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有為
灤平是普通話之鄉
標準音不是北京音,而是灤平之音
一個叫灤平的小縣城,它的方言為何成了13億人的普通話?
……
有關灤平話的消息或帖子,這幾年會不時地冒出來,轉上幾圈,讓公眾對普通話語音的來源充滿疑問。類似的視頻也不斷在沖擊我們的眼睛與耳朵。甚至民間有人提出質疑,是不是官方故意作假,但由于缺乏傳媒支持,仍難以清洗事實真相。這是不是一種非惡意的傳言,確實需要認真查考一番,以澄清輿論,復原真實。為此,筆者花了點時間,看了有關資料,包括報道和視頻,仔細聽了灤平當地人的發音,寫下了下面的文字。
普通話是中國的標準語,其語音為標準音。選定某處作為標準音的依據,并非隨意行為。因為標準語是一個民族的“文學語言”,其發音并非一個簡單的以地域定位的語音。標準音實質是該群體的文化和歷史的表示。因此,作為標準音的地域一般都是該國或該民族政治文化中心。作為操這種語音的群體,一般需要符合自小出生于此而且有相當文化教養的條件,比如文人學者或更高于此層次者的語音。有些語言的標準音還經過舞臺加工,也即經過了錘煉,足以顯示有文化素質,可以讓方言分歧的公眾也都能聽懂。灤平縣是一個淺山區小城,盡管是交通要道,盡管歷史上可能有來自北京的大批移民,但缺乏更重要的其他條件。
即使是北京,也不能泛泛地成為“標準音”的依據。據筆者所知,所謂的北京音,也并非全北京之音。因為北京的幾個城區有各自的人文特點,因此造成不同的語音。人們傳說南城人雜,外地人夾雜,多為底層居住,雜耍地攤,丸丹膏藥,五行八作,江湖氣濃重,輕聲多,兒化多,話音飄而油。東城多富商,多外地人流動,人員夾雜,口音難純。北城多兵營,文化程度不高。只有西城王府多,有教養者多,文化程度高,居民穩定,口音也最能代表北京。像老舍就是其中居民。而其中最能突顯北京話本質的就是讀書時的語音。讀書或朗讀,必是規規矩矩,不能油腔滑調,缺字吃音。這些情況應該都經過當年的調查,否則怎么可能選定北京音?
語言學把標準語確定為該民族的“文學語言”,也就是經過文學藝術加工后足以突出精粹優美的語言。現在的普通話語音,其實也加進了文化藝術界實踐加工的成分。
1932年經國民政府教育部頒布《國音常用字匯》后,確定新的國語是以北京語音為標準音。這個標準經過廣播、話劇、電影的實踐和實驗,一方面向全國推廣一套實驗中的標準音,受到全國的認同;另一方面,也在實踐中考驗了該標準,在可模仿的角度排除了北京人那種含混腔調、多輕聲兒化的習慣,優化了發音。
另外,京劇在全國的發展對北京音的推廣、認可與優化也起著不可小覷的作用。京劇雖說來自安徽和湖北,但到北京后,其中的道白,已完全是北京音。出于舞臺的需要,逼著這些道白都要說得字正腔圓,有板有眼,讓觀眾都能聽懂,都能享受。這個“優化”可以歸結為“少輕聲,少兒化,不吞音,清晰化”12個字。經過這番實踐,日常說話中那種口音含糊的特點已全部排除出去,而把北京話的本質保留并突出了出來。因此,現在的普通話語音實際上是幾種力量共同鑄造的結果。
一個自然狀態的方言土語,存留有許多當地人在不同身份不同語境下的不同腔調,有的是不同人的不同讀法。這些腔調是當地人歷史與人文的積淀,適合當地人,卻不一定適合全民族。那些不同讀法,顯示當地人可能有不同文化層次或不同來源。因此,作為標準音,必須要提純或汰選。“提純”或“汰選”是一種通俗的說法或比喻,是指在確定標準音中的兩種工作。
“提純”其實就是排除口語狀態下的各種為語用處理的附加腔調,提取其音系。“以北京語音為標準音”,其實就是指北京音系,而非指老北京說話那種腔調。北京人認為的“俏皮”“輕松”腔調,在生理上就是“懶”,在心理上則是待人接物時顯示京城人的“高傲”、“不屑一顧”,因而造成過多的兒化、輕音或變音,也形成吞音與含混輕飄的腔調。例如“白石橋”在老北京那里就是“白·兒橋”(黑點表示后面的字是輕聲或一帶而過的音),“不知道”會說成“不·兒道”;把“葡萄”說成“葡·透”,“棉花”念成“棉·貨”,等等。這些都不是北京音系的核心,需要過濾掉,提純出核心音系,讓說話字正腔圓。現在字典上標注的聲韻調,就是北京音系核心的具體表現。這種提純的工作是經過民國以來舞臺、電影、廣播、教學的多方實踐匯集而成的。經過1953年以來的多番“提純”復查,發現北京音系并沒有變化,與30年前確定的《國音常用字匯》表達的音系,完全一致。
