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萬縷千絲終不改,任他隨聚隨分。”
——寶釵的結局與精神歸宿
早有人指出,跟西方的文學作品相比,中國古代小說更關注人物的命運與結局。作為中國古典小說的集大成之作的《紅樓夢》自然也不例外。在《紅樓夢》中,作者不斷以詩詞曲賦、燈謎讖語的形式來預示后文中的情節發展和人物命運,這已經蔚為大觀,形成了一種特色。而本書既然以《論寶釵》為題,我們此刻最為關心的自然還是原著中薛寶釵的結局與歸宿。事實上,在本書的前面若干章里,我們就已經再三再四地明確指出:曹雪芹為寶釵設計的最終結局,乃是賈府崩潰以后,寶釵主動地引導寶玉“悟道”,并推動其出家為僧,復返大荒山。而寶釵自己則“雖離別亦能自安”,甘愿為成全寶玉而犧牲自己在塵世的婚姻幸福,體現出了一種“任是無情也動人”的崇高品質。只是由于文情的限制,我們還不曾就這一命題進行過專門的闡述。而現在,本書就專門辟出一章,來說一說跟寶釵引導寶玉出家有關的實證、情由和論辯。只是在正式展開論述之前,我們有必要先對歷史上關于寶釵結局的種種異說進行一番辨析——
一、辨異篇
如果將時光倒回九十年,回到二十世紀二十年代“新紅學”的初創之際,那時候的研究者若要探討原著中寶釵的結局究竟如何,就會發現那幾乎是一個很難解決的問題。因為單就帶有預言性質的小說第5回而言,作者對于寶釵命運的交代,遠較其他十一釵更為隱晦。比如,這一回的《紅樓夢組曲》幾乎將金陵十二釵正冊人物中的每一個都吟詠了一遍,卻惟獨沒有專門詠嘆寶釵的曲子——雖然有一個名為《終身誤》的曲子,但我們今天知道,那實際上是賈寶玉的“終身誤”,而絕非薛寶釵的“終身誤”。而同回中的《金陵十二釵判詞》雖然開篇即將寶釵與黛玉合為一圖一詠來加以悲嘆,但說到寶釵的結局也僅僅以一句不痛不癢的“金簪雪里埋”來加以收結,并不曾為讀者提供更多的詳細信息。因此,當初俞平伯老先生在作《紅樓夢辨》的時候,將金陵十二釵中的人物結局分為了三類——(A)無問題的、(B)可揣測的、(C)可疑的,而惟獨將寶釵與湘云一起列入了“可疑”的(C)項。事實上,也正是這種長期懸而未決的狀態,導致了幾十年來有關寶釵結局的異說紛呈的局面。有認為寶玉因黛玉之死而怨憎寶釵,并進而棄之為僧的所謂“厭棄”說,有認為寶釵后來再嫁賈雨村的所謂“改嫁”說,有認為寶釵婚后死于難產,寶玉續娶湘云為妻的“早卒”說,還有認為寶釵后來被選為皇帝嬪妃
的所謂“被選入宮”說。當然也有一部分人贊成程高本后四十回中的寫法——寶玉出家時,寶釵已有身孕,后來寶釵生下遺腹子,將來撫孤成名,蘭桂齊芳。這種我們可稱之為“守寡撫孤”說。1922年,俞平伯發表《紅樓夢辨·八十回后的紅樓夢》之初稿時,曾經將他所接觸到的有關寶釵命運的種種說法歸結為以下三類:
(1)嫁寶玉而寶玉出家;
(2)早卒(又具體包括“未嫁而卒”與“嫁后卒”兩項);
(3)被選入宮。
而以我們今天的視野來看,這樣的歸納自然不很完善,也不太準確,似應修改如下:
(甲)嫁寶玉而寶玉出家;
(乙)早卒(只包括“嫁后卒”這一項);
(丙)其它。
曾經被很多擁林派論者奉為圭臬的所謂“厭棄”說,還有程高本的“守寡撫孤”說,跟脂評本原著中寶釵真正的結局——主動引導寶玉出家,同屬于(甲)類。有所謂“舊時真本”作依據和支撐的“早卒”說單獨占據(乙)類。直到二十世紀以后才被人提出的所謂“入宮”說和所謂的“改嫁”說可以一并歸入(丙)類。以下我們就按照此一修訂后的分類順序,對歷史上有關寶釵結局的種種異說逐次進行一番辨析,具體指出這些說法究竟錯在何處。
我們先來看看自二十世紀五十年代紅學大批判以來,一直占據主流地位的所謂“厭棄”說。前面我們已經提及,此說跟原著中寶釵引導寶玉出家的真正結局同屬于“寶釵嫁寶玉而寶玉出家”這一大類,但在具體的褒貶取舍和價值評判方面,兩者的方向卻正好相反。曹雪芹的原著將寶釵尊為“艷冠群芳”的“群芳之冠”,盛贊其“淡極始知花更艷”、“任是無情也動人”的魅力。而所謂的“厭棄”說則認為寶釵因爭婚奪愛造成黛玉之死,以及勸說寶玉走經濟仕途兩事,而遭到了寶玉的嫌憎,以至于被后者“一腳踢開”(蔣和森語)。從表面上看,所謂的“厭棄”說似乎得到了脂批的映證,且又符合傳統“紅學”捧林誣釵及強拉《紅樓夢》作“反封建”之政治工具的需要,因而在最近的幾十年間頗有蠱惑人心的力量。但如果我們仔細對照小說的相關正文和脂批,卻又不難發現,這種說法其實是同時犯了望文生義和斷章取義的錯誤,那是根本經不起認真推敲的!
按,支撐所謂“厭棄”說的最主要的一個文本依據就是庚辰本第21回中的脂批:
此意卻好,但襲卿輩不應如此棄也。寶玉之情,今古無人可比,固矣。然寶玉有情極之毒,亦世人莫忍為者,看至后半部則洞明矣。此是寶玉三大病也。寶玉有此世人莫忍為之毒,故后文方有‘懸崖撒手’一回。若他人得寶釵之妻、麝月之婢,豈能棄而為僧哉?此寶玉一生偏僻處。(庚辰本第21回雙行夾批)
乍一看,在脂評本的后三十回佚稿中,賈寶玉竟然將“寶釵之妻、麝月之婢”都一并拋下,“棄而為僧”,這似乎很能證明那些擁林派論者所強調的寶玉對于寶釵的“不直”或者“憎惡”。然而,只要我們對這條脂批所對應的小說正文稍加留意,就不難看出,事情的真相遠不是這么一回事兒!何也?因為這條脂批實際上是針對賈寶玉的一種獨有心理——對于釵、玉、花、麝等眾女兒的“情極之毒”來說的。根據第21回的正文交代,此刻寶玉正因為跟黛玉、湘云等人嬉鬧無度,又不聽勸告,而惹得襲人生氣,連麝月也不理他:
至晚飯后,寶玉因吃了兩杯酒,眼餳耳熱之際,若往日則有襲人等大家喜笑有興,今日卻冷清清的一人對燈,好沒興趣。待要趕了他們去,又怕他們得了意,以后越發來勸,若拿出做上的規矩來鎮唬,似乎無情太甚。說不得橫心只當他們死了,橫豎自然也要過的。便權當他們死了,毫無牽掛,反能怡然自悅。(第21回)
正是在這種俯就并不甘心,鎮唬亦不忍心的左右為難的情況下,賈寶玉產生了索性將平素最為依戀之人徹底拋開,“便權當他們死了,毫無牽掛,反能怡然自悅”的逃避心態。也恰是在這種心態的支配下,他在順手拈起一本《莊子》,讀到《胠篋》一篇的時候,便寫下了那首著名的《仿南華經》:
焚花散麝,而閨閣始人含其勸矣。戕寶釵之仙姿,灰黛玉之靈竅,喪減情意,而閨閣之美惡始相類矣。彼含其勸,則無參商之虞矣。戕其仙姿,無戀愛之心矣,灰其靈竅,無才思之情矣。彼釵、玉、花、麝者,皆張其羅而穴其隧,所以迷眩纏陷天下者也。(第21回)
此處,寶玉不僅將包括黛玉在內的“釵(寶釵)、玉(黛玉)、花(襲人)、麝(麝月)”都看成是以美色“迷眩纏陷天下”的羅網和陷阱,甚至還產生了將黛玉的靈慧也一并粉碎、一并舍棄的念頭:“灰黛玉之靈竅……灰其靈竅,無才思之情矣?!比绻凑丈鲜觥皡挆墶闭f的觀點,寶玉最終棄“寶釵之妻、麝月之婢”而為僧,就說明了寶玉對寶釵的“厭惡”和“嫌憎”,那么,依同樣的標準,此刻賈寶玉口口聲聲要將包括黛玉在內的“釵、玉、花、麝”都一并拋棄,還要“灰黛玉之靈竅”,這豈不是說早在第21回的時候,寶玉對黛玉就已經充滿了嫌惡,甚至到了對黛玉深惡痛絕的地步?
很顯然,那些擁林派論者所堅信的“厭棄”一說,錯就錯在將寶玉的“情極之毒”跟這些論者臆想中的“厭惡”、“嫌憎”之心給混為了一談。不錯,在脂評本的后三十回佚稿中,寶玉的確在形式上做到了棄“寶釵之妻、麝月之婢”而為僧,但依照第21回中寶玉作《仿南華經》時,口口聲聲要將包括黛玉在內的“釵、玉、花、麝”都一并拋棄的表現來看,這非但不能說明他不愛寶釵、麝月,反而恰是寶玉至愛寶釵、至愛麝月的一種體現!所謂“情極之毒”,顧名思義,那就是情到極點而生出的一種“狠毒”。愛得越深,相應的痛苦也就越深,所以才會想到所依戀之人都一并拋棄,以此來加以解脫。正如寶玉當初面對襲人、麝月的冷落時所想到的那樣:“說不得橫心只當他們死了,橫豎自然也要過的。便權當他們死了,毫無牽掛,反能怡然自悅?!睆慕騺砜?,賈寶玉的“情極之毒”源于他在眾女兒之間的愛博心勞,顧及到這個,又免不了疏忽了那個。因此,他一邊疲于奔命,一邊還落了個幾頭受怨謗,這都是難免的事。從遠因來看,賈寶玉的“情極之毒”更基于一個殘酷的現實:被他視為理想國的大觀園遲早是要風流云散的。眾女兒早夭的早夭,嫁人的嫁人,即使最終仍陪伴在寶玉身邊的寶釵、麝月等人也免不了要跟著他飽受饑寒,更抵擋不住歲月變遷的侵蝕,終有一天會容顏老去,兩鬢成霜。賈寶玉實在不忍心看到這一切,卻又無力阻止、無力改變,故而,心智軟弱的他也只能選擇一走了之,以所謂“眼不見為凈”的心態來自我逃避。固然,以世俗的眼光來看,這樣的逃避是不負責任的。但脂硯齋說的很清楚:“此寶玉一生偏僻處?!薄捌А闭撸僳E罕至之地。別人想不到、做不到的,卻恰是寶玉“呆性”的所在。寶玉原本就是一個相當女性化的、缺少堅強意志力的人物。你不能指望用一個男子漢的標準,甚至就是普通“才子”的標準,去要求于他。面對“奈何天、傷懷日、寂寥時”的困頓與無奈,他若不是作出逃避的選擇,那倒反而不像是曹公筆下“絳洞花王”的作派了。而那些堅持“厭棄”說的擁林派論者,完全無視原著中賈寶玉的這種獨特的心理、情態,只為了貶損寶釵在寶玉心目的地位,就不惜將寶玉由愛到極點而產生的“情極之毒”,刻意地歪曲成“恨極之毒”、“憎極之毒”。結果,一字之差,謬以千里,這就免不了會在“灰黛玉之靈竅……灰其靈竅,無才思之情矣”、“彼釵、玉、花、麝者,皆張其羅而穴其隧,所以迷眩纏陷天下者也”等明顯不利于己小說原文面前碰個頭破血流了!
