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唐武德四年始鑄新幣,“開元通寶”為官方正統,“開通元寶”雖為民間誤讀之流俗,然影響久遠,故高宗鑄旋讀之“乾封泉寶”,叛軍鑄幣、地方鑄幣均襲此。后肅宗雖鑄“乾元重寶”以撥亂反正,然兩說并存,乃至并立,遂形成后世鑄幣直讀之通寶、和旋讀之元寶兩大基本系統。
關鍵詞:武德;開元通寶;直讀;旋讀;兩說并存
初唐武德錢文讀法,文獻記載有直讀、旋讀兩說,研究者亦有兩說并立之論,莫衷一是。近日備課,讀唐石父先生主編之“國家文物局主持、文物博物館系列教材”之《中國古錢幣》(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12月第一版)一書附錄之唐先生大作《武德錢文研究》一文,頗有心得,然看法迥異。唐先生此書此文認為武德錢文應讀如“開通元寶”,然考據引證多有疏漏,結論亦難以令人信服,遂結合歷年授課積累之經驗,談談自己對此問題的粗淺認識,以就正于方家。
首先、從正史文獻記載來看,武德錢文應該是直讀無疑。
唐石父先生《武德錢文研究》第一節《序言》,開宗明義,即斷定“由于史官不懂錢文讀法之重要性,以及史官編撰《舊唐書》時上距武德行新錢,已遲三百年,唐人讀法時人多不了解,史官遂將旋讀、順讀(案,即直讀)都再入史冊,讀史者無所足從后世學者,每苦文獻無征”,在文章第二部分《歐陽詢制詞情況及讀法分歧》中,又說:“讀法分歧,若發生于纂史之時,自與唐人讀法無關,更不能據以證明唐人必有兩讀。設發生于纂史之前,略早于五代則可,絕不早于唐玄宗改元開元之時”。[1]唐先生此論,未免過于武斷。
考之《新舊唐書》,其所載唐代官方所鑄三種錢幣“開元通寶”“乾封泉寶”“乾元重寶”,除第二種因襲民間流俗,錢文讀法設計有誤之外,均為直讀。而且,正史記載恰恰表明“乾元重寶”是對“乾封泉寶”的撥亂反正。
《新唐書·食貨志》載:“武德四年鑄‘開元通寶’”。《舊唐書·食貨志》亦載:“初,開元錢之文,給事中歐陽詢制詞及書,時稱其工。其字含八分及隸體,其詞先上后下,次左后右讀之。自上及左迥環讀之,其義亦通,流俗謂之開通元寶錢。及鑄新錢,乃同流俗,乾字直上,封字在左。尋寤錢文之誤,又緣改鑄,商賈不通,米帛增價,乃議卻用舊錢”。
上面正史引文明白無誤地說明武德錢文直讀“開元通寶”為官方正統,而旋讀“開通元寶”則是民間流俗誤讀,但因“其義亦通”,于是兩說并存,直到時隔54年之后鑄造“乾封泉寶”新錢,卻沒有按照官方正統設計,而是按照對開元通寶的誤讀改新錢為旋讀,即按照先上、次左、次下、至右的回環順序來讀,可見民間誤讀流布之廣,影響之大。不過,流俗畢竟是流俗,上文提及“尋寤錢文之誤”,足可見正史對“乾封泉寶”錢文之定性。
《新唐書·食貨志》又載:“肅宗乾元元年,經費不給,鑄錢使第五琦奏鑄乾元重寶錢,徑一寸,每緡重十斤,與開元通寶摻用,以一當十”,乾元是唐肅宗年號,新鑄幣“乾元重寶”,直讀,正和上引《舊唐書·食貨志》所載“乃同流俗”“錢文之誤”邏輯相合,均明白無誤地以開元通寶直讀為正統。
