繼《太和十四年屈突隆業墓磚》之后,終于在北魏故都平城(今大同市)又見到了一種代人的紀年墓磚。照片系2003年夏秋之交大同市考古所派兩位同志讓我辨識銘文時掃描以備用。據云此志是2001年出土于大同市區南4公里的迎賓道大橋工地。同穴出磚銘兩方,初見時一繁一簡,繁者為照片,簡者則兼有拓本。后蒙劉俊喜所長見贈照片及原拓復印件,得以草成此文。二磚俱用北魏習見墓磚刻成,尺寸為28×16×6厘米。
其一,志文3行,首行13字,二行12字,三行10字,凡35字。其文云:
“天安元年,歲在丙午十一月,甲申」朔廿六日己酉。萇安人京兆郡」萇安懸民叱干渴侯塚銘。”
其二,整塊磚面可邊可沿刻著五個大字:
“萇安人謁侯。”
一、關于銘文中的幾個問題。
天安元年(公元466),是北魏獻文帝拓跋弘即位的第一年,上承文成帝拓跋濬和平六年(465)。這是迄今為止在大同地區首次出土的獻文帝時期(466~470)的紀年銘刻磚石。天安元年太歲丙午,十一月朔(初一)是甲申日,廿六日正是己酉日。“長安”之“長”作“萇”,這是當時的一種習見寫法。北魏太和七年(483)云岡石窟十一窟東壁《邑師法宗等五十四人造像題記》有“萇夜改昏,久寢斯悟”語,“萇夜”即“長夜”。上世紀90年代我曾見到過北魏時期的一件銅釜,上有“萇安朱茍”四字銘文。可見長安為墓主叱干渴侯之郡望。“懸民”即“縣民”,古“縣”通“懸”。顏師古曰:“此(縣)本古之懸字耳,后人轉用為州縣字,乃更加心以別之,非當借音。”所以在古籍中多見懸作縣,如《孟子》曰:“當今之時,行仁政,人悅之,猶解于倒縣也。”《漢書·賈誼傳》有“天下之勢方倒縣”。縣作懸則鮮見于史籍,北朝銘石多用異體、別體、俗體字,此銘以懸代縣一例也。《魏書·地形志》雍州條下有京兆郡,并云漢武帝設京兆尹,下統長安縣。后漢、兩晉、三國皆置京兆郡,長安縣屬之。北魏一仍其制。
二、關于叱干渴侯。
叱干為墓主之姓,渴侯或謁侯是為其名。叱干渴侯其人不見于正史。據《魏書·官氏志》:“叱干氏,后改為薛氏。”因此,叱干氏亦稱薛干氏。關于叱干氏人物,《晉書》、《魏書》、《北史》及《資治通鑒》有三處重要記載。一處是東晉太元十六年,亦即魏道武帝登國六年(391),拓跋代擊滅匈奴劉衛辰部,其少子赫連勃勃奔亡鮮卑叱干部。叱干部帥太悉伏之子叱利阿利無視道武帝的索要、申斥,送勃勃于長安的姚秦。秦主姚興的高平公沒奕干(亦作沒弈于、木易于、木易干)以女妻勃勃。東晉義熙三年(407)赫連勃勃建夏國,以叱干阿利為御史大夫。另一處云, “ 薛干部,常屯聚于三城之間”〔《魏書·高車傳附薛干傳》〕,登國七年(392)魏襲薛干部,并屠其老巢三城。薛干太悉伏先奔后秦姚興,復逃往嶺北。赫連勃勃立國后歸而統之。魏太武帝始光四年(427)平統萬,“薛干種類皆得為編戶矣”。第三處《魏書》、《北史》《薛野傳》所載叱干達頭歸魏事。云代人薛野父達頭,“自姚萇時率部落歸國”,文成帝興安初(452~454),賜爵聊城侯,官至散騎常侍、安南將軍、相州刺史。薛野和平中〔460~465年〕,除平南將軍、并州刺史,進爵河東公。野子虎子太和中(477年后)官至“開府、徐州刺史”。其子孫在有魏一代簮纓不絕。
由上三事可知,叱干氏是西部鮮卑的一支,或為久居代北的雜胡(抑或西部高車)部姓。世居三城(《魏書·地形志》指三城在今山西北部雁門關西北之神池、偏關一帶,此地或為其始居地,后則活動于秦涼之間)。在代魏立國之前受制于苻秦和姚秦,與匈奴鐵弗部、西部高車、拓跋鮮卑共處陰山南北及其以西。拓跋珪時期,因庇護匈奴赫連勃勃而敗亡,在姚秦和赫連夏的羽翼下維系著族種。叱干氏族人中有后秦姚萇時期(386~393)歸魏者,如叱干達頭,這可能與392年魏破叱干部三城,“遂屠其城,獲太悉伏妻子珍寶,徙其人而還”有關。有391年隨赫連勃勃歸姚秦,16年后勃勃立國歸夏,后于太武帝始光四年至神元年(427~428)歸魏而為編戶者。此叱干渴侯自稱長安人,當為先歸姚秦,并經赫連昌破秦入長安,終在后魏滅赫連夏后歸拓跋魏者。見于正史的有《魏書·世祖太武帝紀》“擒昌尚書王買、薛超等”之薛超。此時下距天安元年叱干渴侯葬平城為40年。