說到這個地方,那些習慣于望文生義的擁林派論者又難免會跳出來強辯幾句了。他們說,既然脂批寫寶玉對待寶釵,明確使用了“棄而為僧”四字,那么,寶釵在整個事件當中就應該處在完全被動的狀態,她是不可能主動地引導寶玉出家的。言下之意,要解釋寶玉的出家為僧還是只能回到他們所堅信的“厭棄”一說的老路上去。然而,這種說法也是站不住腳的。因為脂批中“棄而為僧”四個字,其實是僅就整個事件的形式而言的,并沒有涉及事情的本質。若要究其實質,在曹雪芹的原稿中,寶玉的棄妻為僧,還恰應是妻子寶釵主動引導的結果!何也?我們不妨舉一個近似的例子來加以說明。讀者還記得小說第3回的回目為何么?己卯本、庚辰本《脂硯齋重評石頭記》第3回的下半闕回目均叫作:
林黛玉拋父進京都。
所謂“拋父”,也就是棄父。如果我們也像那些擁林派論者那樣,僅從字面的意思去解讀原文,這豈不等于是在譴責林黛玉丟下父親不管,自己進京快活么?然而,事情的真相又究竟如何呢?且看小說第3回中的以下一段正文:
那女學生黛玉,身體方愈,原不忍棄父而往,無奈他外祖母致意務去,且兼如海說:“汝父年將半百,再無續室之意,且汝多病,年又極小,上無親母教養,下無姊妹兄弟扶持,今依傍外祖母及舅氏姊妹去,正好減我顧盼之憂,何反云不往?”黛玉聽了,方灑淚拜別,隨了奶娘及榮府幾個老婦人登舟而去。(第3回)
這就說的很清楚了,并非黛玉自己想要拋父進京,而實是出于其父林如海的意志!由此可見,脂評本中每每提到“拋”、“棄”等字眼,都常常是從事物的外觀形式立論,并不一定涉及事件的真實性質。所謂的“林黛玉拋父進京都”只是一個形式,而實際上恰是父親林如海安排、教導了女兒的進京。同樣的道理,寶玉所謂的棄“寶釵之妻、麝月之婢”而為僧,那也只是一個形式,究其實質,這仍然是妻子寶釵主動地引導丈夫寶玉“悟道”,并推動其出家遁世的產物!正所謂“雖離別亦能自安”、“香可冷得,天下一切無不可冷者”是也!如果有誰硬要像這些擁林派論者那樣,試圖通過死摳字眼的辦法來維護陳腐舊說,那也終究只會枉費心機,落一個貽笑方家的下場!
在批駁了所謂的“厭棄”一說以后,我們再來看一看程高本中的寫法??吹贸鰜?,高鶚是一心要將寶釵變作李紈第二的。因此,在程高本的第120回中,這位續作者乃是不厭其煩地向讀者傳遞寶釵有子,將來撫孤成名,飛黃騰達的訊息。先是王夫人說:“……知道媳婦作了胎,我才喜歡些?!痹偈茄σ虌屨f:“幸喜有了胎,將來生個外孫子,必定是有成立的,后來就有了結果了。你看大奶奶,如今蘭哥兒中了舉人,明年成了進士,可不是就做了官了么?”然后,賈政回家,“王夫人便將寶釵有孕的話也告訴了”。最后,高鶚還借甄士隱與賈雨村的一唱一和告訴世人:寶玉“高魁子貴”,他已有“遺腹之子”,將來是“可以飛黃騰達的”。如果說擁林派的“厭棄”說強行將寶玉對寶釵、麝月的“情極之毒”篡易成所謂的“嫌憎之毒”是錯在焚琴煮鶴、大煞風景,那么,程高本的寫法則是失之于貪慕榮華、浮艷淺薄。我們雖然并沒有明確的證據可以說明曹雪芹的原著中寶釵婚后是否懷有身孕,是否有為寶玉生育一子,但最起碼高鶚的“家道復興”、“蘭桂齊芳”嚴重地違背了原書的宗旨,這一點是完全可以確定的。不過,假若我們設身處地,去考量一下高鶚的內心,則又不難發現,這位自號“紅樓外史”的蘭墅先生之所以要這樣寫,也是別有一番苦衷在里面的。這里的關鍵就在于程高本在最為核心的小說主旨方面背叛了原作者的本意,將一場包蘊了人生“大色空”原理的“紅樓一夢,萬境歸空”的大悲劇,下降成一個簡單的戀愛破滅、出家以殉的愛情悲劇,這就使得曹雪芹原構思中一僧一道為釵、玉二人安排金玉良姻,讓寶釵來引導寶玉“悟道”出家的設想完全落了空。試想一下,如果賈寶玉的出家,不是基于對大觀園群芳的逐漸凋零老去的悲感,也不是為了逃避世態炎涼、變幻無常的殘酷,而僅僅是因為沒能跟黛玉結合就選擇落發為僧,那么,他也就完全用不著寶釵來從旁啟發和引導,而且這樣的小氣度、小格局也根本不配由寶釵出面來對其進行點撥和升華。如此一來,癩頭和尚還要專門為寶玉設計一場金玉姻緣,一心一意地要把寶釵嫁給寶玉為妻,這樣的做法豈不顯得多余?更何況,按照程高本后四十回中的寫法,癩頭和尚明知寶玉心里只有一個黛玉,卻還要讓無辜的寶釵嫁過來,為寶玉守一輩子活寡,如此的手段又與坑人何異?這又豈能是癩僧、跛道這樣的神仙和“雙真”的作派?正如民國時期的文人郭則沄在其《紅樓真夢》一書中借探春之口所質疑的那樣:“就看那癩和尚,送給二嫂子(指寶釵)金鎖的就是他,指引二哥哥(指寶玉)出家的又是他;既叫他們合為夫婦,又叫他們合而終離,到底是什么意思?”(見《紅樓真夢》第3回)高鶚既無意遵循曹雪芹的原有思路來彰顯“金玉良姻”在全書中的核心價值,卻也沒有虛妄到像后來一些擁林派評紅者那樣干脆一口咬定寶釵金鎖是薛家“偽造”,故而他只能按照其自身所秉承的世俗觀念,去為寶玉、寶釵的成婚尋找相應的合理性和必要性。一方面,他讓寶玉“中鄉魁”、“博得一第”,以顯示通靈頑石不同于凡品的神異,另一方面,他又讓寶釵孕有寶玉的遺腹子,將來子承父志,重整家業,以這種功利性的視角,重新闡釋癩頭和尚撮合釵、玉婚姻的意義。如果我們將程高本的后四十回當作相對獨立的文藝作品來看,高鶚這樣的寫法自然也能夠勉強做到邏輯自洽。但如果對照脂評本的前八十回來加審視,這種過分注重家族利益的視角,卻又無疑是徹底抹殺了寶釵個體生命存在的價值。恰如筆者在《紅樓夢:釵黛形象的B面》一書中所指出的那樣,程高本后四十回中的寶釵“雖仍然顯得那樣溫柔賢淑,卻慧性靈心盡失”,徑然就成為了“拘拘然一迂女夫子”,不再是脂評本前八十回中,我們所熟悉的那個憤世嫉俗的寶姑娘、那個通曉佛語梵音且向往“無為之治”的寶姐姐!因此,程高本的“撫孤成名”說雖然在舊時流傳甚廣,影響最大,可我們依然不把它當作寶釵真正應有的結局,而只是將其列為有關寶釵命運的眾多“異說”中的一種!