或曰,“新舊兩唐書”雖為官修正史,《舊唐書》系五代后晉劉昫所撰,而《新唐書》則為宋代歐陽修、宋祁等人編篡,兩書著者皆為唐代之后的五代人和宋人,難免誤記或以訛傳訛,遠不如唐代時人記述可靠。于是,持“旋讀”論的研究者,首引李林甫等奉敕作注、唐人所著《大唐六典》(舊題唐玄宗御撰)卷二十二注:“皇朝武德中,悉除五銖錢,更鑄‘開通元寶’錢”;又引唐人杜佑所撰《通典》卷九“食貨九·錢幣下”之記載:“大唐武德四年,廢五銖錢,鑄‘開通元寶’錢,每十錢重一兩,計一千重六斤四兩”;再引唐人劉餗撰寫的《隋唐嘉話》,其在“卷下”:“今‘開通元寶’錢,武德四年鑄,其文歐陽率更所書也”;更引唐人胡璩所撰《譚賓錄》:“錢有文如甲跡者,因文德皇后也。武德中,廢五銖錢,行‘開通元寶’錢,此四字及書,皆歐陽詢所為也。初進樣日,后掐一甲跡,因是有之”,以此四條唐代時人所撰寫的關于武德錢文的記述,作為支撐武德錢文旋讀“開通元寶”之鐵證。
上述引文看似繁富確鑿、但仔細推敲,卻并無多少說服力。首先,這四條所謂重要論據的作者,都生活在武德錢文直讀、旋讀兩說“并存”,乃至“并立”的時代,(李林甫、劉餗生活在玄宗時代;杜佑主要活動在德宗、順宗、憲宗時期,胡璩主要活動在武宗時期),在當時背景下出現這樣的理解和記述,毫不奇怪。武德錢文直讀、旋讀由最初的被誤讀而導致兩說并存,直到并立,甚至流俗之說在“乾封泉寶”鑄行之后一度占了上風,以至于時人撰寫的上述四種文獻均誤以武德錢文為旋讀,再正常不過,設若有人據此否定《舊唐書》和《新唐書》等正史關于武德錢文直讀之記載,則是非常荒謬的。彭信威先生就曾充分肯定新舊《唐書》都稱開元通寶的有關記載,他說,“乾封二年五月的《用舊錢詔》中,明明說是‘開元泉貨’和‘開元通寶’《唐大詔令集》卷一一二《財利》)。裴耀卿、李林甫和蕭炅等也說過‘錢者通寶……’的話(《通典·食貨一零》)”,彭先生明確指出,《唐六典》“雖然時代早于《舊唐書》,但《舊唐書》并非杜撰,乃根據唐人吳兢、韋述等人的原著編寫。吳兢的《唐書》成于開元中,各點交代的很清楚。后出書不附和前書,必有原因。《唐六典》注的名稱可能是由于抄刻之誤,也可能因民間本有兩種讀法,注者想要強調當時年號不是抄襲錢名,故意采用的另一種讀法”。[2]
由此,前文所引唐先生的論斷顯然是站不住腳的。
其次,從唐代經濟制度淵源來看,武德錢文應是直讀。
唐石父先生《武德錢文研究》第三節《歷史背景》,緊扣武德錢文文意本源做了認真考證,但卻完全忽略了從漢魏六朝以來四字錢文讀法之傳統,以及隋唐政治經濟文化制度淵源背景之下,唐初鑄幣必須因循之正統。
考諸漢魏六朝面文四字的錢幣,絕大多數都是直讀。如新莽“大泉五十”“小泉值一”等所謂“六泉”,三國時期蜀漢“直百五銖”、孫吳“大泉五百”、“太平百錢”、“世平百錢”、“定平一百”,十六國前涼“涼造新泉”,均為直讀。此間只有孫吳“大泉當千”、“大泉二千”、“大泉五千”,十六國胡夏“大夏真興”四種極其少見稀見的非主流錢幣是旋讀。可見,自新莽以降直到南北朝之前的面文四字錢幣,錢文直讀已經形成傳統。
了解漢魏以來四字錢文直讀傳統之后,研究武德錢文讀法,還必須研究隋唐政治經濟制度淵源。陳寅恪先生指出,“隋唐之制度雖極廣博紛復,然究析其因素,不出三源:一曰(北)魏、(北)齊,二曰梁、陳,三曰(西)魏、周”[3]。閻步克教授也曾明確地說,“隋唐王朝都是在北朝的基礎上建立的”,故隋唐制度在繼承和發展北朝、南朝文化的同時,其淵源更側重于北朝系統,尤其是西魏、北周,輔之以南朝梁、陳,其錢幣鑄造制度亦不外如是。
