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立波
“對于我們的祖先來說,死亡是最大的不幸,是最可怕的事情, 也因此是最能夠吸引他們的想象力的事情。”“中國古代濤壇上,詩人們對死亡之感傷的描寫也曾佳句迭出:“白骨露于野,千里無雞鳴”飽含戰亂之哀;“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充滿黎元之嘆。曹操、杜甫的詩由百姓及子女,讀來固然令人感時傷世,但世間摯親是夫妻,別妻喪偶,往往使遷客騷人平添孤憤。所以悼念亡妻的詩篇,歷來受人矚目,從晉代潘岳以來,“悼亡”之題也屢作不衰。
清代蒲松齡雖然以小說《聊齋志異》著稱于世,但他的詩歌成就也很大。妻子劉氏去世(康熙五十二年,1713),他寫下了許多緬懷的文字,除《述劉氏行實》文外,《聊齋詩集》中現存五首悼亡詩,分別題為《悼內》、《悼內又》、《絕句》、《二十六日,孫立德不忘祖妣初度,歸拜靈幃,因與慟哭》,還有一年后(康熙五十三年,1714) 所寫的《過墓作》。品味蒲松齡的悼亡濤,我們會思索這樣一個問題:曾以“料應厭作人間語,愛聽秋墳鬼唱時”被王士禎推崇的聊齋先生,一旦直面“人間”慘事,當摯愛的親人成了新鬼的時候,他是如何抒發真情的呢?下文將對這一蒲松齡研究領域尚無人問津的問題展開論述。
中國古代詩史上,悼亡詩的開山鼻祖是晉代的潘岳,他開創了以悼亡詩專門悼念亡妻的先例。繼之,唐代元稹也以寫悼亡詩著稱。蒲松齡的悼亡詩繼承了潘岳以來悼亡詩的傳統,在內容和形式上力采潘岳、元稹悼亡詩之所長,使其悼亡詩呈現出情真、凄婉和渾樸、平易的風貌。
蒲松齡的悼亡詩首先得益于潘岳的影響。潘岳,字安仁,是西晉著名文學家。在西晉太康時期的文壇上活躍著三張(張載、張協、張華)、二陸(陸機和陸云)、兩潘(潘岳和潘尼)、一左(左思)等作家,潘岳和陸機齊名,并有“潘江陸海”的美譽。潘岳不僅是一個 英俊”的才子,而且是一位多情的丈夫。潘岳一生寫過很多哀誄之文,其最多的哀思是寫給妻子的悼亡之作。西晉元康元年(298年) 秋天,愛妻楊氏在洛陽去世,潘岳悲痛欲絕。他20歲與楊氏結婚,共同生活了近24個年頭,夫妻意篤情深。長歌當哭,潘岳寫下了《哀永逝文》、《悼亡賦》、《楊氏七哀詩》,堪稱悼亡佳作的是三首《悼亡濤》,其中第一首成為千古傳誦的名篇。由于潘岳的影響,“悼亡詩” 變成悼念亡妻的專用題材,而不再是悼念其他死者的詩篇。
蒲松齡承繼了潘岳悼亡詩的凄婉真切,并在藝術上有所完善。他熟知潘岳的悼亡詩,而且能化用自如。如他在康熙十四年(公元1675年)所作的《讀張視旋悼亡詩并傳》一詩,在這篇六組七言絕句構成的長詩中,有一組寫道:
潘郎人說太情深,事到關情自不禁。
鄰笛聽來猶下淚,況堪短燭照遺簪。
文中的“潘郎”即指悼亡詩人潘岳。蒲松齡通過評價友人的悼亡詩,表達了對“事到關情自不禁”的作者深深的理解。這里的作者既有張視旋,也有潘郎。蒲松齡則作為悼亡詩的知音,共訴“桃李不知人事變,清明猶傍短墻開”的凄婉之情。
在悼念自己亡妻的詩篇中,蒲松齡深受潘岳《悼亡詩》第一首寫法的影響,如他的《過墓作》,詩體同潘岳一樣為五言古詩,其中幾個排比句生動感人:
老屋汝所處,今日空無人;
衾裯汝所寢,設置不復陳;
華服汝所惜,散棄無復存;
菽粟汝所蓄,拋擲等灰塵。
這幾句近似潘岳的詩句:
望廬思其人,入室想所歷。
幃屏無仿佛,翰墨有余跡。
流芳未及歇,遺掛猶在壁。
從潘岳的“望廬思其人”到蒲松齡的“老屋汝所處,今日空無人”,讀者感受到的都是物是人非的凄婉哀痛。這是蒲松齡在悼亡詩的情調上受潘郎的影響所致。潘岳悼亡詩的成功緣于他對亡妻的情真意切,正如明代陳祚明所言:“安仁情深之子,每一涉筆,淋漓傾注,宛轉側折,旁寫曲訴,刺刺不能自休。夫詩以道情,未有情深而語不佳者。”