在有關寶釵結局的種種異說當中,所謂的“早卒”說可謂是稍顯別致的一種。之所以言其略顯別致,是因為這種說法不僅有歷史上關于“舊時真本”的多方記述可作為“外證”,其支持者還從脂評本的字里行間尋找到了若干蛛絲馬跡,以充作此說的“內證”。而且,這種說法還得到了一些號稱是“紅學泰斗”的權威人士的背書。一時間,言之鑿鑿,不由得你不信。然而,假的又畢竟是假的,不管這種說法的支持者有多么顯赫的頭銜,也不管這些人以牽強附會的手段挖掘到多少有利于己的“內證”和“外證”,它終究還是不可能李代桃僵,成為曹雪芹原構思中寶釵的真正結局!因為如果我們仔細推敲下去,有關寶釵“早卒”說的種種證言,其實無一例外,都是站不住腳的。有鑒于所謂的寶釵“早卒”說總是跟所謂的“寶(寶玉)、湘(湘云)成婚”說緊密相聯的,因此,我們接下來在對所謂“早卒”說進行辨析的同時,也順帶著對所謂的“寶湘”說也進行一翻認真的檢驗。
按,周汝昌等官方學者為所謂的寶釵“早卒”、“寶湘成婚”的說法所找出的“內證”,歸納一下,主要有以下幾點:1、小說第31回的下半闕回目叫做“因麒麟伏白首雙星”,這一回目曾經被一部分人認為是預示了后文中賈寶玉與史湘云結為貧賤夫妻,然后白頭偕老的結局。2、史湘云的名字中有一“湘”字,林黛玉別號“瀟湘妃子”,也有一個“湘”字,因此周汝昌等人將其合稱為“二湘”,認為此二人是寶玉生命中最為重要的兩個女子。3、小說第17回寫怡紅院中的景色,此處蕉棠兩植,怡紅快綠。周汝昌等人認為,其中的芭蕉即是黛玉的象征,其中的海棠即是湘云的象征。所謂的“蕉棠兩植”,就是“黛湘并重”,又稱:“這里竟沒有寶釵的位置”云云。4、《紅樓夢》中的一些詩聯,也被有意地解釋為蘊藏了關于寶釵早卒、湘云補位的含義。比如,第23回,賈寶玉的《冬夜即事》有云:“松影一庭惟見鶴,梨花滿地不聞鶯。”此聯中的“鶴”被認為是湘云的象征,“鶯”被認為是指鶯兒,又隱指寶釵,整個一句話被解釋為:將來賈寶玉的身邊只有湘云一人,而不見寶釵的身影。又如,第50回,薛寶琴的《詠紅梅花》有云:“閑庭曲檻無余雪,流水空山有落霞。”此句也被說成是將來賈寶玉的身邊沒有“雪”寶釵,而只有別號“沈霞舊友”的史湘云。以周汝昌為代表的這一部分官方紅學家大概自以為通過玩弄諸如此類的文字游戲,就真能夠偷梁換柱,將脂評本中寶釵的結局引導到他們所期望的方向上去。然而,且不說這些“證據”本身所存在的致命問題,單是庚辰本和戚序本中的兩條脂批,就是“早卒”說和“寶湘”說所繞不過去的門坎!何也?我們先來回顧一下前述庚辰本第21回中的那條脂批:
……若他人得寶釵之妻、麝月之婢,豈能棄而為僧哉?此寶玉一生偏僻處。(庚辰本第21回雙行夾批)
前面我們已經說過,寶玉在形式上是棄“寶釵之妻、麝月之婢”而為僧,但究其實質,卻是寶釵主動地引導了寶玉的“悟道”和出家。正如庚辰本上的“林黛玉拋父進京都”只是一種形式,實際上卻恰是父親林如海主動地安排、教導女兒的進京一樣。而不管是形式也好,實質也好,這條脂批都說的很清楚:在后三十回佚稿中,寶玉是一離開寶釵、麝月,就出家當了和尚。既然如此,他又哪里有時間再續娶湘云呢?再者,寶玉的出家為僧,復返大荒山,無疑是小說最后的結局。根據上述批語,寶釵、麝月直到全書結尾,尚且好好地活在人世,又哪里來的“早卒”一說呢?這種情況迫使周汝昌等官方學者只能不斷地修改自己的論點來自圓其說。他們說,賈寶玉在出家以后還會還俗,而寶釵在此期間已經悵然病故,寶玉還俗后正好再娶湘云為續弦。然而,這樣的說法又免不了跟另外一條脂批起沖突。這也是我們已經熟知的一條批語:
歷著炎涼,知著甘苦,雖離別亦能自安,故名曰冷香丸。又以謂香可冷得,天下一切無不可冷者。(戚序本第7回雙行夾批)
這里,脂硯齋說的很清楚,寶釵是“雖離別亦能自安”。若按周汝昌等人的說法,寶釵僅僅因為寶玉一度出家就愁悵而死,這“自安”二字又該體現在何處?具有諷刺性的是,周汝昌等人為增加“寶湘成婚”一說的可信度,不惜將脂硯齋其人也說成是書中史湘云的生活原型??芍廄S本人卻處處在跟所謂的“寶湘成婚”說唱反調,他(她)既明確告訴世人賈寶玉與史湘云不可能存在姻緣關系,又直言不諱地提醒讀者,根本就沒有寶釵“早卒”這回事兒!這也可謂是周汝昌等一派學者的致命硬傷!
我們再回過頭來,逐個審視有關“寶湘”說的種種“內證”,不難看出,其中的每一條都難逃穿鑿附會之嫌:
首先,小說第31回的下半闕回目——“因麒麟伏白首雙星”,其實根本就不是在說寶、湘成婚。根據脂硯齋的提示,我們知道,那實際上說的是史湘云后來嫁給了衛若蘭。而且,這里的“白首雙星”也不是白頭偕老的意思,而是指白首不得相見的參、商二星:
金玉姻緣已定,又寫一金麒麟,是間色法也。何顰兒為其所惑?故顰兒謂“情情”。(庚辰本第31回回前總評)
后數十回若蘭在射圃所佩之麒麟正此麒麟也。提綱伏于此回中,所謂“草蛇灰線,在千里之外”。(庚辰本第31回回末總評)
根據后面一條脂批,我們知道,賈寶玉從清虛觀撿來的那個金麒麟,不過是衛若蘭與史湘云得以成就姻緣的一個媒介物罷了。正如寶玉將琪官的汗巾子系于襲人腰間,亦是成就了二人后來的奇緣,這也是同樣的道理。而根據前面一條脂批,我們還能夠更清楚地知道,衛、史二人的“金麒麟姻緣”在書中的地位,不過是寫來給寶玉、寶釵的金玉良姻“間色”而已?!^“間色法”,乃是一種繪畫的技巧,即在一種主要的色調上,間隔以陪襯的色彩,以更好地突出主色。用在小說創作和評論上,則是指在主要的人物和事物之外,描寫一些次要的人物和事物,用以點綴和陪襯前者。其語出金圣嘆評《水滸》:
魯達之戒刀也,伴之以禪杖,武松之戒刀也,伴之以人骨念珠,此又作者故染間色,以眩人目也。(見《金圣嘆讀批水滸傳》第16回總評)
在《脂硯齋重評石頭記》中的評語當中,“間色”亦同樣是以次要人物點綴、陪襯主要人物的意思:
至此一頓,狡猾之甚!原非書中正文之人,寫來間色耳。(甲戌本第26回雙行夾批)
紫英豪俠,小小一段,是為金閨間色之文。壬午雨窗。(庚辰本第26回眉批)
《紅樓夢》原是以描寫大家閨秀的生活、情感為主,像小紅這樣被邊緣化了的小丫頭,還有馮紫英這樣的豪俠公子,均“非書中正文之人”。所以,脂硯齋認為作者寫他們充其量也就是“為金閨間色之文”。而脂硯齋對于書中的“金麒麟姻緣”亦同樣使用了“間色法”三字,認為他們不過是寶玉、寶釵之金玉姻緣的點綴和陪襯。這就足以說明在曹、脂等人的心目中,湘云的地位是遠不能跟寶釵比肩的。假如脂評本的后三十回佚稿中當真存在寶、湘成婚一事,這金麒麟姻緣還能僅僅是正宗金玉姻緣的一段“間色”之文么?這是絕對不可想象的事!
第二,所謂的“二湘”說也實在來得太過于匪夷所思?!跋嬖啤笔侨嗣?,“瀟湘”是別號,豈能隨便各抽一字,無厘頭地合為“二湘”?如果“二湘”說能夠成立的話,又為何不把柳湘蓮也合并進來稱為“三湘”?那么,這又是否意味著林黛玉與史湘云后來雙雙嫁給了柳湘蓮?再者,史湘云名中有一“云”字,第28回在馮紫英家陪酒的錦香院妓女也叫云兒。依周汝昌等人的邏輯,這又豈非“二云”?是不是說明湘云的結局當是流落青樓?
第三,所謂的“黛湘并植”說就來得更滑稽了。不錯,賈寶玉的怡紅院中的確是“蕉棠兩植”,但紅圍翠繞不過是繁華之地、溫柔之鄉的泛指罷了。論者如何就能認定芭蕉一定指黛玉,海棠一定指湘云?且看小說對怡紅院中這株西府海棠的確切描寫,那原是一株“紅暈若施脂,輕弱似扶病”的“女兒棠”。史湘云雖亦是一位女孩子,但她那種健康、活潑的假小子樣兒,離此處所謂“輕弱似扶病”的景象又是何等遙遠?若作者當真有心要以這株西府海棠來隱指湘云,何不說其是“假小子棠”?為何還偏要強調其病弱的模樣?因此,如果一定要說這里的海棠代指何人,還不如說是秦可卿更為合適。第5回中,秦氏房中不是懸掛著一副《海棠春睡圖》么?再說芭蕉,與其說是黛玉,還不如說是探春。第37回中,探春不就是因最喜愛芭蕉而自號“蕉下客”的么?就是說芭蕉代指寶釵,也是完全講得通的。——因為賈寶玉為蘅蕪苑題寫的對聯“吟成豆蔻才猶艷,睡足荼蘼夢亦香”,套的是“書成蕉葉文猶綠”一句。如此一來,賈寶玉生命中最為重要的女性,豈不就該是秦可卿、寶釵、探春三人?又哪里有黛玉、湘云二人的位置?再看看小說第5回中賈寶玉夢中與之成親的那個“兼美”仙子,“其鮮艷嫵媚,有似乎寶釵,風流裊娜,則又如黛玉”,竟沒有半點湘云的影子;第21回寶玉作《仿南華經》,口口聲聲只說“釵、玉、花、麝”如何如何,亦無一字提及湘云;還有大觀園中有蘅蕪苑、瀟湘館,卻無一處是專為湘云而設;薛寶釵與林黛玉的詩號分別為“蘅蕪君”和“瀟湘妃子”,乃是“君”、“妃”之稱(按,先秦時貴族之嫡妻多稱為“女君”,《儀禮·喪服》:“妾之事女君,與婦之事舅姑等。”鄭玄注曰:“女君,君嫡妻也?!眲⑽酢夺屆め層H屬》:“妾謂夫之嫡妻曰女君?!保废嬖茀s與賈探春一起被呼為“沈霞舊友”和“蕉下客”,僅僅是“客”、“友”之稱,這些情況就更足以讓那些擁湘論者的“寶湘成婚”說感到尷尬無比了!
