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魏遷都洛陽之前的佛像藝術
鮮卑族從大興安嶺南下中原之初,生產力低下, 且鮮卑人初入中原時是不信佛教的,這在《魏書.釋老志》里說得很清楚。 拓跋氏統一中國北方,建立魏國。道武帝拓跋硅(公元386—408年在位)在攻略黃河北岸時,所過僧寺,見沙門道土均致以禮敬。
北魏佛教的發展與涼州佛教的興盛有密切關系。涼州地處西北,是漢地與西域的交通要道。太武帝太延五年(439年)平定涼州,將涼州居民數萬戶遷往京師,其沙門佛事也隨之東遷,于是“象教彌增”,佛教迅速發展 。與北魏佛教興盛有密切關系之沙門玄高、曇曜、師賢等人,都是由涼州遷來。
太武滅佛之前的平城地區佛像樣式,目前尚未發現大型不可移動石窟,惟有賴數尊有明確紀年的單尊石,銅造像以窺當時造像風格之一斑。
現存的多尊北魏銅、石佛像,據發現地點和發愿文以及造像風格判斷,這些佛像多產自河北省中部、北部,有的可能就是當年平城地方制作的。
首先應提及的是1982年發現于河北蔚縣黃梅鄉榆澗村原石峰寺內的太平真君五年(444)朱業微造石佛坐像(砂巖、高60.5cm) 。此像為水波式發紋,發綹分為數組,是犍陀羅系統的佛發改造后的圖案化發型,袒右肩式大衣,衣紋斷面呈三角棱形, 內著僧祗支,雙手作禪定印, 結跏趺坐,下為四方臺座,正面浮雕博山爐及供養人,圓拱形背光上雕千佛,背后刻發愿文“太平真君五年甲申……略”
蔚縣位于大同東南100多公里,北魏時與恒州平城有稱為飛狐道的路可通。從此像的樣式似亦可窺當時平城地區大規模開鑿石窟之前佛像樣式之一斑。
尚有早年流落于日本的太安元年(455)張永造石佛坐像(砂巖 、高35.5厘米 日本藤井有鄰館藏)和太安三年(457)宋德興造石佛坐像(高41.5厘米 砂巖 日本私人收藏)。這二尊像風格一致,應是同一作坊所造,據知當年也發現于大同附近。
二像均為袒右肩式大衣, 線條是隆起的,上刻陰線一道,衣紋在左上臂部分叉如燕尾。這種衣紋廣泛見于兩河流域的希臘化時代的石雕像 。
與北魏早期佛像不同的是,這兩尊像的螺發的出現甚早,在整個云岡石窟佛像上找不到同例,如果沒有后世的改動,這是目前發現的我國單尊佛像上螺發的最早之例。
水野清一氏認為這類螺發像說不定就是《釋老志》上所記獅子國胡沙門邪奢遺多,浮陀難題等五人奉佛像三到京都的佛像形式 。此說法亦有一定的道理。平城作為當時人文,財力輻輳的國都,以西北印度的罽賓為代表的犍陀羅系統和中印度的秣菟羅系統的佛像圖樣都會有各國僧人帶來,而涼州系統的佛像實際上也主要是犍陀羅系統的佛像在西域諸國改造、融匯、發育而確立定型的。
曇曜五窟作為國家的大工程,開工之前必然更有一個設計草圖、圖樣選擇和論證定稿的問題。
20窟佛坐像的折帶紋刀痕深刻而有厚重感,轉折起伏極有力度,左臂部的燕尾紋富有彈性,呈放射式,在五窟中自身風格最為統一,技法最為成熟和完美 。
20窟佛坐像主要采用的是涼州系統的佛像樣式 ,其官方認可的圖樣必然要被廣泛摹寫,輻射全國,流布天下,成為魏國轄境各處石窟模寫的范本。北魏河西諸石窟,遼寧義縣萬佛堂等佛像無不受此影響。單尊的銅,石佛像也必以此為宗,一時仿效,且貫穿于整個太和時期,約二三十年造型上大同小異,成為所謂太和式佛像。
