忙碌的孟浩然:身在江湖,心系仕途
他是大唐自助游達人,也是著名田園詩人。他更一度被荷蘭漢學家高羅佩認為和李白是一對公開基友,證據是李白寫的“吾愛孟夫子,風流天下聞”。
唐代人隱居,有王維一樣的看破世事,但更多是以退為進、等待時機。
中國社會有敬慕隱士的傳統,劉邦作為一個連親老子都要“分一杯羹”的老流氓,卻把太子請出隱居的“商山四皓”當做了不得的大事,嘆息太子羽翼已豐,動不得了。因此,許多不得志的文人會遁入山林,指望有一定的文名后,會有官員甚至皇帝恭請自己出山入仕。
隱居的終點是仕途,離長安最近的終南山就成了最佳選擇,“終南捷徑”一詞由此而來。
孟浩然正是這樣的一位隱居者。
689年,孟浩然出生于湖北襄陽一個小康的書香之家。他沒有學霸型的天才縱橫,也做不到學渣般自暴自棄,只能隱居在鹿門山,靠埋頭苦讀掙學分。25歲以后,孟浩然沿著長江,開始了一段說走就走的旅行,一路上廣交朋友,指望有一天能抱住土豪或高干的大腿,從此晉升。
這趟行程,孟同學足足走了十五年。
40歲時,孟浩然到了長安,參加了唐代高考科舉。一場考試,驗證出他其實是“學酥”——外表看是學霸,其實一碰都是渣。孟浩然落榜了。好在他認識了王維,兩人都有過隱居經歷,一拍即合。
一天孟浩然到王維辦公室去玩,突然玄宗駕到,他嚇得鉆到床底下躲避。王維不敢隱瞞,據實稟報。唐玄宗哈哈大笑說,早就聽過你的名字,念首詩來聽聽。然后,一直渴望抱大腿的孟同學忽然腦洞大開,吟誦了一句“不才明主棄”。唐玄宗拉下臉,說你也不求做官,我也沒棄絕你,為什么要污蔑我?說罷拂袖而去。倒霉的孟浩然遵旨返回襄陽。
經此一事,他重新開始了……自助游生涯。這回是江南。
五年后,襄州刺史韓朝宗十分欣賞孟浩然,于是邀請他參加飲宴,并向朝廷推薦他。然而孟浩然這倒霉蜀黍居然跟朋友喝得酩酊大醉,錯過了這場邀約。
大概我們都會說,孟浩然君真是悲催/不靠譜/命不好啊。可是再想想,真的是這樣嗎?
《大話西游》中說,有一天你發現自己愛上了自己討厭的人,這段感情才是最要命的。對于孟浩然,原先只是以隱居作為晉身之階,可是有一天他忽然發現,他愛上了——隱居本身。否則為什么三番兩次朋友伸過援引的手來,都被拒絕,甚至讓韓公等煩了,一賭氣獨自走路呢?
在數十年行走天地間的過程中,他接受了逆旅中一切的困頓、憂傷、迷茫、喜悅、安詳……
孟浩然開啟了盛唐田園山水詩派之先聲。他的詩以清曠沖澹為基調,但其中有壯逸之氣。如“氣蒸云夢澤,波撼岳陽城”。一些詩往往在白描之中見整煉之致,經緯綿密處卻似不經意,如“春眠不覺曉,處處聞啼鳥,夜來風雨聲,花落知多少”。其詩之淡遠處,既上繼陶潛余緒,又不減王維。如“木落雁南渡,北風江上寒。風鳴兩岸葉,月照一孤舟”,清空自在,淡然有余。
孟浩然48歲時,張九齡擔任荊州長史,招他當幕府(秘書)。不久,他辭官仍返故居。
51歲時,孟浩然背上長了毒瘡,已快治愈,醫生叮囑不能飲酒。其時恰逢王昌齡遭貶官經過襄陽,探訪故友。孟浩然與之縱情宴飲,疾發逝世。
孟浩然詩作
秋登蘭山寄張五
北山白云里,隱者自怡悅。
相望始登高,心隨雁飛滅。
愁因薄暮起,興是清秋發。