第四,若是硬要將書中的某些詩聯解釋為對“釵死湘繼”的預示,就更純屬無理取鬧了。像賈寶玉的《冬夜即事》中的“松影一庭惟見鶴,梨花滿地不聞鶯”,“鶴”為何就一定只能是指湘云?為什么不可以是指怡紅院中那個名叫“伴鶴”的小廝?若一定要把“鶴”指實為湘云,那么,《冬夜即事》這首詩的起句“梅魂竹夢已三更”,其中的一個“梅”字又豈不是指李紈?如果照此說來,豈不就等于是說賈寶玉在暗戀自己的寡嫂?再者,“梨花滿地”分明是說雪景。本書第十八章里我們已經闡明,自唐代岑參在《白雪歌送武判官歸京》中寫下所謂“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的名句以后,將雪與梨花互喻就是中國古詩文中一個常用意境。賈寶玉此詩既以“冬夜即事”為題,又點明“不聞鶯”三字,可知“梨花滿地”說的是白雪鋪地,而絕非梨花本身。而反過來,《冬夜即事》既然寫到了白雪滿地的景象,這又怎么能說是賈寶玉的身邊將沒有“雪”寶釵的陪伴?如果一定要像等人那樣將詩中的白鶴、白雪和黃鶯指實為具體的人,那這首詩最多只能說是將來鶯兒沒有一直守在寶玉身邊而已(即所謂的“不聞鶯”),同時,史湘云對賈寶玉的影響亦只局限于一庭一隅而已(即所謂的“松影一庭”),反倒是薛寶釵對于賈寶玉的影響無處不在(即所謂的“梨花滿地”)。這分明是在支持脂硯齋的“釵主湘次”一說,跟周汝昌等人所力主的“釵死湘繼”一說簡直相距十萬八千里了!再來看薛寶琴的那一句“閑庭曲檻無余雪,流水空山有落霞”,這句詩詠的是紅梅花。既然是以紅花為詠嘆對象,當然要言其有紅霞之赤而無白雪之素。這跟寶釵、湘云后來的命運何干?如果要照擁湘派論者的邏輯,我們再從書中找一首吟詠白花的詩,比如第37回寶釵的《白海棠詠》,其中的一句“胭脂洗出秋階影,冰雪招來露砌魂”,這又豈不是在預示湘云早卒,寶玉之妻惟有寶釵一人而已?周汝昌等官方學者不是已經把那株“紅暈若施脂,輕弱似扶病”的“女兒棠”,看作是湘云的化身了么?若照此邏輯,“胭脂洗出”四字又是不是在強調湘云被早早地淘汰出局?“冰雪招來”又是不是在強調全書的女主角當中惟有寶釵一人方才貫穿始終?很顯然,如果抱定了先入為主的思維去任意曲解詩文,那永遠是不可能得到正確的理解的!
前面說過,所謂“早卒”說和“寶湘”說除了有這些牽強附會的偽“內證”以外,還有歷史上關于所謂“舊時真本”的不少記述作為其“外證”。對此,我們不妨將這些材料亦搜集整理一番,擇其要者輯錄于下:
(1)蔣瑞藻《小說考證》卷七引甫塘逸士《續閱微草堂筆記》:戴誠夫曾見一舊時真本,“后數十回文字皆與今本絕異?!睒s寧籍沒后皆極蕭條,寶釵亦早卒,寶玉無以作家至淪為擊柝之流,湘云則為乞丐,后乃與寶玉仍成夫婦。
(2)扈功《記傳聞之紅樓夢異本事》引畫家關松房述陳弢庵言:光緒初曾見南京刻版舊本,寶釵產后病死,湘云寡,再醮寶玉。寶玉曾淪為看街人,住堆子中。北靖王路過,未出侍候,為仆役捉出,將責打,王聞寶玉呼辯,認出聲音,延入王府。作者自云當時也在府中,同住賓館,遂得相識,聞述身世,乃作此書。
(3)趙之謙《章安雜記》(咸豐十一年稿本)引“滌甫師”言:《紅樓夢》尚有四十回,至寶玉作看街兵,史湘云再醮與寶玉,方完卷。想為人刪去。
(4)褚德彝《跋幽篁圖》(曹雪芹畫像題記,傳抄本):宣統年間在京見端方藏紅樓夢抄本,寶玉湘云有染,及碧痕同浴處,多媟褻語。八十回后黛死娶釵同今本;但婚后家計日落,流蕩益甚,逾年寶釵以娩亡,寶玉更放縱,至貧不能自存。欲謀為拜堂阿,以年長格于例,充任撥什庫。湘云新寡,窮無所歸,遂為寶玉續弦。蔣玉菡脫樂籍后擁巨資,在外城設質庫,寶玉屢往告貸,終欲令鋪兵攆逐,襲人斥之方罷。一日大雪,市苦酒羊胛,與湘云縱飲賦詩賞雪,強為歡樂。九門提督路過,以失儀為從者所執,視之乃北靖王也。王念舊,赒贈有加,送入鑾儀衛充云麾使,迄潦倒以終。
(5)一九四二年冬,日籍哲學教授兒玉達童告北大文學系學生張琦翔云:日本有三六橋百十回紅樓夢,內容有寶玉入獄,小紅探監;小紅與賈蕓結褵;寶釵難產而卒,寶玉娶湘云;探春遠嫁——“杏元和番”;妙玉為娼;鳳姐被休棄。
關于寶玉貧窮后賴以謀生的職業,上述材料(1)聲稱賈寶玉“淪為擊柝之流”,材料(2)說寶玉“淪為看街人,住堆子中”,材料(3)宣稱賈寶玉后來當了“街兵”,材料(4)則說賈寶玉后來“充任撥什庫”一職,即充當了佐領旗下掌管登記檔冊發餉并兼事糊飾宮殿、掃雪除草等雜役的兵丁,亦跟更夫、街兵、看街人差不多。關于寶釵的結局,上述材料(1)只籠統地說是“早卒”,材料(2)、材料(4)和材料(5)則異口同聲地明確說是“產后病死”、“以娩亡”和“難產而卒”。關于湘云的結局,上述五個材料均說史湘云再醮與寶玉為續妻。此外,材料(2)和(4)還共同記載了賈寶玉因失儀而被“北靖王”(按,應當為“北靜王”)的隨從抓獲、責打,而后又被“北靖王”延入王府當差一事。綜合起來,這些情節上的高度相似性,足以說明上述五個材料實際上所講的都應該是同一個版本系統的《紅樓夢》。也就是說,戴誠夫所見過的“舊時真本”、陳弢庵所見過的“南京刻版舊本”、滌甫師所稱的后四十回的《紅樓夢》、褚德彝所見過的“端方藏紅樓夢抄本”,還有日本人兒玉達童所見過的“三六橋本《紅樓夢》”,均是同源同祖的東西。追根溯源,應該均出自一人之手。這種現象一方面說明了在清代晚期,社會上的確存在并流傳過這么一種結局迥異于程高本的《紅樓夢》全本,但另一方面,恰恰是這些材料在情節上所具有的高度重合的特點,足以說明這樣一種所謂的“舊時真本”絕不可能是曹雪芹的原作,甚至也不可能是出自脂硯齋、畸笏叟等“圈內人”之手!為什么這樣說呢?因為此本作者的欣賞口味跟曹、脂等人實在是相去甚遠!
第一、所謂的“舊時真本”實際上是一種詆毀史湘云清譽的下流作品。盡管擁湘派論者最喜歡引用歷史上這些有關“舊時真本”的記述來增加所謂“寶湘成婚”一說的說服力,但根據上述材料(4),此書寫的卻是“寶玉湘云有染,及碧痕同浴處,多媟褻語”。要知道,《紅樓夢》第32回曹雪芹為表現林黛玉的心理陰暗、多心多疑,還專門寫了林黛玉因懷疑賈寶玉“同史湘云也做出那些風流佳事來”,乃不惜跟蹤、偷聽一事。結果,事實證明,賈寶玉與史湘云之間清清白白,什么嫌疑也不存在。此外,小說第5回《紅樓夢組曲》之《樂中悲》還如此贊美湘云:“幸生來,英豪闊大寬宏量,從未將兒女私情略縈心上?!泵鎸θ绱艘粋€“從未將兒女私情略縈心上”的清白女子,任何負責任的作家都必然不會用“媟褻語”辱及其身。而所謂的“舊時真本”卻絲毫不顧原作者對于史湘云的品格定位,堂而皇之地肆意篡改、污蔑。足見,它絕不可能是出自曹雪芹、脂硯齋等人所共有的這個創作圈中!
第二、所謂的“舊時真本”對于蔣玉菡的定位也跟脂批截然相反。上述材料(4)說蔣玉菡因厭惡賈寶玉屢屢街錢,而“欲令鋪兵攆逐,襲人斥之方罷”。等于是將這位琪官描繪成一個負心人。但甲戌本第28回脂批卻明說:
茜香羅、紅麝串寫于一回,蓋琪官雖系優人,后回與襲人供奉玉兄寶卿得同終始者,非泛泛之文也。(見甲戌本第28回回末總評)
曹雪芹原稿中的琪官乃是一知恩圖報的義人,他與襲人“供奉玉兄寶卿得同終始”,何嘗有過像“舊時真本”中的那種忘恩負義之舉?況,按照材料(4)的說法,賈寶玉找到蔣玉菡夫婦借貸是他再娶湘云之后。其時,寶釵已經“以娩亡”。而既然如此,琪官與襲人還如何能夠“供奉玉兄寶卿”?哪怕僅從時間節點上看,所謂的“舊時真本”跟脂評本的后三十回佚稿也是水火不相容的兩套故事!
第三、對照以脂評本,材料(2)的記述就更可笑了:“作者自云當時也在府中,同住賓館,遂得相識,聞述身世,乃作此書?!痹谥u本中,曹雪芹講的清清楚楚,全書的整個故事是空空道人從那塊“無材補天,幻形入世”的頑石上抄錄下來的,再經過他的手“披閱十載,增刪五次,纂成目錄,分出章回”以后,便被拿出去“問世傳奇”了。若是他本人來收結全書,豈能再說什么他于北靜王府的賓館之中結識了賈寶玉其人,聽來了后者的經歷這種自相矛盾的鬼話?況,根據甲戌本第26回的一條脂批——“玉兄若見此批,必云:老貨,他處處不放松我,可恨可恨!回思將余比作釵、顰等,乃一知己,余何幸也”,脂硯齋等人分明是將書中賈寶玉跟曹雪芹本人看作了一體。若所謂“舊時真本”當真是出自曹、脂“圈內人”之手,他又豈能不知賈寶玉即作者之化身的道理?
第四、材料(5)聲稱探春的結局是“杏元和番”,更是違反基本常識。選用女子和親,向來被認為是一種屈辱的對外政策。曹雪芹生活的年代正值清代全盛時期,清廷對蒙古準噶爾部的戰爭,軍事上節節勝利,哪里用得著和親手段?就是在庚辰本《脂硯齋重評石頭記》中,曹雪芹也宣稱“當今之世,大舜之正裔,圣虞之功德仁孝,赫赫格天,同天地日月億兆不朽,所以凡歷朝中跳梁猖獗之小丑,到了如今竟不用一干一戈,皆天使其拱手俛頭緣遠來降”。到時候弄出個“杏元和番”出來,豈不是自打耳光?有清一代,清宗室與親近蒙古貴族倒是有正常的通婚關系(并非屈辱的“和番”),但關于探春,金陵十二釵的圖冊上卻畫的是“兩人放風箏,一片大海,一只大船,船中有一女子掩面泣涕之狀”。如果探春嫁了這些蒙古王爺,又如何出現在“一片大海,一只大船”上?為避免尷尬,后來CCTV拍攝的87版電視劇《紅樓夢》只能把探春遠嫁的目的國籠統地說成是“西海沿子”。但在鴉片戰爭以前,清朝哪里與“海外”諸國搞過“和番”?不要說清代沒這樣的例子,就是整個中國歷史上也沒有這樣的先例。只有等到1840年以后,清廷屢屢遭遇泰西諸國的重創,才會有人重拾當年漢唐和親的故伎,想到拿探春冒充公主,出洋“和番”。由此可見,包括蒙古人三六橋所收藏的這種《紅樓夢》抄本在內的這些所謂的“舊時真本”,不僅不是什么“真本”,甚至相對程高本都不可能是一種“舊本”。它的成書不會早于道光、咸豐時期。
綜上所述,所謂的“舊時真本”不僅跟脂評本后三十回佚稿的相關信息多有齟齬之處,而且即使相對于程高本來說,它也是一種更“新”更“假”的偽續之作,不過是出自清代晚期的某位好事者之手罷了。考慮到有關“舊時真本”的記述多涉及滿語詞匯,如“拜堂阿”、“撥什庫”等等。它的一些有名有姓的收藏者也是端方(清末大臣,屬滿洲正白旗籍)、三多(即蒙古人三六橋,屬蒙古正白旗籍)這樣的旗人,故而似可以推定它的作者亦是一位旗人。又鑒于其收藏者當中,又以端方其人名氣最大,有關端方所藏《紅樓夢》抄本的記述亦最為詳盡,所以我們可以將所謂的“舊時真本”統一正名為“清末端方藏本”。而很顯然,“清末端方藏本”絕非曹雪芹的原稿,甚至不是一種“舊”稿。因此,擁湘派企圖引用有關“清末端方藏本”的記述來論證所謂的寶釵“早卒”說和“寶湘成婚”說,那終究是徒勞無益的,跟緣木求魚別無二致!