天安元年(466)馮受受造石佛坐像( 砂巖、高28.7厘米、出土地不明、日本大阪美術館藏),發髻為磨光式,袒右肩大衣,右手作說法印,左手持大衣一角。盡管出土地不明,但與上述三尊石造像的樣式很為接近,應該也是華北北部平城一帶所雕。除了手印外,幾乎就是20窟大佛的小模型,很可能是從20窟坐佛的圖形而來的。
河北省易縣發現的和平六年(465年)曹尚書施刻的交腳菩薩殘像 (砂巖 、殘高48厘米、易縣文物管理所藏),(下圖)可看到雙腿部的紋線呈S形,分叉如燕尾形,與20窟佛像的衣紋形式一致。和平六年正當曇曜五窟開鑿的工程期間,曹尚書的事跡雖史載缺佚,但曹天度所造石塔,(天安元年、砂巖、原山西朔縣崇福寺藏)據銘文可知即是在平城所雕造的。
可以認為在武州山開窟的熱潮中,帶動了各地的督撫,貴族們雕鑄佛像的風習。曹尚書所造的交腳彌勒像的衣紋樣式與20窟大佛同屬犍陀羅-涼州系統,可推測易縣曹尚書施刻的交腳菩薩像的題材是從武周山流行的交腳菩薩像而來的。
美國大都會博物館藏金銅佛立像( 高 141.5厘米)蓮座周緣刻發愿文,難于通讀,但仍可辨“太和圓(元)年…… 造彌勒像”數字。此像的衣紋流暢而淺薄,大衣貼體如出水,從此像的風格看,與20窟坐像東側的立佛衣紋結構近似,屬同一系統,其造型樣式很可能是從20窟立佛樣式而來的。
太和十三年(489年,或太和十九年) 定州趙氏一族造定光佛立像 (砂巖 高約370厘米 美國大都會美術館藏 )尺寸高大、氣勢奪人,在北魏單尊立像中頗具代表性。
佛立像為磨光肉髻,面相豐圓,微含笑意。通肩式大衣,左手握大衣一角,右手作予愿印(手部微殘),大火炎紋背光,背后發愿文:太和十九年歲……定州唐郡唐縣固……皇帝陛下七妙之零……造定光像一區趙寄趙□趙雅趙買趙雙… 。 光背側刻有太和十三?年造像…… 。可知是今河北中部一帶制作的。
藏于美國克利夫蘭藝術館的太和二十三年(499年,高94.6公分)比丘僧欣造彌勒三尊立像 ,高肉髻,上有淺水波紋,面相豐頤適中,通肩式大衣,右手作施無畏印,左手叉腰,持大衣一角。雙腿突顯,大衣下露出內著之裙,如重疊的水波狀。
值得注意的是其雙腿突顯,兩腿間衣紋呈U形,層層分布如水波漪漣。膝蓋亦極力刻化,突起成圓球形。
此種衣紋組織結構,排列分布,一眼看去無疑還是從犍陀羅佛像衣紋演化而來。但犍陀羅造像衣褶立體感較強,質感厚重。腿部也是自然的隆起。而僧欣造像大衣有如濕衣,呈出水狀,尤其是雙腿膝部,極力突顯,可見作者是有范本依據并特意強調這種出水特征的。
僧欣造像混合有犍陀羅佛像和馬土臘佛像因素,但范本不是直接來自外國,還應該是通過西域間接而來的。
與僧欣像造型極相似的還有桓氏一族供養石佛立像(日本大倉集古館藏,砂巖,高363.3厘米)像身高大,據傳為河北涿縣永樂村東禪寺之物 。
此像造型頗為古樸,高肉髻,淺水波紋、眉高挑、杏眼、通肩式大衣,大衣緊貼軀干。大衣成濕衣狀,雙腿極突顯,膝關節刻意突起成圓球形。小腿部露出內著的裙,邊緣如重疊的水波紋,裙擺向兩側飄出。