南北朝錢幣鑄造,在沿襲漢魏以降的直讀傳統基礎上,形成隋唐承襲之制度正統。北朝錢幣面文四字者如北魏孝文帝“太和五銖”、孝莊帝“永安五珠”,北齊文宣帝“常平五銖”,南朝錢幣面文四字者如梁武帝“太清豐樂”,陳宣帝“太貨六銖”,也均為直讀;特別是和開元通寶錢文文意更為緊密的北周武帝鑄造的“北周三品”之“五行大布”和“永通萬國”,明白無誤是直讀。既然唐代政治、經濟、文化制度上主要承襲北朝,輔之以南朝,其建國之始鑄造錢幣,斷無違背漢魏六朝以來特別是北朝鑄幣傳統及風格,無端把開國新鑄發行之錢幣錢文由直讀改為旋讀之可能。
第三,從錢文文意承襲(“北周三品”)來看,武德錢文應是直讀。
唐石父先生《武德錢文研究》第四節《歐陽詞意淵源》,對武德錢文文意沿襲“北周三品”錢文做了精辟而深入的考證,但卻未能結合鑄幣順序考察“北周三品”錢文文意演變之深意,卻又貿然論證了“元寶”之由來。在文中,唐先生這樣說:“元寶二字連屬成文,也有其淵源。例如,王莽的大泉、大布,三國吳的大泉五百、大泉當千。石趙的豐貨,陳的太貨六銖等錢的文意,就是它的本源”。[4] “大泉、大布、豐貨、太貨都可理解做大錢的意思,大致不錯。元寶的元字,也是大的意思……,元寶連文,以喻其錢之貴重,為國家大寶,和上述各種錢文文意,是相互一致的。” [5]唐先生的意思很明白,就是要把“北周三品”概括為“開通”,把前朝大泉、大布、豐貨、太貨概括為“元寶”,兩相結合,于是武德錢文文意即成定局。但是唐先生忘記了,此節文字中,他明確指出武德錢幣“鑄行的是小平錢,不是大錢”,[6]既然是小平而非大錢,何以突兀地稱“元寶”?
考諸文獻,武德錢文之“通寶”二字,上承北朝確鑿無疑。《魏書·食貨志》載:“謹重參量,以為‘太和五銖’,乃大魏之通貨,不朽之恒模,寧可專貿于京邑,不行于天下”,這里的“通”字,雖然沒有在當時錢文上體現,但此處“通貨”就是“流通的寶貨”之意,也就是已經有了后世錢文“通”之文意。及至北周三品鑄行,錢文文意完全脫離量名,更是直接體現了以“流通”為主觀愿望的體現:北周“布泉”,意思是“流布之錢(泉)幣”,其中已然隱含“通”(流布、流通)“寶”(泉幣,錢幣,貨幣,寶貨)之意;“五行大布”,意為“在五行中大行流布、流通”,也就是擴大范圍之流通;“永通萬國”,意謂“永遠流通于萬國”,其文意則更為直白明了、氣度恢弘。不僅如此,“永通萬國”錢文第一次把“通”字鑄造在錢文之上,這就為武德錢文承襲前朝提供了確鑿的依據。
而且,比較“五行大布”和“永通萬國”兩種面文四字的錢幣,“五行”對應“萬國”,指的是希望中的流通范圍;“大布”和“永通”相對,是對錢幣流通“程度”(“大”和“永”)的期望;再對照“布泉”,北周三品的錢文文意演變應如是:“流布之泉(錢)幣”--“在五行中大行流布、流通”--“永遠流通于萬國” ,三品錢文之綜合文意就是:“永遠流通于(五行)萬國中的泉幣”,其核心詞匯簡而言之,就是“通寶”。
由是,李唐之初武德四年始鑄新幣,官方正讀“開元通寶”無可置辯。唐先生文章置“北周三品”系武德鑄幣之正統于不顧,旁逸斜出地論證“元寶”之由來,從而導了不應有的致邏輯混亂。
第四、從唐代其他鑄幣錢文演變看,武德錢文應該是直讀。
唐代除正史所載官鑄“開元通寶”“乾封泉寶”“乾元重寶”三種錢幣之外,尚有“安史之亂”首領史思明所鑄“得一元寶”、“順天元寶”,以及安西都護府地方所鑄“建中通寶”、“大歷元寶”,此外尚有唐懿宗咸通十一年鑄而未行的“咸通玄寶”,總共8種,可分四類:前三種,均為中央官鑄,“得一元寶”“順天元寶”為叛軍所鑄,“建中通寶”“大歷元寶”為地方官鑄,最后一種雖為地方監鑄,但曾進呈皇帝,可看作準中央官鑄。