渴侯,是代北各部族喜用之名。《魏書·呂洛拔傳》言其曾祖為昭成帝什翼犍時加入拓跋代聯盟的叱呂渴侯;太武帝時有尚書令長孫渴侯;《魏書節義傳·劉渴侯傳》太和中有劉渴侯,此人應為獨孤氏;《魏書·禮志》四門博士有楊渴侯,此則漢人用胡名者。渴侯當為胡語,其義已不可知。據《魏書·閭大肥傳》,來自茹茹的閭大肥北討茹茹大擅還至渴侯山,遂討東部高車。此地當在漠北茹茹與東部高車間。又據《魏書·官氏志》,“渴侯氏,后改為緱氏”。今大同地區仍有緱姓300多人,僅右玉縣就有近200人。他們可能是原本姓渴侯的代人。于此可見,渴侯既是地名又是部落族姓,此二者是否有內在聯系呢?是因地為姓,還是以姓名地,已經難明底里了。總而言之,在代人那里,渴侯該是個很好的詞語。《南齊書·王融傳》有“師保則后族馮晉國(文明太后兄馮熙),總錄則邽姓直勒渴侯”語,《宋書·索虜傳》則有“侍中尚書令安東大將軍始平王直勤渴言侯……領幽、冀之眾七萬,濱海而南,直指東陽”。陳寅恪先生認為“邽姓”即“邦姓”,國之姓也。北魏稱親王為“直勤”,“直勒”為“直勤”之誤。《南齊書》之“侍中尚書令安東大將軍始平王”正是孝文帝愛弟彭城王元勰當時的官爵。因此,《南齊書》的“渴言侯”即《宋書》的“渴侯”,都是元勰的鮮卑語名字。陳寅恪先生還讀出:元勰,字彥和,彥和即省胡名“渴言侯”之音而來,這是非常重要的發現。可惜陳先生沒有見到這兩枚既可譯為“渴侯”、又可譯為“謁侯”的北魏平城時期墓磚,不然他就會說彥和是徑從謁侯或言侯而來的了(北人“謁”、“言”音近)。既然如此,那么渴侯、謁侯在鮮卑語中是否有“勰”、“穆”之義呢?因為不僅是元勰,而且《晉書》中周處之孫周勰字彥和,《宋書》中沈約的曾祖穆夫字彥和,《梁書》則云《文心雕龍》作者劉勰亦字彥和。這是突然想到的,姑妄言之。
三、關于銘文書法。
獻文帝拓跋弘天安元年(466),是北魏平城時期的鼎盛期。自北魏道武帝拓跋珪公元398年建帝號并定鼎平城,至此業已經過四代帝王60多年的經營,無論武功還是文治都有了長足發展。在書法方面業已出現過崔玄伯、崔浩父子、盧玄、盧度世、盧淵祖孫三代的輝煌。就在獻文帝即位的16年前,崔浩因立國書、五經碑數十百通慘遭殺身之禍。而就在五年前獻文帝之父文成帝才把三四千字的煌煌巨制《皇帝南巡之頌》立在靈丘道上。當此之時,由文成帝發起開鑿的武周山石窟寺正在緊鑼密鼓的雕建之中。就紀年墓磚銘刻書跡而言,大同地區近年出土有延興六年(476)的《陳永夫婦之銘記》,太和元年(477)的《宋紹祖之柩》,太和十四年〔490〕的《屈突隆業之故記》。這三種磚銘比渴侯銘晚10~24年,但與“叱干渴侯銘”大致為同時期物。正因為大體處于同一時期,所以就書體而言,四種磚銘都在隸楷之間,除“陳永銘”外,選材、形式都不甚考究,書刻都比較粗放,更多地顯現出民間化的特點。但是由于各磚銘時間有別,墓主身份、書手、刻工不盡相同,每種銘磚又各具個性。叱干渴侯多字磚三行字在磚面上滿滿當當,章法有所安排,但比較隨意,與太武帝時的《嘎仙洞祝文》及東晉的《顏謙婦劉氏銘》、《夏金虎銘》等面目大同,全不似漢碑的橫齊豎疏、精整有致。字體基本上是隸書,但已不再刻意追求橫勢,許多字已經拉長。像“年”、“歲”“在”、“十一月”、“朔”、“人”、“兆郡”、“民”、“叱干”基本上是隸書,而“天”、“元”、“丙午、”“廿”、“懸”等字則基本屬于楷書。不僅是字體、而且點畫都是隸楷間雜。橫畫起筆處多用楷法,而收筆則時作隸尾。除“在”、“銘”二字外,撇筆多取收勢,捺筆則往往拉成波磔,如“萇”“民”的末筆。“懸”的七八個小點,一、三行“安”的上點,“萇”的兩點,渴的三點,多為楷點;二行“安”上點、“京”的下點則用隸筆。