“汰選”是將字或復音詞的多種讀法進行比較,從中選擇一種最普遍或最符合語音發展規律的讀法。用現代的說法就是讀音“規范”。
例如“期”有2聲和1聲兩種讀法,最后選擇了1聲。雖然不合語音規律,但北京人說的人多,容易推行。2聲雖然符合語音對應規律,但只在個別人中說,于是落選(現在只在臺灣“國語”里使用)。
又如“室”,本是入聲,究竟派到哪一聲,各人有各讀法。以前選3聲,后來又改選4聲。
再如作為連詞的“和”究竟是he 2聲,還是han 4聲,也是各有人群的支持。民國時選了后者,現在還在臺灣使用;而大陸選了前者,為的是與最常用的“和”保持一致,全國人好接受。
再說就多了,哪些兒化輕聲要保留,哪些要淘汰。所以調查是必要的。所謂“采集”就是調查而已,不是說來了采集人員,就把該地的話定成了標準音。
北方一些地方可能比北京人說話清楚點些,沒有那么多的兒化和輕聲,研究標準音時也可能參考了北京之外(包括灤平等)多個接近北京話的方言口音,但這不等于標準音就是這些地區的口音。
普通話的前身是“國語”,而“國語”的前身就是明清官話。所謂官話就是朝廷說的話,皇帝老兒們說的話。在現代(就以清末開始吧),當然就是北京的官話,就是長期居住在北京的那些具有豐富文化知識和教養群體說的北京話。早在1909年清廷就規定北京官話為'國語'。
民國時期多次制定過“國語”讀音。1913年北洋政府教育部“讀音統一會”擬定“以京音為主,兼顧南北”,修改了清廷“國語”讀音。1917吳稚暉所編《國音字典》注的就是老國音。這也體現在1918年北洋政府公布的國音注音字母。這套字母表現的就是以北京話為主,不過為了照顧曾經是首都的南京地區以及附近吳語的某些需要,讀音中保留了尖團音的區分,個別的可能還標入聲。此外還制了“萬[v]、兀[?](ng)、廣[?](ny)”三個字母,以便表達下江官話和吳語的某些音。
這種不倫不類的南北湊起來的人為讀音,通稱“老國音”,由于難教難學,很快就受到抵制。在推行國語過程中,主張北京音的教師經常與主張老國音的教師互相爭吵。1920年,終于爆發了“京國之爭”,即新國音和老國音之爭。
新國音主張“注音字母連帶國音都要根本改造”,應“先由教育部公布合于學理的標準語定義,以至少受到中等教育的北京本地人的話為國語的標準”。
這個主張得到許多人的支持,紛紛開會響應。有的會議還通過決議。
這場爭論最后以“京音派”得勝而告終。
1924年國語統一籌備會討論《國音字典》的增修問題時,“決定以漂亮的北京語音為標準音”,“凡字音概以北京普通讀法為標準”。最后,在《國音字典》的基礎上修訂成《國音常用字彙》,1932年經國民政府教育部頒布施行。
“國音常用字彙序言”里明確指出:“北平音標準音”,“系指'現代的北平音系’而言”,“并非必字字尊其土音”。
這就意味著正式確定的新國音以北京音系為標準音。這個規定一直延續至今,而且也在今天臺灣省延續著。從史料看沒有灤平話的參與。
河北省承德市灤平縣被稱為中國“普通話之鄉:中國灤平”,“普通話語音采集地”,“中國普通話語音標本之源——灤平”這些標語有的還刻在大石碑上,有的寫在大廣告牌上,非常醒目。
“騰訊視頻”的節目里有許多這樣的標題:
有些視頻里還介紹說:“灤平是漢語普通話的發音標準,是全國唯一沒有方言的城市”。有些借“名人”參與造勢。一些貌似正經的信息攪亂腦袋。
的確,1953年,北京的語音工作人員曾先后兩次來到灤平縣金溝屯鎮金溝屯村進行語音采集。當時的采集對象是時任金溝屯村第四完小小學教師白向民、金溝屯中學教師石俊勇,另外還讓13歲的小學生白鳳然和姚鳳媛也讀了讀。據還健在的白鳳然說,當時就是讓他念了兩篇課文。如果這就是為標準音或普通話“采集”,似乎太過簡單,太不嚴格。1953年,至少向三處北京之外的地區采集過語音。