唐石父先生《武德錢文研究》第五節《唐人讀開通元寶之證》,概括“除開通元寶外,唐錢七種,其中六種皆旋讀,唯乾元重寶一種例外,足證唐代讀法,是用旋讀為主的”。[7]唐先生這段話,未免太武斷了,他所論及的這六種唐錢中,“咸通玄寶”就明白無誤地是直讀而非旋讀,但唐先生文中的“唐代錢文讀法表”卻把“咸通玄寶”誤認為旋讀,可能唐先生沒有看到過實物或照片。但問題的關鍵恰恰就在于被唐石父先生誤以為旋讀、從而完全忽略的“唐泉第一珍”的“咸通玄寶”。南宋洪遵《泉志》載:“右咸通錢,舊譜曰,“唐咸通十一年桂陽監鑄錢官王彤進新鑄錢,文曰“咸通玄寶,尋有敕停廢不行”。盡管此錢未見正史記載,但卻曾經進呈唐懿宗,盡管未能批準流通,但畢竟可算作是“乾元重寶”之后的又一次官方行為,盡管“咸通”錢文有因襲“開通”之嫌疑,但畢竟此錢實物確系直讀,這就足以證明唐代官方錢文直讀為正統,也證明武德錢文確系直讀無疑[8]。
上文可知,旋讀的唐錢只有五種,其中“建中”雖系旋讀,但卻稱“通寶”而非“元寶”,這究竟是什么緣故呢?答案很簡單,那就是,除開通元寶外,這七種唐錢所沿襲的武德錢文,直讀“開元通寶”為官方正讀,而旋讀“開通元寶”則是民間流俗誤讀。因此,“乾封泉寶”沿襲流俗誤讀,“乾元重寶”則撥亂反正。但叛軍頭子史思明所鑄“得一元寶”“順天元寶”以及安西都護府地方所鑄“大歷元寶”寶文繼續沿襲民間流俗,“建中通寶”則寶文因襲正統稱“通寶”,但寶文順序卻依照流俗為旋讀;“咸通玄寶”又據官方正統為直讀,寶文卻因襲流俗為“咸通”,以上各錢情況可知,唐代武德錢文兩種讀法并存所造成的混亂,由此可見一斑。
唐先生在此節文中,曾論證“乾封泉寶”包含“開通元寶”文意,說“開通”用“流通之意”即“泉”,“元寶”簡縮為“寶”,乾封泉寶系“乾封”年號+“泉寶”而成。這恰恰是因為時人誤讀“開通元寶”所造成的結果,明白了這個大前提,一切都迎刃而解。
第五、從日本皇朝十二錢錢文無“元寶”看,武德錢文應該是直讀。
唐石父先生《武德錢文研究》第五節《唐人讀開通元寶之證》第三部分“日本錢文之證”,稱“日本錢幣,是受唐代錢幣直接影響之下,產生并鑄造的。確切地說,是受開通元寶的直接影響而鑄造的。傳世日本皇朝十二錢,都是旋讀的,無一例外”。[9]
這里的問題是,傳世日本皇朝十二錢,盡管都是旋讀,但卻無一例外、沒有一種錢文稱作“元寶”,與此相反的是,卻有兩種錢文為“通寶”,特別是其中的鑄于唐乾元三年的“萬年通寶”。彭信威先生早就發現這一問題,他指出,日本“皇朝十二錢都是環讀。這對于開元錢環讀的說法,的確是一個有力的理由,因為日本和同開寶是仿開元錢的,而且時代相同。不過他們對開元錢的讀法,大概是受當時中國民間讀法的影響,其實那十二錢中,就有兩枚通寶,沒有一枚元寶”。[10]
