了解過。太可憐,太神秘。中國,不可能被西方漢學家來了解,還得我們自己來——用他們聽得懂的話,告訴他們不懂的事。
所謂東方,中國才是代表,補給西方,正是對的,因為西方最缺的就是中國的東西;含蓄,以弱制勝。東方西方要是真的相通,文明才開始??墒且獑拘褨|方,中國,非得西方來理解。
要講清楚:我講的中國,是指嵇康他們。我們的俄國人,是講普希金,不是講他的第九世孫。
所謂理想主義,要么是向未來看,要么,其實是向古代看,“現在”沒有多大意思。
什么是悲觀主義、我以為就是“透”觀主義。不要著眼于“悲”,要著眼于“觀”——萬事萬物都會過去的,人是要死的,欲望永遠不能滿足,太陽底下無新事……這就是悲觀。悲觀主義是一個態度,是一個勇敢的人的態度。
得不到快樂,很快樂,這就是悲觀主義。如此就有自知之明,知人之明,知物之明,知世之明。
一切都無可奈何,難過的,但是透徹。
一個人,只要心里有了愛,一生就弄得半死不活——這是海涅的散文。我對普希金,一直未解除“敬意”,但和海涅是赤腳兄弟,打打鬧鬧。海涅和安徒生是好朋友,居然寫詩送給安徒生,一起劃船。
原文是這樣:誰有一顆心,心里有愛,就被弄得半死不活。
要敢于和古人稱兄道弟,親密無間。不是高攀。藝術面前人人平等,這樣,孤獨的內容就多了,這樣,藝術視你為“歸人”,而不是“過客”。四海之內皆兄弟,指的是精神蜀,在這精神界里,是兄弟。這兄弟有三類:
架上書,案頭書,枕邊書。
藝術,是光明磊落的隱私。
光明磊落,是態度,不是藝術;隱私,更不是藝術——兩者在一起,就是藝術。
私,越隱越私;光明,越磊落越光明——越是光明磊落地說隱私,藝術越大。
從來的大藝術家都是諱莫如深。
我看魯迅雜文,痛快;你們看,快而不痛;到下一代,不痛不快——而今燈塔在動,高度不高,其間不過一百年。
個人遭遇時代,有人手舞足蹈,有人直接介入。我以為,遭遇大事要先退開。退開,可以觀察。誰投入呢?有的是。
我不是燈塔,但可以小小發點光,充充浮標。我的象牙塔移到海上,可以作燈塔。
真的燈塔,是象牙塔。
文學家,詩人,應該別有用心。文學家的制高點,遠遠高于政治家——這一點,中外古今從來弄不清,也沒有人索性去講一講——相反,其他文學家好像逃避現實,耽于享樂。
真的寫大主題,還是不能寫古代,不能太隔。要寫當代,至少上一代,陀思妥耶夫斯基寫古代?完了。曹雪芹寫唐宋?完了。藝術家的宿命,不能寫太遠的過去,太遠的將來。要有“真實性”。藝術家要安于這種宿命。
安徒生,最早他介紹到中國來時,誤為“英國安徒生”。早期他想演戲,學芭蕾,剪紙剪得非常好,他也寫過小說——后來忽然想到寫童話。
有深意。一個人到底適宜做什么?要靠他自己去選擇。選擇對了,大有作為,選擇錯了,完了。
三十而立,指的是選擇對了。選擇錯了,是“三十而倒立”。
訪師問友,是選擇的開始。大選擇中有小選擇。
天才,會選擇。有過程,是斗爭過程。
有評曰;小孩是善惡不分的,野蠻的,胡來的,安徒生有這個東西。他用心腸寫作。有金光,有美彩。一個飽經風霜、老謀深算的人,也愛安徒生——這個人全了。
現在小孩子看太空超人,妖魔鬼怪,不要安徒生了。不是安徒生的悲哀,是人類的悲哀。我看到玩電腦的小孩,心想:你們很不幸。
“歷史地”看問題,安徒生越來越可貴。會讀他,是享受。他還寫過詩,游記,自傳,都歷歷動人。
藝術是點,不是面,是塔尖,不是馬路。大藝術家,大天才,只談塔尖,不談馬路的。
一個天才的誕生,必然是戰爭。如果有人反對你,你應該說:“情況正常?!?/span>
靠文學藝術來解決社會問題,開始就打錯算盤。
什么是現實呢?就是不公式、不概念化。所謂“體驗生活”,這種方式本身就是概念的。
我不反對寫實主義,我反對偽寫實主義。
有才者,貪博,其實不如精。博而不精,很可笑的,這也可以用在愛情上。
“同情心”在中國人心中分量很重,其實就是人道主義,是仁慈、慈悲,分量很重的。世界上最重要的就是同情心。人要靠人愛,此外沒有希望。人到教堂,或養貓狗,不過想從神,或從狗,得到一點愛的感覺。但真正的同情,應該來自人,給予人。俄國文學的同情心,特別大。
一句話;唯有天才才能接受影響(只有健全的胃口才能消化影響)。敦煌、云岡,受到多少外來文化的影響!魯迅之為魯迅,他是受益于俄國文學的影響,寫好了短篇小說。他的中國古典文學修養也一流。但他接受得有限,成就也有限。
再說一遍:藝術家是敏于受影響的。
再添一句;受了影響而卓然獨立的,是天才。
過去沒有受過影響,現在補也不遲。受了影響,不要怕自己不能獨立。我曾模仿塞尚十年,和紀德交往二十年,信服尼采三十年,愛陀思妥耶夫斯基四十多年。憑這點死心塌地,我慢慢建立了自己。不要怕受影響。
“智者,是對一切都發生驚奇的人?!?/span>
(木心講述,陳丹青筆錄,標題為編者所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