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射雕英雄傳》中，金庸這么描寫郭靖第一次見到換回女裝的黃蓉：“郭靖轉過頭去，水聲響動，一葉扁舟從樹叢中飄了出來。只見船尾一個女子持槳蕩舟，長發披肩，全身白衣，頭發上束了條金帶，白雪一映，更是燦然生光。郭靖見這少女一身裝束猶如仙女一般，不禁看得呆了。那船慢慢蕩近，只見那女子方當韶齡，不過十五六歲年紀，肌膚勝雪，嬌美無比，容色絕麗，不可逼視。”
小說對黃蓉的服飾可謂是輕描淡寫，一筆帶過：“全身白衣，頭發上束了條金帶。”金庸是位君子，自然也不會寫到黃蓉穿的內衣。不過，考慮到宋朝是一個流行“內衣外穿”的時代，了解黃蓉穿什么內衣，不但可以獲得一點服裝史方面的知識，還可以運用這一知識，去判斷那些改編自《射雕英雄傳》的影視作品，其服裝設計是不是合乎歷史。
許多人都會以為唐朝女性自由奔放，服裝華麗性感，而宋代受程朱理學的影響，女性被禮教束縛住了，服飾風格變得拘謹、呆板，必須將自己的身體裹得嚴嚴實實。這當然是根深蒂固的成見，自以為是的想象。且不說程朱理學到底是不是束縛自由的思想學說，就算它是，但兩宋時候，理學只不過是一種自發的社會思潮，而非強制國民信奉的國家意識形態，對社會的影響力并沒有你想象的那么大。
事實上，在《射雕英雄傳》那個時代，即南宋后期，江南一帶的女性非常趕時髦，服飾多變、新奇而華麗，周輝《清波雜志》說，“女婦裝束，數歲即一變，況乎數十百年前，樣制自應不同。如高冠長梳，猶及見之，當時名大梳裹，非盛禮不用。若施于今日，未必不夸為新奇。”莊綽《雞肋編》說：“兩浙婦人皆事服飾口腹，而恥營生。”周密《武林舊事》說，“（都城）婦人小兒，服飾華炫，往來如云。”
唐朝女子的典型服飾是襦裙。按領子之樣式，襦裙可分為大襟交領襦裙、對襟直領襦裙、袒領襦裙；按裙腰之高低，則可分為齊腰襦裙、高腰襦裙與齊胸襦裙。我們從唐畫中看到的性感、香艷女裝，多為對襟齊胸襦裙，因為這一款式一般都是衣襟敞開，羅裙只系到胸部，頸部下面的小半個胸脯都露出來。唐詩所說的“慢束羅裙半露胸”、“粉胸半掩疑晴雪”，應該就是指這種對襟齊胸襦裙。
宋朝女子的典型裝束則是“抹胸+褙子”。抹胸，又稱“奶頭布”、“襪胸”、“襕裙”、“訶子”、“肚兜”、“合歡襟”等，總之都是指女性貼身內衣。“訶子”是唐人的說法，“合歡襟”是元人的說法，“奶頭布”與“肚兜”是清人的說法。宋人一般叫做“抹胸”，有時也叫“襕裙”。南宋洪邁《夷堅志》中有個故事說，淳熙十三年（1186年）元宵節，北城居民相率在一道觀內請道士做水陸道場，“觀者云集，兩女子丫髻駢立，頗有容色”，做法事的福建籍道長說：“小娘子子穩便，里面看。”兩女拱謝。道長又說：“提起爾襕裙。”女子說：“法師做醮，如何卻說這般話？”逾時而去。
“提起爾襕裙”是什么意思呢？明代凌蒙初在《拍案驚奇》中有解釋：“蓋是福建人叫女子抹胸做襕裙，提起了，是要摸她雙乳的意思，乃彼處鄉談討便宜的說話。”原來那個做法事的福建道長為人輕薄，看到漂亮姑娘就想占便宜。
至于褙子，有時也寫成“背子”，是宋代最時興的上衣款式，直領對襟，下長及腰或過膝。宋朝各個階層的女性，不管是大家閨秀，還是小家碧玉，不管是宮廷妃子，還是秦樓歌妓，都以著褙子為尚。
褙子的來歷，按《朱子語類》上的說法，“女人無背子，只是大衣。命婦只有橫帔、直帔之異爾。背子乃婢妾之服，以其在背后，故謂之‘背子’。”褙子似乎原為婢妾的服飾，卻不知何故流行開來。隨后褙子還被宋人列為未嫁女子的禮服，《宋史·輿服志》載：“婦人，（禮服為）大衣長裙；女子在室者及眾妾，皆褙子。”
為了方便理解宋代女性抹胸與褙子的形制，我們還是來看圖片。南京花山宋墓曾出土一批保存完好的宋朝衣物，其中就有女性抹胸與褙子，現收藏于南京博物館。
宋朝女性習慣上身穿一件抹胸，外面再套上一件褙子，褙子雙襟敞開，不扣紐，不系帶，里面的內衣也就敞露出來，有點像今天的“內衣外穿”時尚。如果是胸部豐滿的女性，自然會顯露出誘人的“事業線”。沈從文《中國古代服飾研究》收錄有一幅“宋磚刻廚娘圖”，是根據河南偃師酒流溝宋墓雕磚勾勒出來的線圖，中間的那一位廚娘，著裝就是宋代典型的“抹胸+褙子”，我們可以看到她微微露出來的乳溝。
在炎熱的夏天，女性的褙子甚至會是半透明的薄紗羅，雙肩、背部與小半個胸脯在朦朧的羅衫下隱約可見，更是性感迷人。一首宋代小詞《丑奴兒》所描寫的“絳綃縷薄冰肌瑩，雪膩酥香。笑語檀郞，今夜紗櫥枕簟涼”，應該便是這種肌膚若隱若現的薄紗羅，從“笑語檀郞”一語看，這薄紗羅大概是閨房中的著裝。不過，由于褙子還是宋人的禮服，一位宋朝女性穿著抹胸，套上一件微微敞開的褙子，是可以出來見客人的。宋朝女性的妝扮風格確實比唐人收斂，但依然是性感動人。
黃蓉作為一名生活在南宋的江南女子，她的服飾必定有“抹胸+褙子”的款式。可惜那些將《射雕英雄傳》改編成的電影、電視劇的人，幾乎都未能注意到這一點，對服裝設計全無考究。相比之下，張紀中版《射雕英雄傳》的服飾算是最接近歷史，周迅飾演的黃蓉終于穿上了“抹胸+褙子”。
可惜這一相對而言更符合南宋女子形象的服裝造型，當時卻受到一些淺薄網友大噴口水：“打扮得跟個少婦似的，一打開電視劇就是她性感的‘小肚兜’，跟郭靖站在一起給我一種潘金蓮西門慶偷情的錯覺。”坦率說，這不是電視劇制作方的錯，而是網友自己太無知而已。
（轉自頭條號《吳鉤的鉤沉》。“吳鉤的鉤沉”系頭條號簽約作者專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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