至于在北京城內,一定會有更細致的調查和采集。語音采集并非采集標準音,如同方言調查并非普通話調查。因此,這些調查或采集到的音,至多就是為確立標準音而做的音檔和研究依據。即使如此,我們也沒有從官方得到這方面的正式報道或確認。是否為準備兩年后召開的“現代漢語規范問題學術會議”和“全國文字改革會議”做的前期準備?很可能不是。如果真的以“灤平語音為標準音”,那么當初的采集工作就不會那么簡單,而且必然有大量后續的更細致的調查與采集,會派駐更多更高級別的人員,做更長時間的工作。
1955年10月“全國文字改革會議”決議里“大力推廣以北京語音為標準音的普通話”,以及緊接著的“現代漢語規范問題學術會議”決議:“普通話以北方話為基礎方言,以北京語音為標準音”。一直到1956年2月6日,國務院發出關于推廣普通話的指示,普通話的定義增補為“以北京語音為標準音,以北方話為基礎方言、以典范的現代白話文著作為語法規范。”這是三份正式文件。
灤平的確是通往承德的一個交通要道。清王朝曾有五條御道經過此地,算是北京的一扇門戶。三百多年前,清政府鼓勵旗人到那里建立“口外莊田”,也有一些王公貴族遷往此地,肯定還有從北京派來駐扎的八旗兵。在這種條件下,灤平很自然成為三百多年前北京話流出的一個“方言島”。1953年時,灤平已只是個農業縣,早沒了“王公貴族”的影子。今天,灤平全縣僅33萬人,有滿、蒙、回等30個少數民族,占總人口的64%。其中又以滿族為主,有8個滿族鄉。即使作為“方言島”,經過二、三百年的分別發展,以及與周邊方言的密切接觸,肯定已不同于新中國成立時的北京話。但又肯定比較接近北京話。
根據此后多次調查的記錄,當地語音與北京音系有明顯的差別。北京城內讀零聲母的“愛、恩、安、熬、餓/惡、藕”等字在灤平讀后鼻音聲母[?-](ng-),部分地區還讀前鼻音聲母[n-](n-)。這是重要的音系差別。至于單字讀音與普通話不同的那就更多了,比較突出的有平舌卷舌分布不同,“冊、測、策”等讀che 4聲;“責、澤、擇”等讀zhai 2聲;“色”讀shai 3聲;“森”讀shen 1聲。清入聲字讀為上聲的,北京只占約10%,而承德超過20%,灤平也與此相似。(以上根據林燾《北京官話區的劃分》,載《方言》1987年第3期,吳麗君、王筱歡《灤平方言語音系統調查報告(一)——聲母系統》,載《河北民族師范學院學報》2014年第4期)。
筆者依靠視頻也仔細聽辨了當地人的發音,發現即使有意識地說普通話,還是有一些差別。這些差別,有兩個方面。一是音系差別,二是具體字詞讀音差別。
音系上,例如“日”的聲母似乎不到位,“水”的韻母里e的顯得成色不足。
字詞讀音上,例如:“灤”會念成“藍”,“捕魚”的“捕”讀成“普”,“三”在“三個”中發成第二聲,“媳婦兒”里的“媳”讀成第三聲。
目前已屆古稀的白鳳然老師也說,灤平話只是“最為接近”標準音,他一直在努力學習普通話標準音。而且白老師還要求大家“不斷糾正、不斷練習”。當地也樹立了許多標牌,上書“說標準普通話 做誠信灤平人”,其背后的意思就是:要大家別說灤平土話。的確,灤平話可能沒有北京胡同里那種兒化、吃字等發音習慣,顯得干脆、清晰,有不同于北京話的特點。這些特點顯示灤平話并非不是北京話,而標準音也并非來自灤平。
這場普通話、標準音之“爭”,早先并無,只是從2014年才開始。《承德年鑒》(2014年卷)第一次公布1953年的語言調查,并將此調查寫成了到灤平縣進行“普通話標準音采集”。
1958年,國家語委正式公布的語言方案很大程度上都是參照了專家到全國各地采集語言的結果,其中金溝屯語言應用最多。
有關“灤平話”的“說法”,也許可以提高灤平的名氣,增加一個旅游宣傳的亮點:既可以飽覽這里的風景,又可以體驗這里古樸民俗,聆聽這里的語音面貌……,對于語音問題感興趣的人來說是很有意思的提示。
灤平
顯然,一些消息既非中央對口管理部門、又非學術機構所發布,我們不能由此產生對普通話、標準音的錯誤認識。
2021.1.25于法華寺側亦蝸居
(2021年3月16日、4月1日出版)
本期編輯:長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