佛立像一手叉腰,一手施無畏印,雙腿叉開,站立的姿式頗為雄健有力,使人想起印度薩爾那特地方雕刻的最早的一菩薩像(印度薩爾那特博物館 高2.7米),此像上有迦膩色迦王3年比丘巴拉所造的銘文,稱為菩薩 。據宮治昭先生考證為馬土臘地方制作后又運到薩爾那特的。 關于此像年代有諸說,一般以為是130年左右,王鏞先生認為是公元81年 。在佛造像上左手叉腰的情況極為少見,桓氏一族供養石佛立像的姿勢與印度初期的這尊佛立像頗為近似。衣著上努力表現腿部的出水狀也引人注意,可窺見仍有上述的西域佛像的因素在內。
從發愿文的的眾多桓姓推知,北魏太和二十年(496年)下詔改鮮卑及所統部落復姓而改姓桓,故此像實際上應作于太和二十年之后不久。
上述這些單尊銅石造像,從發愿文中可知,多為河北中部一帶所造,佛像樣式雖然可溯自新疆地區和涼州,但首先在河北一帶得到了普及,這應和后趙(328-350年)石勒、石虎叔侄迎請西域龜茲(今新疆庫車)僧人佛圖澄(233-348年)入中原,以至在河北一帶形成一個佛教中心有關。
太和初年(477-499年)起突然涌現出一批尺寸高大 、造型完美,做工細膩,金色燦爛的銅佛像,達到了爐火飩青的地步,如:
楊氏造釋迦文佛
太和元年 40厘米
臺灣故宮博物藏
比丘法恩造釋迦文佛
太和年間 47.1厘米
原新田氏收藏
它們共同的特點都是渦旋發式,袒右肩大衣(衣紋在左上臂部分二叉呈燕尾)、右手作施無畏印,左手抓大衣一角。方臺座束腰部呈梯形,兩側各有一仰首蹲獅,下為四足, 橫框飾忍冬紋,足部有供養人,背后為大火焰紋背光,內緣飾三佛或七佛。這種形制的坐像一招一式都是從 20 窟坐佛而來的。但采用的是云岡太和時流行的渦卷發,不取磨光發式。
太和十八年尹受國造釋迦佛坐像(細紗巖、高54厘米,美國納爾遜博物館藏)也依然是此種格局,(圖26)一直到正始三年(506年)高阿興造佛坐像(高19厘米,西藏文管會藏)依然采用的太和年流行的樣式,可見其影響深遠 。
太和年間異軍突起的制作精美、尺寸高大的金銅佛坐像,從出土地點和發愿文分析,都在河北中部的中山故地和河北北部以及內蒙古南部靠近山西大同附近,這些樣式大同小異的金銅佛坐像可以認為 主要是以20窟佛坐像為范本,又參酌了云岡太和時的佛像發式以及廣泛流行的忍冬紋樣,融會貫通創作出的一種剛健優美的新型佛像樣式,在佛教美術史上獨樹一幟,影響深遠。
小結 北魏遷都洛陽前佛造像的基本特征
1、佛發為淺水波紋式髻,額發正中呈右旋輪狀。菩薩為束發,束發的繒帶(寶繒)有如飛舞的蝴蝶,共四條,兩兩上下飛揚。
2、佛陀多為袒右肩式大衣,(或通肩式大衣)內著僧祗支,紋線細密,衣領口作折帶紋。衣紋的基本結構是那種隆起的扁平狀上加陰刻線。菩薩裝束為袒上身,戴項飾、臂釧、手鐲。瓔珞交叉于臍部。下著大裙,身后有帔帛飄揚。
3、光背為大蓮瓣形,火焰紋飾,一般為頭光背與身光背二至三重紋飾組成。火焰紋飾多呈變形夔龍狀,遒勁有力,內緣多飾飛天、供養人、化佛等紋樣。
4、臺座,單尊像多為四足方座,足面有的刻化供養人、卷草紋等。蓮花的蓮瓣豐滿,立體感很強。
題材上已不似十六國時期多單純的趺坐佛像,除釋迦佛外,又多見交腳彌勒、思惟菩薩、觀世音、釋迦多寶二佛并坐像。
也可以這樣說,從佛教初入中國的初期佛像樣式到北魏太和時期的佛像樣式,佛造像的古典樣式已經確立和完成了。