既然日本錢幣是“受唐代錢幣直接影響之下,產生并鑄造的”,那為何一種稱作“元寶”的錢幣都沒有?顯然,日本錢幣盡管深受唐代錢幣影響,但因當時直讀、旋讀兩說并存,于是出現才上述現象,這絕非偶然。考之日本皇朝十二錢,第一種“和同開寶”,鑄行于唐中宗景龍二年(公元708年),恰是“開通元寶”流俗濫觴之時,因而“和同開寶”因襲流俗,旋讀,再正常不過。第二種錢幣“萬年通寶” 始鑄于武德錢文“撥亂反正”之后的乾元三年,此時唐朝政府鑄行“乾元重寶”,直讀,朝野上下必定會重新審視武德錢文讀法。我認為,日本“萬年通寶”鑄造設計雖為旋讀,但既然稱“通寶”,可見武德錢文“直讀”在乾元重寶“撥亂反正”之后,其影響力已經遠播日本,至少在錢文文意上,“通寶”說一度占了上風,不然也不會在“萬年通寶”鑄行之后20余年,唐朝西北就出現了“建中通寶”。
第六、從近年來對王梵志生平詩文研究看,武德錢文應該是直讀。
唐石父先生《武德錢文研究》有一個有力的孤證,就是唐初詩人王梵志涉及武德錢文的詩。其第五節《唐人讀開通元寶之證》第一部分“唐初詩人王梵志詩之證”,引唐代詩人王梵志《奉使親監鑄》詩,“奉使親監鑄,改故造新光。開通萬里達,元寶出青黃。本姓使流傳,涓涓億兆陽。無心念貧事,□□□□□。有時見即喜,貴重劇爺娘。唯須家中足,時時對孟嘗。”并推斷:“開通、元寶是分別連屬成詞的,并非開元、通寶各自成辭。適足以否定順讀說。又云“‘開通萬里達’句,證明武德錢文是立足于流通之意的”。[11]在《武德錢文研究》第七節《小結》部分,唐先生更是肯定地說:“如今獲得王梵志的《奉使親監鑄》詩,就徹底否定了順讀說,并使《舊唐書》傳播的誤說,如順讀及回環讀之其義亦通等,都可置而勿論了。”唐先生還十分自信地說,“王梵志詩,世無傳本。自敦煌石室發現王梵志詩后,始為世重。1983年中華書局據張錫厚先生校輯本,題作《王梵志詩校輯》,排印行世。所錄《奉使親監鑄》一詩,乃當時目擊“廢五銖,行新錢”之人所詠。本可據以訂正《舊唐書》之誤,廓清讀法之分歧,揭出唐人讀武德新錢,是用旋讀的史實。由于張先生未曾接觸武德錢文讀法種種問題,不但未能做到這一點,反而,引《舊唐書食貨志》之文,為詩作注,是以后世誤解,反轉過來,以注目擊者之詩,遂使冠履倒置,積弊難得訂正了。王梵志詩一首,對多年來研究所得唐人讀武德錢文是用旋讀的結論,無疑是一個正面的重要證據,使這個結論得到肯定。” [12]
很顯然,這是唐石父先生所有證據中最為關鍵、重要的一個。可想而知,武德錢文最新鑄造之際,奉使監鑄之人所寫的詩詞,如有對錢文讀法的描述,那一定是最為可靠的第一手材料。但是,“王梵志身世由于記載其生平材料的稀少和不可確證”,[13]十分模糊朦朧,他所寫詩詞并無確切編年考證,以這樣的詩來證史,難免會有一定風險。非常可惜,隨著近年來對王梵志生平詩文研究的進一步深入,《奉使親監鑄》一詩之確切寫作年代,也大體有了眉目。研究者根據王梵志身世,明確指出王梵志不可能在武德四年科舉或世襲而做官,甚至不可能出生于公元617年之前,由此斷定“王梵志不可能在621年任鑄錢監”,[14]這是有充分的理由的。研究者并進一步指出,唐代初期有兩次改鑄開元通寶,一次是唐初武德四年,第二次是在高宗乾封二年“舊錢并廢”,重新鑄造開元通寶。《舊唐書·食貨志》載“乾封元年造乾封泉寶錢,直開元十,周年以后廢。二年詔:開元錢依舊施行,乾封錢貯”。《唐會要》載“乾封元年封岳之后,又改鑄新錢,文曰乾封泉寶,徑一寸,重二銖六分。仍與舊錢并行,新錢一文當舊錢之十……又緣改鑄,商賈不通,米帛增價,乃議卻用舊錢。”乾封泉寶鑄行后以一當十,與開元通寶并用。未及一年,物價高漲,商賈不興,民不以為便,遂下詔廢之,共詔曰:“泉市之興,其來自久,實古今之要重,為公私之寶用,年月既深,偽濫斯起,所以采乾封之號,改鑄新錢,靜而思之,將為未可。