所謂的“入宮為妃”說,最早也是由俞平伯老先生在《紅樓夢辨》一書中提出的說法。不過,俞平伯甫一提出此說,又旋即表示他自己亦不甚相信,還是寧可認定寶釵的結局當在“嫁寶玉而寶玉出家”的這一大項之中。再仔細一看,所謂的“入宮為妃”一說,其實不過是建立在對小說第4回原文的一種想當然的錯解之上的想法。按,在原著第4回中,曹雪芹其實寫的清清楚楚:
近因今上崇詩尚禮,征采才能,降不世出之隆恩,除聘選妃嬪外,凡仕宦名家之女,皆親名達部,以備選為公主、郡主入學陪侍,充為才人、贊善之職?!此芈劦枚贾心说谝环比A之地,正思一游,便趁此機會,一為送妹待選,二為望親,三因親自入部銷算舊帳,再計新支,實則為游覽上國風光之意。(第4回)
寶釵所參選的乃是“公主、郡主入學陪侍,充為才人、贊善之職”。這是“除聘選妃嬪外”的另一種選拔,目標是選擇那些名門望族的女孩子去充任普通的宮中女官,負責陪伴和照顧公主、郡主,有點類似于李貴之于賈寶玉的那種關系,屬于仆人兼伴讀的地位。只是由于涉及皇家,所有的差事都要體面、風光得多而已。這根本就不是很多人所臆想的為皇帝自己“選秀女”、“選嬪妃”。因此,曹雪芹方才敢于稱之為“今上崇詩尚禮,征采才能,降不世出之隆恩。”不然的話,皇家每過若干年就要例行一次的選妃活動,又如何能夠用上“不世”二字?很顯然,寶釵根本就不曾參加什么“選妃”、“選秀女”,所謂“入宮為妃”一說,其荒謬一望可知,這也就用不著我們再多費口舌了。
在關于寶釵結局的所有異說當中,最晚出現、觀點也最為荒誕的則又莫過于所謂的“改嫁”賈雨村一說。這種說法產生于二十世紀七、八十年代,是由吳世昌、朱淡文等一部分極端擁林派論者率先提出來的。這種說法的主要依據就是賈雨村的《詠懷一聯》:
玉在匱中求善價,釵于奩內待時飛。
按小說交代,賈雨村其人,姓賈,名化,表字時飛,別號雨村,胡州人氏。據此可知《詠懷一聯》的下聯明顯是嵌入了賈雨村的表字。又加上脂硯齋在這個地方連續提示說:“表過黛玉則緊接上寶釵?!保仔绫镜?回側批)“前用二玉合傳,今用二寶合傳,自是書中正眼?!保仔绫镜?回雙行夾批)于是,吳世昌、朱淡文等人便自作聰明地認定,所謂的“釵于奩內待時飛”就意味著寶釵后來是“改嫁”了賈雨村。為增強自己觀點的說服力,這些極端擁林派論者還煞有介事地進一步“論證”說:“薛寶釵與賈雨村在思想感情上有許多共同之處,他們在一起還可以共同談講些經濟仕途的學問”云云。然而,諸如此類的說法,卻實在是太過于荒謬了!即使在擁林派觀點占主導地位的官方紅學會內部,對于這種說法也是贊成的少,反對的多。在曹雪芹的脂評本原著中,一個明顯的事實是,寶釵始終是以賈雨村為代表的這些世俗官僚的強烈抨擊者和精神死敵。第32回,寶釵對賈雨村熱衷于投機鉆營的行為,給予過尖刻的諷刺:“這個客也沒意思,這么熱天,不在家里涼快,還跑些什么!”第38回,“薛蘅蕪諷和螃蟹”,寶釵“借蟹譏權貴”,她所痛罵的也是賈雨村這種人。第42回,寶釵更向黛玉表示,如今那些讀書做官的男人竟無一個好的,全都是“讀了書倒更壞了”的小人。等于一竿子掃倒了當時所有讀書做官的男子。這其中當然也包括賈政,包括賈雨村。由此而言,寶釵與賈雨村之間不僅沒有任何思想感情上的“共同之處”,反而在思想上和情感上處處表現出勢如水火、冰炭不容的態勢。這樣截然對立的兩個人又如何能夠走到一起“共同談講些經濟仕途的學問”呢?只怕寶釵見了賈雨村這種人就只有冷嘲熱諷、誓死不從的份兒!這個姑且不去說它。單看《詠懷一聯》的上聯,以吳世昌、朱淡文等人為代表的這一部分極端擁林派論者就難以自圓其說。按,如果將下聯“釵于奩內待時飛”強行解釋為寶釵“改嫁”了賈雨村,那么,以同樣的邏輯,上聯“玉在匱中求善價”,又該作何解釋呢?這個“玉”,顯然不可能是指賈寶玉,因為寶玉從來就沒有過什么“待價而沽”的思想。它只能是指渴求名利的林黛玉。而這是不是意味著林黛玉后來竟淪落風塵,在妓院里等待著嫖客出高價來“梳櫳”她呢?或者,林黛玉在妓院里等著賈雨村或者孫紹祖一類的花心的贓官,來高價娶她回去做妾呢?更進一步,上聯“求善價”的這個“價”字,原寫作“價”,用拆字法解之,就是“賈”、“人”二字?!百Z”又諧音為“假”。“善價”就是“善賈(假)人”也!這便更為巧妙地嵌入了賈雨村的姓氏及其品格、為人。試想一下,“賈化”者,“假話”也?!皶r飛”者,“實非”也?!昂荨闭撸昂a”也。天下還有誰比這位滿口假話,盡說胡謅之言的賈雨村大人更加善于弄虛作假,更稱得上是一位“善賈(假)人”呢?很顯然,賈雨村的《詠懷一聯》,不僅將寶釵的出場與這位賈知府掛上了鉤,它也同樣把黛玉的命運同這位善于弄虛作假、投機鉆營的賈老師給栓在了一起!那么,這是否就意味著林黛玉后來嫁給了賈雨村呢?我們是不是也可以學著吳世昌、朱淡文等人的樣子,進一步論證說:林黛玉與賈雨村在思想感情上更有許多共同之處,而且二人還有師生之誼,林黛玉自己又成天念念不忘什么“邀恩寵”、“獨立名”一類世俗榮耀,林黛玉嫁給賈雨村,他們豈不是更可以在一起共同談講些官場上投機邀寵的學問?為了避開這種顯而易見的尷尬,吳世昌、朱淡文等人只好將上聯中的“玉”字強行解釋成賈寶玉,說是寶玉被關在獄神廟中,等著被人贖身。但這樣一來,這些極端擁林派論者的解說就更加滑稽搞笑了。試想,若當真是一個人被關在獄中,等著被人贖走,他還會“求善價”么?他只會盼著贖金越低,越容易被人贖走,以求盡快恢復自由才對。哪里有求著、盼著自己的贖身價被獄方層層抬高的道理?另外一些極端擁林派見這種解釋講不通,于是又換了一種說法。他們倒是承認上聯中的“玉”字是指林黛玉,卻在“善價”二字上下功夫,試圖將其解釋為“善良的賈姓之人(即賈寶玉)”。但這種說法若是放到《紅樓夢》的原文之中,也照樣脫不了碰壁不通的結果。因為書中的賈雨村是絕不會將賈寶玉當做是什么“善良的賈姓之人”的。事實上,就在小說第2回中,作者即借賈雨村之口向讀者交代了賈寶玉實為稟正、邪二氣而生的本質:“在上則不能成仁人君子,下亦不能為大兇大惡。置之于萬萬人中,其聰俊靈秀之氣,則在萬萬人之上,其乖僻邪謬不近人情之態,又在萬萬人之下?!奔热毁Z寶玉“在上則不能成仁人君子”,同時又有“乖僻邪謬不近人情”的一面,在賈雨村的眼中,他又如何能是“善良的賈姓之人”?若硬要從“善良”的意義去解釋這個“善賈人”,小說第9回中的那個族人賈蘭(并非李紈之子賈蘭,程高本改作“賈藍”)不是比賈寶玉更有君子仁愛忍讓之風嗎?因此,作者是斷不會將賈寶玉簡單地定性為“善良的賈姓之人”的,即使要表現賈寶玉的善良的一面,他也斷不會借賈雨村之口將其呼為“善賈”。故而,這些極端擁林派論者要想在誣蔑、貶損寶釵的同時,又使黛玉擺脫嫁給賈雨村的尷尬,這終究還是免不了會徒勞無功的。
其實,只要我們換一個角度來看,由賈雨村《詠懷一聯》帶來的這些困惑和疑慮,根本就不成其為問題。正如我們在本書第十八章里所分析指出的那樣,曹雪芹在處理釵、黛初入賈府的時間問題上,原本就有一個升降陟黜的變化過程,即黛玉初入賈府的年齡,在早稿中是六歲,在今本中卻被作者向后延遲了五、六年,變成了十一二歲的年紀;而寶釵的出場時間,也就是她隨母、兄進入榮國府的時間,在早稿中是相當于現在第16回左右的位置,在今本中卻被曹雪芹向前提早了大約十余回的篇幅,變成了第3回黛玉剛一進賈府,第4回寶釵一家就緊接著住進了梨香院。黛玉與寶釵的故事原來談不上“緊接”,而今本中曹雪芹卻巧妙地讓賈雨村充當了這兩條線索的集結點和穿針引線之人。在小說第2回,作者借賈雨村的貪污犯罪被革職,引出了林氏一族,并讓賈雨村一路護送林黛玉進京。在小說第4回,作者又借賈雨村的起復上任,審理命案,引出了薛氏一家,并由此開啟了寶釵進京的一段文字。可以說,《紅樓夢》中的兩位女主角——薛寶釵與林黛玉,都是由賈雨村這個人物引出,并“送”入榮國府的。從這個意義上講,賈雨村正是寶玉與釵、黛的這兩段情緣的“大媒人”!所謂“玉在匱中求善價,釵于奩內待時飛”,其含義根本就不是什么釵、黛后來“嫁給”了賈雨村,而是說釵、黛均在深閨之中,靜待著,甚至渴望著賈雨村的出現,來將她們送入賈府,同頑石(賈寶玉)相會并結緣!因此,脂硯齋才會對著賈雨村的這首《詠懷一聯》大發感慨,連續批云:“表過黛玉則緊接上寶釵?!保仔绫镜?回側批)“前用二玉合傳,今用二寶合傳,自是書中正眼。”(甲戌本第1回雙行夾批)所謂“緊接”是指作者通過賈雨村將釵、黛二人的故事綰結在一起。所謂“前用”是指上聯“玉在匱中求善價”在書中是用來構建“二玉合傳”的。所謂“今用”是指下聯“釵于奩內待時飛”在曹雪芹的今稿中是用來構建“二寶合傳”的。而當初吳世昌、朱淡文等人絲毫不顧這兩條脂批的完整文意,一心從誣蔑、詆毀寶釵的角度,炮制出所謂的“改嫁”一說,那恰恰是把釵、黛跟賈寶玉之間的“大媒人”,給誤當成了她們未來的“丈夫”,那無疑是根本性地搞錯了對象!