北魏的佛像-孝文帝遷都洛陽后
太和十八年(494年)孝文帝拓跋宏將首都從平城遷往洛陽,并頒布了一系列漢化措施。這些措施無疑對漢化進程起了推進作用,也是北方朝野上下形成向往南方漢族制度和文化的反映。
反映到佛造像上,佛像衣著逐步擺脫袒右肩式和通肩式大衣,改著褒衣博帶式大衣。這種大衣樣式實際上是南朝士大夫的衣著,而借鑒到佛像身上。大衣內仍著僧祗支和裙,裙帶作結,有的一條下垂,一條甩到左腕上。 又大衣下部形成層層疊疊的密褶,表現在坐姿的佛像上就更為明顯,裙腳密密匝匝,形如水波,很的特色,日本稱此種裙褶坐姿為懸裳座 。
造像的面相,由于南朝士人崇尚清談,以風流瀟灑,削瘦欣長為美,此種風習也影響到北朝上層社會。一時間佛、菩薩等的面相都趨于瘦骨清相,這種面型在龍門石窟、麥積山石窟的北魏晚期造像上都能看得很清楚。
佛的發型,也由北朝早期的磨光肉髻和水波狀束發而發展出螺發,這是依據佛經中“螺發右旋其色青鉗”和“發彩螺旋”的三十二相和八十種好而來的。(見《方廣大莊嚴經》第三誕生品)。這幾種發型在佛像上混合出現。
菩薩、飛天等也同樣,早期的菩薩袒上身,下著羊腸大裙,頭戴高冠,寶繒飄揚。飛天多為束高髻。 體型多渾厚,姿態不夠輕盈。到北魏中晚期,除舊有服飾外,菩薩的服飾受當時婦女流行的肩搭帔帛風習影響,帔帛自雙肩下垂,在雙膝部上捲搭于雙肘,再向外飄出,上捲處呈銳角狀。以后更發展出帔帛交叉穿于一環,然后再上捲,折角較前為圓緩。大裙更為飄逸寬松,富有動感,不似北魏早期大裙較瘦如裹在腿上一樣。飛天的姿態及服飾較前更為飄逸輕盈,衣帶飄揚,臉部也更為瘦削俏麗,婉如人間美女。再晚則面型又稍回復勻停,豐瘦適中。
孝明帝元詡的熙平,神龜,正光(516——525年)這短短的近十年當中,佛像又出現了一種輕盈華美的樣式。如熙平三年(518年)曇仁造觀音立像(圖27) ,曇仁造二佛并坐像(圖28),神龜元年(518年)騎鳥交腳彌勒像等(圖29),佛像衣著已擺脫外來形式,改著褒衣博帶式大衣,面相清瘦頎長,身軀高挑,衣紋繁復飄逸,裙腳部衣褶重復交疊,坐像呈所謂懸裳座,這些特征均與北魏中晚期石窟造像風格一致。
正光(520——525年)時佛像流行鏤空光背,光背周緣嵌飛天,主尊周圍配以菩薩,弟子,供養人,力士,獅子等,組合成一堂高低錯落的群像,這種組合樣式也與石窟內的數尊一鋪的構圖相同,尤以飛天飛舞于光背周緣,如火焰之繚繞,造型極為優美,與龍門石窟的火燒洞,蓮花洞(516——528年)的火焰與飛天的形式一致。
小結 北魏遷都洛陽后的佛像樣式
⑴、佛像的發髻除磨光式和淺水波式外,山東地區多見螺發形的。面相趨于清瘦。
⑵、大衣除袒右肩和通肩式外,還流行南朝文人士大夫穿著的褒衣博帶式大衣,大衣內著僧祗支和裙,裙帶作結,大衣的右衣領往往搭于左手上。大衣的下部衣褶層層重疊,形成三四層。尤其是坐像、衣腳密匝匝,如曲水流波般垂搭于臺座前,很有表現的魅力,日本稱之為懸裳座。
⑶、菩薩們盡管袒上身,但飾物增多,束冠的寶繒也安靜地下垂,不再向兩側飄舞,帔帛更為寬肥,有時交差穿過一環,大裙飄逸寬肥,不似早期如緊身褲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