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六神磊磊
首發/騰訊·大家
一
最近在審招遠的那一起麥當勞血案。看那幾個嫌疑人的臉,是多么正常的幾張普通人的臉啊,放到報紙征婚欄里,也是體健貌端的類型。
不管我們大家怎么震驚,怎么憤怒地譴責他們,他們大概并不覺得自己在做壞事——被打死的女的是邪靈呀,消滅邪靈怎么是做壞事呢?
他們從繡著“仁善”二字的灰袍下摸出刀斧,一邊砍斫,一邊臆想自己正忍辱負重,布施著功德,投身著一個莊嚴的儀式。
人們越譴責和憤怒,反而越加重他們自以為的道德悲情感。你覺得他們該繩之以法?他們卻可能覺得自己是絞架上的圣徒呢。
在我們當孩子的時候,經常被大人告知:要小心,壞人的臉上沒有記號!事實上,壞人的心里也未必有記號——多少大壞蛋不都打心眼里覺得自己乃是在行善,或者說目下迫不得已作一些惡,乃是為了實現將來的大善么。
他們會發自肺腑地告訴你,來吧,孩子,武裝起來,我們一起去做好事。你就激動不已地去了,帶著你“樸素的美好情感”,穿著你的正義滿滿的白金版華麗戰斗套裝,就像麥當勞里打死女孩的那些人一樣,變身成世界上最有破壞力的那種人——自以為在做好事的傻人。
你以為追隨希特勒而去的人,全都是為了做壞事?抱歉我只能舉希特勒的例子,因為他居然是現代史上為數不多的幾個不會引發你們口水和爭議的大壞蛋。
二
壞人扎堆的地方,莫過于武俠小說。在金庸的江湖里,有幾個元兇大惡覺得自己是在做壞事呢?
“華山派……給左冷禪吞了,死了之后,未必就有臉面去見華山派列祖列宗。”——說個話的人是岳不群。他說他一切的謀劃,都是為了反對嵩山派,抵抗強權,保衛家園。反抗壓迫難道錯了嗎?
“我成昆一生不幸,愛妻為人所奪……魔教還是在這世上橫行。”——這是成昆。他覺得自己是在捍衛愛情,伸張正義。為愛人報仇難道錯了嗎?
“如果人人都如你一般,危難之際,臨陣脫逃,豈不是便任由魔教橫行江湖,為害人間?”——這是費彬。不看金庸的可能不知道這個人,他滅了人家滿門老小,說自己是為了降魔衛道、造福黎庶。懲治奸徒難道錯了嗎?
他們都說自己是在做好事,你一不小心就被感動得熱淚盈眶,跟著他們去麥當勞里打邪靈了。
三
分辨是非,真的蠻難的。
它就像一道數算題。很多人只能解到一元一次方程為止,再復雜一點就要腦殼腫了。例如“在一家麥當勞里,一伙人為了‘神’而打死一個無辜女孩,應不應該?”這就是一元一次方程,99.9%的人都能自信滿滿地解開:“不應該啊,當然不應該。”
但如果方程再復雜一點,變量再多一點,他們就要犯暈解不開了。比如同樣在麥當勞里,如果一個女的在中日齟齬的時候開日本車來吃飯?如果一個女的揚言自己就是喜歡陳升杜汶澤?如果一個女的是貪官的情婦?該打死嗎?答案一定會很有意思。
很多人對我說:你可要搞清楚大是大非……拜托,就你的那點知識儲備、思考能力,搞清楚小是小非就不錯了。要搞清楚大是大非?很難的。
要搞清楚一件大事的來龍去脈、是非曲直,要求我們必須有足夠的知識儲備,要去研究,要去思考,要去探求真相,這是很費勁的,是很考驗智商的。很多人一看就望而卻步了。
而更輕松的選擇,是看看旗號,問問動機,然后選擇力挺,或是唾棄。
多少人一心想追隨良善,卻跟在壞事屁股后面跑;很想惜弱、很想念慈,結果練成了滅絕師太;標榜自己心有薔薇,卻拼命細嗅猛虎,還叫嚷著真香,真是我的優樂美唉。最后捅出簍子了,無可挽回了,便開始裝無辜:阿呀呀,當初是有一點沖動了,可是畢竟我們的心是樸素的……
四
充滿正義感的愚蠢,是邪火永恒的燃料。而世界上最容易的事情,就是給惡心的行徑找一個美麗仁善的名義了。這就是為什么每一個費彬都揮舞著一面珠光寶氣、正義凜然的五岳盟主令旗。
我的主業是讀金庸。為了不偏離主題,結尾再和金庸沾點邊,用他的詩人表哥的話作為結尾吧。
對那些麥當勞里打邪靈的家伙,徐志摩有一句話說他們恰合適:
“他們相信天堂是有的,可以實現的,但在現世界與那天堂的中間隔著一座海,一座血污海。人類泅得過這血海,才能登彼岸。他們決定先實現那血海。”
那地上無辜者的血泊,你覺得刺眼嗎?其實血泊好認,血海不好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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