通過以上的這番辨析,我們現在可以知道,歷史上有關寶釵結局的種種異說,諸如“厭棄”說、“撫孤”說、“早卒”說、“入宮”說、“改嫁”說等等,均存在著這樣或那樣的致命問題,不可能是出自曹雪芹的本意。那么,接下來我們所要面臨的一個問題便是,筆者又何以認定寶釵主動地引導寶玉“悟道”出家,方是脂評本后三十回佚稿中的原構思呢?要解釋這個問題,我們就不能不提及原著中有關寶釵引導寶玉出家的一系列實證了——
二、實證篇
按,就《紅樓夢》的脂評本原著來說,書中有關寶釵引導寶玉出家的實證,主要可分為小說正文證據和脂批證據兩類。而更進一步,小說正文證據又可以分為直接證據與間接證據兩類。這樣的話,一共是直接證據、間接證據和脂批證據三大類。以下我們就逐一進行一番論述:
(一)直接證據
小說第22回和第63回中有關《山門·寄生草》和《邯鄲夢·賞花時》的兩段原文,乃是書中預示寶釵引導寶玉出家的兩條直接證據。我們先將這兩段原文一并輯錄于下,再予以具體的闡述:
至上酒席時,賈母又命寶釵點。寶釵點了一出《魯智深醉鬧五臺山》。寶玉道:“只好點這些戲?!睂氣O道:“你白聽了這幾年的戲,那里知道這出戲的好處,排場又好,詞藻更妙?!睂氂竦溃骸拔覐膩砼逻@些熱鬧?!睂氣O笑道:“要說這一出熱鬧,你還算不知戲呢。你過來,我告訴你,這一出戲熱鬧不熱鬧。是一套北《點絳唇》,鏗鏘頓挫,韻律不用說是好的了,只那詞藻中有一支《寄生草》,填的極妙,你何曾知道?!睂氂褚娬f的這般好,便湊近來央告:“好姐姐,念與我聽聽。”寶釵便念道:
“漫揾英雄淚,相離處士家。謝慈悲剃度在蓮臺下。
沒緣法轉眼分離乍。赤條條來去無牽掛。
那里討煙蓑雨笠卷單行?一任俺芒鞋破缽隨緣化!”
寶玉聽了,喜的拍膝畫圈,稱賞不已,又贊寶釵無書不知,林黛玉道:“安靜看戲罷,還沒唱《山門》,你倒《妝瘋》了。”說的湘云也笑了。(第22回)
晴雯拿了一個竹雕的簽筒來,里面裝著象牙花名簽子,搖了一搖,放在當中。又取過骰子來,盛在盒內,搖了一搖,揭開一看,里面是五點,數至寶釵。寶釵便笑道:“我先抓,不知抓出個什么來?!闭f著,將筒搖了一搖,伸手掣出一根,大家一看,只見簽上畫著一支牡丹,題著“艷冠群芳”四字,下面又有鐫的小字一句唐詩,道是:
“任是無情也動人?!?br> 又注著:“在席共賀一杯,此為群芳之冠,隨意命人,不拘詩詞雅謔,道一則以侑酒。”眾人看了,都笑說:“巧的很,你也原配牡丹花。”說著,大家共賀了一杯。寶釵吃過,便笑說:“芳官唱一支我們聽罷。”芳官道:“既這樣,大家吃門杯好聽的?!庇谑谴蠹页跃啤7脊俦愠骸皦垠坶_處風光好。”眾人都道:“快打回去。這會子很不用你來上壽,揀你極好的唱來。”芳官只得細細的唱了一支《賞花時》:
“翠鳳毛翎扎帚叉,閑踏天門掃落花。您看那風起玉塵沙。猛可的那一層云下,抵多少門外即天涯。您再休要劍斬黃龍一線兒差,再休向東老貧窮賣酒家。您與俺眼向云霞。洞賓呵,您得了人可便早些兒回話;若遲呵,錯教人留恨碧桃花。”
才罷。寶玉卻只管拿著那簽,口內顛來倒去念“任是無情也動人”。聽了這曲子,眼看著芳官不語。湘云忙一手奪了,擲與寶釵。(第63回)
正如我們在前面各章中所分析的那樣,《山門·寄生草》寫的是魯智深在被逐出五臺山文殊院時,他由憂世、憤世轉向出世、遁世的一段心路歷程。事實上,庚辰本第22回的上半闋回目,就叫做“聽曲文寶玉悟禪機”。在紅學界,包括大多數擁林派學者在內的研究者,均公認曲中所謂的“赤條條來去無牽掛”等語,正是“對今后寶玉出家為僧、緇衣乞食的預示”(見《紅樓夢鑒賞辭典》“典故引語”部分/朱淡文/文)。而在《紅樓夢》中,這樣一首充滿《水滸》式孤憤、反叛色彩,且以佛家“隨緣攝化”之精神為收結的曲子,竟然是寶釵的最愛,而且也還是由寶釵推介給寶玉知曉的。這無疑就是對將來寶釵引導寶玉出家之結局的一個最為直觀的提示!同樣地,《邯鄲夢·賞花時》寫的是何仙姑對于呂洞賓的一番諄諄勸告,要后者下到凡間以后,莫要留戀紅塵中的酒、色、財、氣,莫貪杯誤事,也莫與人隨意斗氣,應該把天界的美好掛在心間,將天界的任務放在第一位,完成了使命便早去早回。這支曲子偏偏被曹雪芹穿插在寶釵抽取花名簽的時刻,而且作者還讓寶玉一邊聽曲,一邊顛來倒去地念叨寶釵花名簽上的“任是無情也動人”。顯而易見,這也是在以曲中何仙姑與呂洞賓的關系,來暗點后三十回佚稿中寶釵引導寶玉出家為僧,復返大荒山的結局!而更重要的,《紅樓夢》雖然寫了許多書中人物唱曲聽曲的情節,但絕大多數都是徒點其名(比如《西游記》、《劉二當衣》、《白蛇記》、《滿床笏》、《南柯夢》、《丁郎尋父》、《黃伯英大擺陰魂陣》、《荊釵記·男祭》、《續琵琶》等等),或者僅僅是截取其中的一句兩句(比如,《西廂記》中的《小桃紅》、《仙呂賞花時》、《八聲甘州》,《牡丹亭》中的《皂羅袍》、《步步嬌·裊晴絲》等等),《山門·寄生草》和《邯鄲夢·賞花時》卻是僅有的兩處被曹雪芹全文照抄的曲文。如果沒有什么特別重要的用意,作者斷不會如此枉費筆墨。而值得注意的是,《山門·寄生草》被穿插在寶釵生日這天,由寶釵推薦給寶玉,《邯鄲夢·賞花時》又被安排在寶玉生日這天,出現于寶釵抽取“艷冠群芳”簽的時刻。兩次均同寶釵、寶玉其人緊密相關。這無疑又是構成了一前一后的一組證據鏈,證明了日后寶釵引導寶玉出家,正是作者為全書安排的真正結局!