任何時代的銘刻書跡,都有文野之分。如果說前此五年的《皇帝南巡之頌》反映的是皇家氣象、文人書風的話,那么《叱干渴侯磚銘》就是世俗氣息、民間書體了。這種風尚反映在這個墓磚上則是它的不事雕琢和稚拙之氣。在這里刻手的主動權更多一些,刻的意味似乎要多于寫的意味。刻時刀下得很深,一下刀就發力,隨刀就勢,不在乎跑刀,不在乎小的錯失。“在”字的撇筆跑到“長”的橫畫上。“酉”的兩肩高與橫接。“朔”字左旁一豎向右跑刀,而且左放右斂,失衡而奇見。“渴”下部遇石釘向下呈凹形。如此等等,都是刻工再創造的結果。但此磚畢竟存在一個先書丹后鐫刻的過程,書者的意志不可能不在字里行間體現出來。“天”、“郡”、“侯”的厚重沉穩,“十一月”的自然質拙,“萇”、“人”、“兆”、“懸”、“民”、“渴”、“冢”、“銘”的生動出奇,以及“京兆”、“叱干”相鄰二字的上下連屬等,便反映著刻工對書者意志的服從或者是書刻雙方的結合。
從書法的角度審視,少字的“萇安人謁侯”磚也許更具審美價值。五字置于整個磚面,其章法頗類篆刻。字體雖為隸書,而行筆用刀則直入漢篆堂奧。此銘書刻似為一人,或者竟是未經墨書而直接用刀刻就。刻磚者堪稱高手,單刀直刻,刀法嫻熟;起收自如,簡易概括;或連或斷,使轉流暢。五個字安排緊密而不局促,“萇”字較舒,“安”、“人”收縮;“謁”下部“侯”上部借用而連屬,雖使二字右半變形,幾不可識,但“謁”字右半的短撇拉長,借作“侯”字起筆,把兩個字連綴得如此自然,很見功力。尤其是“侯”右下部變形的“矢”字,既精彩成就全字,又從整體上強化了這件銘刻作品的藝術效果。
四、余言。
其一,本文一開頭,我就說終于在北魏故都平城又見到了代人的紀年墓磚,興奮之情,難于自已。因為我在大同生活了30多年,見到過不少北魏銘刻書跡,但在2001年此磚及《屈突隆業磚銘》出土之前,尚未見到過拓跋氏宗人及代人的志墓磚石。所以我曾說過,在平城時期,可能拓跋皇族及與其結盟的代人無墓中置銘的葬儀。見到《屈突隆業磚銘》,我曾為之一驚。今復睹此二銘,對我的成見是沖擊,也是補充。即久居中原而接觸漢文化較早,漢化程度較高的北方少數民族士人,其葬儀也同中原漢族,墓中可能有銘刻磚石出現。這些話我已在《太和十四年屈突隆業墓磚考略》(《書法叢刊》,2005年第3期)一文中說過了。那么,叱干渴侯墓中設銘,也該是這種情況。從叱干氏與劉淵嫡乳劉衛辰、赫連勃勃的關系,可知叱干氏與四世紀初建都山西中部的匈奴劉漢早有依從關系,后來他們又附屬于苻秦、姚秦。苻秦、姚秦皆都長安,與東晉對峙,在制度、文化上一向以中原正統政權自詡。在這半個多世紀中,本為雜胡的叱干氏也變成了長安人。雖然他們從四世紀末歸北魏、居平城已40年,但仍自視為長安人,叱干渴侯墓中設銘就不足為奇了。到這里,是否可以說,在北魏平城時期,墓中是否設銘,在一定程度上反映著該部族的漢化程度呢?
其二,叱干氏歸魏后最終是“皆得為編戶”,被消化掉了。后來他們又都變成了薛姓。據1991年山西人口統計資料,山西的薛姓人口有24萬多,在各姓中排23位。其中僅運城市就有7.7萬人,32占%。但這部分薛氏大多為蜀遷汾陰薛姓,即《魏書·薛辨傳》所謂 “其先自蜀徙于河東之汾陰,因家焉”的那一部分,如北魏的薛辨,唐朝的薛仁貴等。如今雁門關外上的大同、朔州地區,薛姓人口是3.2萬人,雖不及運城地區多,但卻可能是離散部落中留在這塊土地上的叱干氏子孫。同朔地區薛氏人口相對集中地為大同城郊8700多人,天鎮縣5000余人,陽高縣4000余人。三地占總數的55%。那么,大同市周圍及天鎮、陽高二縣極可能就是叱干氏的“編戶”地。
(文章來源:《中國書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