高祖撥亂反正,爰創軌模,太宗之極承天,無所改作,今廢舊造新,恐乖先旨,其開元通寶,宜依舊施行,為萬代之法,乾封新鑄之錢,令所司貯納,更不須鑄,仍令天下置爐之處,并鑄開元通寶錢。”研究者指出,“在此之前,之所以沒有人將這首詩與第二次錢幣改鑄聯系在一起,主要是因為研究者過于注意“改故造新”,在“新”字上大做文章,認為“開元通寶”錢只有第一次出現才算“新”,從而忽視了只存在一年多時間的“乾封泉寶”錢。其實,“改故造新”指的就是錢幣的改鑄。廢“乾封泉寶”錢,鑄“開元通寶”錢,這不是“改故造新”又是什么呢?” [15]以王梵志之生平事跡,《奉使親監鑄》作于唐代第二次改鑄開元通寶錢,即“乾封二年,即公元667年,或稍后兩年”最為合情合理。
綜上所述,武德錢文讀法,誠如著名貨幣史家彭信威先生在其巨著《中國貨幣史》中明確指出那樣,“開元錢應當直讀,即先上下,后左右” [14],這看似簡單但卻有著深刻歷史文化內涵的結論,才是武德錢文最具權威性之正解。
參考文獻:
[1] 唐石父《中國古錢幣》,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12月第一版,第634頁。
[2] 彭信威《中國貨幣史》,上海人民出版社,1958年10月第一版,第309頁。
[3] 陳寅恪《隋唐政治制度淵源略論稿》,商務印書館,2011年12月第一版,第3-4頁。
[4] 唐石父《中國古錢幣》,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12月第一版,第641頁。
[5] 唐石父《中國古錢幣》,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12月第一版,第642頁。
[6] 唐石父《中國古錢幣》,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12月第一版,第641頁。
[7] 唐石父《中國古錢幣》,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12月第一版,第644頁。
[8] 霍紅偉《中國國家博物館藏唐代咸通玄寶考》,2001年第03期。
[9] 唐石父《中國古錢幣》,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12月第一版,第646頁。
[10]彭信威《中國貨幣史》,上海人民出版社,1958年10月第一版,第309-310頁。
[11] 唐石父《中國古錢幣》,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12月第一版,第643頁。
[12] 唐石父《中國古錢幣》,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12月第一版,第655-656頁。
[13] [14] [15]徐俊波《王梵志生活年代考》,《敦煌研究》2001年04期
[16] 彭信威《中國貨幣史》,上海人民出版社,1958年10月第一版,第29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