更進一步,我們不難發現,《山門·寄生草》與《邯鄲夢·賞花時》這兩條證據在書中還具有唯一性和排他性的特點。換言之,書中之所以會出現這兩組情節,作者用以預示寶釵引導寶玉出家,乃是唯一合理的解釋。其它任何自作聰明的妄解,均難以自圓其說。比如,有擁林派論者就試圖這樣來解釋寶釵將《山門·寄生草》推薦給寶玉一事:“因為寶玉不喜歡寶釵點的戲,所以寶釵才給寶玉推薦《山門·寄生草》的,也就是說寶釵是為了反駁寶玉認為她點的戲不好才向寶玉推薦《山門·寄生草》的。”(見網友“秋窗風雨夕”的發言)言下之意,寶釵點《山門》這出戲是為了以所謂的“熱鬧戲”來“討好”賈母,只是害怕寶玉說她失了品位,才抬出這支《寄生草》來“鎮”住他,讓他不要吵了自己和賈母看戲。但這種說法明顯是站不住腳的。這里的關鍵在于,寶釵為什么要去“反駁”寶玉?原著中,寶玉、黛玉曾多次誤解、攻擊寶釵,寶釵都是假裝不知道,最多一笑了之。像第32回中敘及寶釵曾因為勸諫寶玉,引起了后者的誤會,以至于“他也不管人臉上過的去過不去,他就咳了一聲,拿起腳來走了”,當時的事態遠比寶玉輕飄飄地說兩句寶釵點的戲不好,或者什么“只好點這些戲”,要嚴重得多!也沒見寶釵自我辯解什么。完全是等到事過境遷以后,在寶釵作《螃蟹詠》諷刺時事之際,寶玉自覺“寫的痛快”,這才算是用客觀事實本身澄清了誤會。那寶釵怎么會僅僅因為一出戲不入寶玉的眼,就要迫不及待去“反駁”寶玉?更要命的是,當時賈母還在座呢。寶釵若不是自己喜愛《山門·寄生草》這支曲子,且有心要引導寶玉同悟此道,而只是為了“反駁”寶玉,就公然念出“沒緣法轉眼分離乍,赤條條來去無牽掛”等不吉利的語言。她就不怕賈母聽了有可能不高興,覺得那實在是太“忌諱”、“不象”、“很離了格兒”了么?那不僅不能“討好”賈母,簡直是“討煩”于賈母還差不多!更何況,如果寶釵真要“反駁”寶玉,她找什么樣的理由不可以?《山門》的排場,還有鏗鏘頓挫的韻律,都可以給寶玉詳細介紹,為什么寶釵重點突出的偏偏是這些包含了不吉利語言的《山門·寄生草》?若真要以此來制止寶玉的吵鬧,恐怕寶釵自己先就冒了拿不祥之語影響賈母看戲的風險!由此可見,寶釵向寶玉推薦《山門·寄生草》,這正是寶釵主觀上鐘情于《山門·寄生草》的絕佳寫照,那根本就不可能是什么被動的、不得已的自我辯解。而寶釵之所以會偏愛那種“赤條條來去無牽掛”和“一任俺芒鞋破缽隨緣化”的孤憤、寒荒的意境,原因無他,用《紅樓夢》中的宿命框架來解釋,就是因為寶釵一開始便從癩頭和尚那里承擔了引導寶玉“悟道”,并推動其出家為僧的重任!此外,關于《邯鄲夢·賞花時》,周汝昌等官方學者也提出過另外一種解釋。針對曲文中的一句“您與俺眼向云霞”,周汝昌解釋說:“此是湯顯祖《邯鄲夢》中曲文。今在此處蓋借來暗示日后寶玉設法尋訪湘云之下落,故曲文中一再涉及云霞字樣。云霞即湘云之代號也?!保ㄒ姟吨苋瓴S喤c本石頭記》第63回之“周按”部分)這種說法其實也跟擁林派論者對于《山門·寄生草》一事的妄解一樣,是經不起推敲檢驗的。若《邯鄲夢·賞花時》當真只是預示什么“日后寶玉設法尋訪湘云之下落”而已,此曲應當被作者穿插在湘云抽取“香夢沉酣”簽的時刻,方才是合乎情理的做法。為何我們今天看到的這首《賞花時》卻并非如此,反與寶釵的“艷冠群芳”簽綰結在一處?若以史湘云的名中有一個“湘”字,詩號中有一個“霞”,便認定“云霞即湘云之代號”,那么,彩云、彩霞這兩個人物的存在又該作何解釋?按周汝昌等人的邏輯,所謂“您與俺眼向云霞”,不是更應該理解為暗示日后寶玉設法尋訪彩云、彩霞之下落么?其實,曲文中的“云霞”不過是代指天界而已。奈何擁湘派論者的眼中心中只有一個湘云,于是遇著天上的流云、日邊的紅霞,甚至于怡紅院中的閑睡鶴、女兒棠,都不顧一切地一律幻化為湘云的影子,徒然給人以癡情有余而理性不足的感受!
再深入一步,《山門·寄生草》與《邯鄲夢·賞花時》還是極其堅實的兩條證據,經得起來自任何方向的反詰和駁難。關于這一點,我們還是具體地舉出兩個事例來加以說明。對于寶釵將《山門·寄生草》推薦給寶玉一事,擁林派論者中最為常見的一種反駁理由,就是用第22回中寶釵稍后一段的表現來說事:
(寶釵)看畢,又看那偈語,又笑道:“這個人悟了。都是我的不是,都是我昨兒一支曲子惹出來的。這些道書禪機最能移性。明兒認真說起這些瘋話來,存了這個意思,都是從我這一只曲子上來,我成了個罪魁了?!闭f著,便撕了個粉碎,遞與丫頭們說:“快燒了罷?!保ǖ?2回)
照這些擁林派論者的看法,寶釵見了寶玉“悟禪機”的詩偈,就立即將其“撕了個粉碎”,且十分擔心寶玉“明兒認真說起這些瘋話來,存了這個意思,都是從我這一只曲子上來,我成了個罪魁了”,這自然說明了寶釵主觀上是不希望寶玉參禪悟道的。依此邏輯,日后寶釵當然也不可能主動地引導寶玉出家。然而,在筆者看來,這種說法卻恰恰是混淆了寶釵的外在表現和內心的真實立場,將寶釵于形格勢禁之下所不得已的選擇給錯當成了她內心深處的真正傾向!為什么這樣說呢?這些擁林派論者有意無意地忽略了寶釵在不經意間所說出另外一句話。按,這一段的相關原文如下:
寶釵道:“實在這方悟徹。當日南宗六祖惠能,初尋師至韶州,聞五祖弘忍在黃梅,他便充役火頭僧。五祖欲求法嗣,令徒弟諸僧各出一偈。上座神秀說道:‘身是菩提樹,心如明鏡臺,時時勤拂拭,莫使有塵埃?!藭r惠能在廚房碓米,聽了這偈,說道:‘美則美矣,了則未了?!蜃阅钜毁试唬骸刑岜痉菢洌麋R亦非臺,本來無一物,何處染塵埃?’五祖便將衣缽傳他。今兒這偈語,亦同此意了。只是方才這句機鋒,尚未完全了結,這便丟開手不成?”(第22回)
所謂“方才這句機鋒,尚未完全了結”,指的是此前黛玉針對寶玉的一句詰難:“寶玉,我問你:至貴者是寶,至堅者是玉。爾有何貴?爾有何堅?”在我們這些書外的讀者看來,黛玉的問題實在沒有什么難以回答之處:以全書而論,賈寶玉其人癡心執意,自然是其堅如玉,而這位絳洞花王卻又能情極而悟,這又當然是其貴若寶??蓵械馁Z寶玉在當時尚未由“情迷”走向“情悟”,一時間是無法回答的這樣的問題的。從表面上看,寶釵在這里還專門講述一段南宗六祖惠能的故事,似乎跟黛玉的目的一樣,是在炫耀自己在禪悅方面的聰明才智,以此阻攔和壓制寶玉參禪。但上述引文中的最后這一句“這便丟開手不成”,卻正好透露出了全然相反的信息!寶釵明明是在勸誘寶玉再接再厲,回答出黛玉的反詰,并將參禪悟道推進更高一個層面!這哪里是當真在阻止寶玉禪悟呢?試想,若寶釵當真不希望寶玉得悟參機,她應該巴不得寶玉就此“丟開手”才對。怎么會反過來勸說寶玉莫要“丟開手”,要趕緊思考,想辦法去“完全了結”黛玉的那句未了的機鋒呢?倒是當時黛玉的表現相當地簡捷明快:“彼時不能答,就算輸了,這會子答上了也不為出奇。只是以后再不許談禪了。連我們兩個所知所能的,你還不知不能呢,還去參禪呢?!备煊竦膽B度相比,寶釵的這句“方才這句機鋒,尚未完全了結,這便丟開手不成”,只能用“話里有話、欲言又止”這八字來加以形容!為什么會是這樣呢?其實,說穿了,道理一點也不復雜,因為寶釵心中實際上是根本不希望阻攔寶玉悟道的,她只是迫于當時的處境和形勢,才不能不跟著黛玉一起壓制住寶玉禪悟的苗頭。何也?因為像《山門·寄生草》一類的“道書禪機”,原本就是寶釵自己的最愛。事實上,寶釵自己就可以說是被這些“道書禪機”給“移”了“性”的一個人。不然的話,她一個深閨女子又何以知道“這些道書禪機最能移性”呢?只是寶釵客居在賈府,賈母又剛剛安排眾人出錢湊分子,為寶釵過了十五歲生日,賈寶玉又是整個賈府中被寄以厚望的青年子弟。在這種情況下,寶釵又怎能不管不顧,一味地按照自己的個性偏好而將別人家的孫子引向出家之路呢?故此,當寶玉剛剛露出令人驚異的出世傾向的時候,寶釵也只能選擇跟黛玉一道將寶玉的禪心先暫時壓下來??蛇@又畢竟不是出于寶釵的本心。根據小說第50回《鏤檀鍥梓謎》的交代,我們還可以知道,寶釵其人所向往的恰恰就是那些眾人皆不曾聽聞的“梵鈴聲”。所以,稍后的這么一句“這便丟開手不成”,還是向我們透露了寶釵內心中最為真實的思想傾向!由此,我們再反觀寶釵此前撕毀寶玉詩偈的表現,這與其說是寶釵真心實意地反對寶玉學禪,還不如說是她要趕緊以此表明態度,避免落人口實、授人以柄的一種自我保護的措施。我們完全可以想見,一俟賈府徹底崩潰,整個家族對于寶玉能夠重整家業的期望也已化為泡影,為療治寶玉心中的痛苦,寶釵一定會毫無顧慮地拿出那些“道書禪機”、“梵鈴”佛語,來啟發寶玉的心靈,再不會有現在這種形格勢禁之下的徘徊與猶豫。而那些擁林派論者不察寶釵內心的真實立場,看不出寶釵其實是不希望也不甘心寶玉“丟開手”放棄學禪的,反以為寶釵真的在反對寶玉學道學佛,這實在是把曹雪芹那充滿機智和靈動的原文給看得太死、太呆了。
關于《山門·寄生草》一事,那些擁林派論者還有一種常見的駁難的理由,即宣稱:寶玉聽聞寶釵推薦的此曲以后,并沒有馬上出家為僧,足見寶釵對寶玉的引導是“完全無效”的。言下之意,寶釵即使在日后也不可能將寶玉引導上出家遁世之路。而這種說法又無疑是混淆了“預示”與“實寫”這兩個不同概念的界別。如前所述,《山門·寄生草》一事不過是對脂評本后三十回佚稿中寶釵引導寶玉出家的一種預示,卻并非對后者的實寫。所謂“預示”,原本就是指對必將發生而又尚未發生的事預作鋪墊,埋下伏筆的一種寫法。就如同農夫在春季播下種子,是希望其在秋后結出豐碩果實,卻并不指望種子在播下的當天就發芽、開花、結果一樣。事實上,《紅樓夢》中凡是用來預示后文的情節,沒有一個是在當時就能見出結果的。比如,作者以第18回中的《一捧雪·豪宴》以及第29回中的《南柯夢》預示“賈家之敗”,可直到前八十回終了,賈府尚且好好的并沒有遭遇抄沒之事。又比如,作者以第5回中的《金陵十二釵判詞》和第22回中的燈謎詩,預示元春早卒、迎春誤嫁、探春遠適和惜春為尼,到前八十回結束,除了迎春誤嫁成為了事實以外,其它三件連影子都還沒有。如果按那些擁林派論者的邏輯,如果寶玉聽聞《山門·寄生草》以后沒有馬上出家,就能說明什么寶釵對寶玉的引導“完全無效”,那么,上述賈府衰敗、元春早卒、探春遠適、惜春為尼諸事,豈不也成了不折不扣的謊言與空話?如果曹雪芹也像這些擁林派論者一樣分不清“預示”與“實寫”的區別。那么,整部小說就在剛剛推進到第22回或者第5回,甚至第1回的時候(因為第1回中有《好了歌》及《好了歌注》,也有預示全書后文情節的作用),就不能不匆匆忙忙地提前結束,那后文中還有那么多精彩的內容都來不及展開了。
相比之下,網友“甜靜可兒真”對于《邯鄲夢·賞花時》一節的質疑,反而要比歷史上那些擁林派論者要來得稍顯有力度一些。她說,如果《邯鄲夢·賞花時》這支曲子是在預示寶釵引導寶玉出家,為什么這支曲子不是寶釵親點的曲目,而是由演唱者芳官自己選唱的?應該說,乍聽之下,這樣的疑問的確來得相當尖銳。不過,經過仔細的思辨,即使是這樣銳利的質疑聲,也照樣無法撼動我們目前所知的結論。何也?因為曹雪芹當時全文抄錄湯顯祖的這首《邯鄲夢·賞花時》,恰恰是用來具體闡釋寶釵的花名簽上“任是無情也動人”這句話的。在這種情況下,自然不便安排寶釵親點這首曲目,使其顯得有自夸自吹的嫌疑!