與潘岳的詩相比,蒲松齡雖然也在寫睹“屋”思人、物是人非的凄涼哀怨,雖然也用了五言排比句,但與潘岳也有貌合神離之處。在詩歌意象上,衾裯華服不同于幃帳屏風,表明了各自的妻子所處的時代、身分各異。菽粟更不同于翰墨,分別刻畫了人物的個性、嗜好,潘岳的妻子楊氏是西晉書法家戴侯楊肇的女兒,喜愛筆墨字畫;而蒲松齡的妻子劉氏,自出嫁后五十余年一向忙于田間灶前,珍惜菽粟豆麥。對詩歌意象的選擇,體現了兩位詩人對妻子的真切相知。從排比的效果上看,蒲松齡的詩句較潘岳的《悼亡詩》,語氣更加強烈,句式更為精煉。
唐代大詩人元稹也曾以悼亡聞名。元稹的妻子韋叢于元和四年(809)七月初九去世,三個月后的十月十三日葬于咸陽。元稹的悼亡詩《遣悲懷》七律三首歷來為人稱道。除了潘岳詩所具備的 哀婉動人之外,還“由于感情真摯,并能將律詩口語化,較之潘岳悼亡詩尤為人所愛讀。”如《遣悲懷》之一:
謝公最小偏憐女,自嫁黔婁百事乖。
顧我無衣搜藎篋,泥他沽酒拔金釵。
野蔬充膳甘長藿,落葉添薪仰古槐。
今日俸錢過十萬,與君營奠復營齋。
韋氏一門為長安望族,其妻韋叢秀外惠中,但沒有貴族小姐的嬌矜,去世時才27歲,元稹30歲,七載伉儷,感情甚篤,難怪元稹“悼亡詩滿舊屏風”。這首《遣悲懷》通過對妻子一系列動作的描繪,“無衣搜藎篋”(藎草編的衣箱)、“沽酒拔金釵”(用金釵首飾去換酒)、 “野蔬充膳”、“落葉添薪”,一位賢德女子為丈夫、為家計含辛茹苦的形象躍然紙上。貴族出身的妻子隨自己安貧樂道,她的英年早逝,使元稹不禁發出“惟將終夜長開眼,報答平生未展眉”的感慨。
蒲松齡受元稹悼亡詩的影響較潘岳更為直接。他的悼亡長詩《悼內》,由六組七言律詩構成,其中第二組寫道:
自嫁黔婁艱備遭,家貧兒女任啼號。
浣衣更惜來生福,豐歲時將野菜挑,
憐我衰髦留脆餌,哀君多病苦勤勞。
幸逢諸婦能相繼,井臼無須手自操。
蒲詩開頭一句“自嫁黔婁”四個字直接由元稹的《遣悲懷》而來,寓意也相同。“黔婁”是戰國時齊國的隱士,家貧,不求仕進,
從詩歌創作風格上看,蒲松齡的悼亡詩自然渾樸,更接近元稹通俗淺切的風格。同是以悼念亡妻為題材,潘詩與元詩有較大差別,這與他們所處的時代的社會背景、文壇風氣有直接的關系。潘岳身處西晉太康年間,當時形式主義浮靡文風盛行,陸機在《文賦》中明確要求”詩緣情而綺靡”、“誄纏綿而凄愴”。潘岳的悼亡詩恰好是濤歌體裁的誄文,所以兼容了當時對詩與誄的寫作要求,除了感情纏綿凄愴之外,文字也綺靡“繁冗”,這是時代所致。
與潘岳的六朝習氣所不同的是,元稹和白居易都是中唐新樂府運動的代表作家。他們強調詩歌的現實性和社會功能,所以他們“不求宮律高,不務文字奇”,而力求做到通俗平易,元稹的悼亡詩體現了新樂府詩的特點。蒲松齡的詩(不僅僅是幾首悼亡詩)從整體風格上看,現實性、通俗性都較強,與唐代新樂府詩意脈相連。僅就悼亡濤而言,蒲松齡借鑒了潘岳的情真意切、凄涼哀婉,同時摒棄了潘岳的綺靡繁冗,而吸取了元稹的通俗平易,因此在內容和形式上都增強了可讀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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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立波,女,1964年生,中央民族大學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教授。2002年畢業于北京師范大學中文系,獲中國古代文學專業博士學位。任中國紅樓夢學會常務理事。主要研究方向為明清文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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