時見歸村人,平沙渡頭歇。
天邊樹若薺,江畔洲如月。
何當載酒來,共醉重陽節。
古人評注
《王孟詩評》:劉云:樸而不厭。
《唐賢清雅集》:超曠中獨饒勁健,神味與右丞稍異,高妙則一也。結出主意,通首方著實。
《歷代詩評注讀本》:“天邊”、“江畔”兩句,摹寫物象,超然入神。
夏日南亭懷辛大
山光忽西落,池月漸東上。
散發乘夕涼,開軒臥閑敞。
荷風送香氣,竹露滴清響。
欲取鳴琴彈,恨無知音賞。
感此懷故人,中宵勞夢想。
古人評注
《王孟詩評》:劉云:起處似陶,清景幽情,灑灑楮墨間。
《批選唐詩》:寫景自然,不損天真。
《唐賢三昧集箋注》:“臥閑敞”字甚新奇。“荷風”二句一讀,使人神思清曠。
《唐詩別裁》:“荷風”、“竹露”,佳景亦佳句也。外又有“微云淡河漢,疏雨滴梧桐”句,一時嘆為清絕。
《網師園唐詩箋》:“荷風”、“竹露”亦凡寫夏景者所當有,妙在“送”字、“滴”字耳。
夜歸鹿門山歌
山寺鐘鳴晝已昏,漁梁渡頭爭渡喧。
人隨沙岸向江村,余亦乘舟歸鹿門。
鹿門月照開煙樹,忽到龐公棲隱處。
巖扉松徑長寂寥,惟有幽人夜來去。
古人評注
《批點唐詩正聲》:浩然作《鹿門歌》,其本象清徹閑淡備至。
《唐詩歸》:鐘云:幽細之調,得此一轉有力(“余亦乘舟”句下)。
《唐詩解》:此篇不加斧鑿,字字超凡。
《唐詩選脈會通評林》:周珽曰:清徹,真澄水明霞。陳繼儒曰:明月在天,清風徐引,一種高氣,凌虛欲下。知此可讀孟詩。
《唐詩箋要》:韻事佳題,詞不煩而意有馀,更妙在“龐公”不多鋪張。
《繭齋詩談》:句句下韻,緊調也。脈卻舒徐。
《唐賢清雅集》:幽秀至此,直是詩中精靈。
望洞庭湖贈張丞相
八月湖水平,涵虛混太清。
氣蒸云夢澤,波撼岳陽城。
欲濟無舟楫,端居恥圣明。
坐觀垂釣者,徒有羨魚情。
古人評注
《西清詩話》:洞庭天下壯觀,騷人墨客題者眾矣,終未若此詩頷聯一語氣象。
《王孟詩評》:劉云:托興可傷。又云:起得渾渾,稱題。“蒸”、“撼”偶然,不是下字,而氣概橫絕,樸不可易。“端居”興感深厚。末語意長。
《升庵詩話》:孟浩然“八月湖水平,涵虛混太清”,雖律也,而含古意,皆起句之妙,可以為法。
《唐詩歸》:鐘云:此詩,人知其雄大,不知其溫厚。
《唐詩從繩》:此篇望人援手,不直露本意,但微以比興出之,幽婉可法。 此前后兩切格。前敘望洞庭,后半贈張,故名兩切,五、六呼應句,又是正呼反應法。
《唐詩歸折衷》:唐云:氣勢在“蒸”、“撼”二宇。
《詩辯坻》:襄陽《洞庭》之篇,皆稱絕唱,至欲取壓唐律卷。余謂起句平平,三四雄,而“蒸”、“撼”語勢太矜,句無馀力;“欲濟無舟楫”二語感懷已盡,更增結語,居然蛇足,無復深味。又上截過壯,下截不稱。世目同賞,予不敢謂之然也。襄陽五言律體無他長,只清蒼醞藉,遂自名家,佳什亦多。《洞庭》一章,反見索露,古人以此作孟公聲價,良不解也。
《唐風懷》:南村曰:起得最高。當時皆驚“云夢”二語為名句,其氣概故自橫絕,不知“涵虛”句尤為雄渾,下二語皆從此生。
《然燈記聞》:為詩須有章法、句法、字法……如“氣蒸云夢澤,波撼岳陽城”,“蒸”字、“撼”、字,何等響,何等確,何等警拔也!
《唐詩別裁》:起法高深,三、四雄闊,足與題稱。讀此詩知襄陽非甘于隱遁者。
與諸子登峴山
人事有代謝,往來成古今。
江山留勝跡,我輩復登臨。
水落魚梁淺,天寒夢澤深。
羊公碑尚在,讀罷淚沾襟。
古人評注
《王孟詩評》:起得高古,略無粉色,而情景俱稱。悲慨勝于形容,真峴山詩也。復有能言,亦在下風。不必苦思,自然好。苦思復不能及。
《唐詩援》:結語妙在不翻案。后人好議論,殊覺多事,乃知詩中著議論定非佳境。孟詩一味簡淡,意足便止,不必求深,自可空前絕后。子美云:“吾愛襄陽孟浩然,新詩句句盡堪傳。”太白云:“吾愛孟夫子,風流天下聞。”二公推服如此,豈虛語哉!
《唐風定》:風神興象,空靈澹遠,一味神化。中晚涉意,去之千里矣。
《唐律消夏錄》:結語妙在前半首說得如此曠達,而究竟不免于墮淚也,悲夫!
《歷代詩法》:浩氣回旋,前六句含情抱感,末一句一點,通體皆靈。
《繭齋詩談》:流水對法,一氣滾出,遂為最上乘。意到氣足,自然渾成,逐句摹擬不得(“江山”一句下)。
《聞鶴軒初盛唐近體讀本》:陳德公先生曰:前半本色高渾之筆,所謂神足。五六承以景聯,章法方稱,而第六尤穩,結仍渾然,有起句故有結句,亦有結意故有起句耳。慨當以慷,無限牢騷形于登眺。落句:“尚”不如“字”,“字在”乃可讀也。
《詩境淺說》:前四句俯仰今古,寄慨蒼涼。凡登臨懷古之作,無能出其范圍,句法一氣揮灑,若鷹隼摩空而下,盤折中有勁疾之勢。
歲暮歸南山
北闕休上書,南山歸敝廬。
不才明主棄,多病故人疏。
白發催年老,青陽逼歲除。
永懷愁不寐,松月夜窗虛。
古人評注
王之望《上宰相書》:孟浩然在開元中詩名亦高,本無宦情,語亦儼淡。及“北闕”、“南山”之詩,作意為憤躁語,此不出乎情性,而失其音氣之和,果終棄于明主。
《增訂唐詩摘鈔》:結句是寂寥之甚,然只寫景,不說寂寥,含蓄有味。
《唐詩矩》:寫景結,雋永。此詩未免怨,然語言尚溫厚。
《而庵說唐詩》:此作字字真性情,當是浩然極得手之作。
《唐賢三昧集箋注》:純是真氣貫注。
《繭齋詩談》:絕不怒張,渾成如鐵鑄。
《唐宋詩舉要》:結句意境深妙。
過故人莊
故人具雞黍,邀我至田家。
綠樹村邊合,青山郭外斜。
開筵面場圃,把酒話桑麻。
待到重陽日,還來就菊花。
古人評注
《瀛奎律髓》:此詩句句自然,無刻劃之跡。
《升庵詩話》:孟集有“到得重陽日,還來就菊花”之句,刻本脫一“就”宇,有擬補者,或作“醉”,或作“賞”,或作“泛”,或作“對”,皆不同,后得善本是“就”字,乃知其妙。
《唐詩摘鈔》:全首俱以信口道出,筆尖幾不著點墨。淺之至而深,淡之至而濃,老之至而媚。火候至此,并烹煉之跡俱化矣。王、孟并稱,意嘗不滿于孟。若此作,吾何間然?結句系孟對故人語,覺一片真率款曲之意溢于言外。
《增訂唐詩摘鈔》:“就”字百思不到,若用“看”字,便無味矣。
《唐詩成法》:以古為律,得閑適之意,使靖節為近體,想亦不過如此而已。
《唐詩別裁》:通體清妙。末句“就”字作意,而歸于自然。
《瀛奎律髓匯評》:馮舒:字字珠玉,“就”字真好。紀昀:王、孟詩大段相近,而體格又自微別。王清而遠,孟清而切。學王不成,流為空腔;學孟不成,流為淺語。如此詩之自然沖淡,初學遽躐等而效之,不為滑調不止也。
《唐詩近體》:通體樸實,而語意清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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