按,當時的具體情形是這樣的:寶釵先抽得“艷冠群芳”簽,簽上除了“任是無情也動人”這句唐詩以外,還注明:“在席共賀一杯,此為群芳之冠,隨意命人,不拘詩詞雅謔,道一則以侑酒。”既曰可“隨意命人”,寶釵便下達命令說:“芳官唱一支我們聽罷?!庇谑?,芳官就唱了一句:“壽筵開處風光好。”誰知剛唱了這一句,就被眾人叫停,說:“快打回去。這會子很不用你來上壽,揀你極好的唱來?!边@樣芳官又只得細細的唱了那支《邯鄲夢·賞花時》才罷。書中寫明當時賈寶玉的反應是:“寶玉卻只管拿著那簽,口內顛來倒去念‘任是無情也動人’,聽了這曲子,眼看著芳官不語?!睆馁Z寶玉的這種一邊聽曲,“眼看著芳官不語”,一邊又拿著寶釵的花名簽,反復念叨不休的行為來看,顯然說明芳官的演唱和表演都是在為寶釵作替身(因當時大家閨秀不宜親自從事唱戲這種世人眼中的賤業),換言之,芳官此刻所扮演的何仙姑形象,正是對寶釵“任是無情也動人”之品格的具象闡釋。曲文中何仙姑勸呂洞賓莫要為人間的酒、色、才、氣所迷惑(“您再休要劍斬黃龍一線兒差,再休向東老貧窮賣酒家”),要他更多地把仙界的美好放在心上(“您與俺眼向云霞”、“猛可的那一層云下,抵多少門外即天涯”),也正好分別解釋了什么是寶釵所謂的“無情”,什么是寶釵真正的“動人”!
那么,為什么作者不直接讓芳官演唱這首《邯鄲夢·賞花時》,而要讓她先唱一句“壽筵開處風光好”,再被眾人打回去呢?很顯然,作者故意頓此一筆,就是有意要提醒讀者,他接下來引錄的這首《邯鄲夢·賞花時》,并不是單純地為賈寶玉賀壽、給群芳夜宴裝點門面用的,而是另有深意——為了解釋寶釵的“任是無情也動人”的含義,并預示將來寶釵如何仙姑一般勸說寶玉返回天界用的。那么,作者又為什么不讓寶釵直接點唱這首《邯鄲夢·賞花時》,而要在形式上描述為芳官自己選唱的呢?這又是因為所謂的“任是無情也動人”,正是作者給予寶釵的贊譽,而《邯鄲夢·賞花時》又恰恰是為了具體闡釋這句話的。假如仍然像第22回中引錄《山門·寄生草》時那樣,由寶釵親自出面推薦給寶玉,則免不了成為寶釵的自賣自夸。為避免這種尷尬情形的出現,作者在形式上當然只能安排為演唱者自己選唱此曲。而且這樣寫,還有一個更大的好處,即證明寶釵后來引導寶玉出家,乃是命中注定的運勢,是癩僧、跛道在冥冥中安排好了的,并非寶釵一開始就有什么怪異的想法,非要誘拐別人家的兒子出家不可。因此,這首《邯鄲夢·賞花時》雖然形式上是芳官演唱的,但芳官此刻所扮演的何仙姑形象卻實際是在為寶釵作替身。此曲雖然不是寶釵親點的曲目,作者卻還是通過賈寶玉當時一面聽曲,一面念簽的舉動,將此曲跟他對寶釵的評價——“任是無情也動人”牢牢地綰結在了一起。
除此而外,曹雪芹此刻之所以安排芳官來作寶釵的替身,除了芳官本就是分派到怡紅院的女伶,由她來唱曲為寶玉的生日夜宴助興最為合適這一現實因素以外,同時還是基于芳官與寶釵的一層特殊聯系。讀者不放回憶一下紅樓十二官當中何人出現次數最多?事實上,十二女伶中,作者著墨最多的就是芳官、齡官二人。這“芳齡”二字連起來,不正好對應了寶釵金鎖背面的“芳齡永繼”四字么?我們知道,在脂評本原著中,齡官實際上是一個“反向的林黛玉”(即容貌眉眼類似黛玉,思想性格卻相反:黛玉渴望在體制內“邀恩寵”、“獨立名”,齡官卻視賈府為牢籠)。而芳官呢?她卻是藕官“茜紗窗真情揆癡理”的見證人和講述者,等于是間接地見證了將來寶玉移愛于寶釵的必然趨勢。由此,在寶釵抽取“艷冠群芳”簽的時刻,作者讓芳官來充當寶釵的替身,去扮演曲中的何仙姑,那不是再恰當不過的么?這樣看來,網友“甜靜可兒真”所提出的疑問,盡管比較尖銳,卻也依然不能動搖《邯鄲夢·賞花時》作為寶釵引導寶玉出家之證據的真實性和可靠性!
綜上所述,《山門·寄生草》與《邯鄲夢·賞花時》是脂評本原著中僅有的兩處被作者全文照抄的曲文,這種現象本身就說明了這兩支曲子跟《紅樓夢》主旨以及全書結局之間實在是具有非同小可的聯系。而這兩支曲子又分別被曹雪芹巧妙地穿插于寶釵生日這天和寶玉生日夜宴上寶釵抽取“艷冠群芳”簽的時刻,無論怎樣變換手法,總與釵、玉二人相關,而且總是以女方(寶釵及其所化身的何仙姑)勸告、引導男方(寶玉及其所化身的呂洞賓)的面目出現。這就使得我們所斷言的“預示寶釵引導寶玉出家”,成為這兩支曲子之所以會被作者全文照抄于書中的唯一合理的解釋。其它任何自作聰明的異說,都經不起認真的推敲,那些似是而非的駁難,亦無法撼動上述結論。因此,這兩支曲子也正好是一組具有決定性意義的直接證據鏈,證明了曹雪芹為全書所設計的大結局,不可能是別的樣子,只能是寶釵引導寶玉“悟道”,并推動其出家為僧,復返大荒山!
(二)間接證據
除了《山門·寄生草》與《邯鄲夢·賞花時》這一組帶有決定性意義的直接證據以外,關于寶釵引導寶玉出家,在小說正文中,還有三個間接證據,可以為之提供有力的佐證。而這三條證據均與癩頭和尚有關。因此,我們又可以稱之為“癩僧三旁證”:
首先,癩頭和尚為寶釵送去鏨有“不離不棄,芳齡永繼”八字的金鎖,竭力撮合釵、玉二人的“金玉良姻”,這本身就是一個間接證據,說明寶釵的婚姻一定的負有引導寶玉出家一類的特殊使命的。否則,我們很難理解這癩頭和尚作為出家人,為何還要管人家公子、小姐的塵世姻緣。若不是這種姻緣本身即包含了跳出塵世的目的,我們便實在看不出這位茫茫大士如此設計、安排究竟有何必要!對此,那些堅決反對寶釵引導寶玉出家一說的擁林派論者,只能硬著頭皮強辯一句,說寶釵的金鎖不是癩頭和尚給的,而是薛家自己“偽造”出來的。但任何宣稱寶釵金鎖系薛家“偽造”的說法,都繞不過一個邏輯上的死結:正如我們在前面各章所言,早在茫茫大士第一次現身于賈府之前,鶯兒就已經明確說出寶釵的金鎖“是個癩頭和尚送的”了。若金鎖果系薛家托言偽造,為何薛家人竟然能夠未卜先知,預先準確地講出日后持頌通靈,拯救賈寶玉的這位世外仙師的形貌特點?足見,所謂的“偽造”一說完全是人云亦云、不動腦筋的說法,那是根本不足以影響“癩僧三旁證”的證據效力的。
其二,脂評本的第25回,癩頭和尚在“持頌”通靈寶玉以后,還囑咐賈政說:“此物已靈,不可褻瀆,懸于臥室上檻,將他二人安在一室之內,除親身妻母外,不可使陰人沖犯。三十三日之后,包管身安病退,復舊如初?!贬槍Α安豢墒龟幦藳_犯”一句,脂硯齋注明:“是不可不寫之套語。”(庚辰本第25回側批)針對“除親身妻母外”六個字,脂硯齋卻注明:“是要緊語。”這種情況也說明,寶釵作為癩僧所選定的賈寶玉之妻,她必定肩負有引導丈夫走向遁世、出世之路的重任!何也?因為寶玉之母被排除在足以“沖犯”通靈玉的“陰人”之外,這是很容易理解的。須知通靈玉這東西,作為賈寶玉的前世遺蛻,原來就是從娘胎里帶出來的。作為賈寶玉之母的王夫人自然可以不避這種“陰人沖犯”的嫌疑??少Z寶玉此刻分明未婚無妻,癩頭和尚為什么還要專門提到一個“妻”字?而且為什么還不顧一般的長幼次序稱為“母妻”,而偏要將“妻”字放在“母”字之前,稱之為“妻母”?很顯然,唯一合理的解釋就是,對于賈寶玉最終的“悟道”和出家來說,其妻的引導作用遠較其母的作用為大——惟有像寶釵這樣深具憤世、出世之思想,且自幼“不愛這些花兒粉兒”的女子,幾經曲折而最終成為寶玉的妻子,癩頭和尚才不會擔心再次出現那種“粉漬脂痕污寶光”,以至于“沖犯”到通靈玉的情況。也惟有這種不喜富麗閑妝、專好樸實素凈的妻子,最后承擔起了引導賈寶玉(頑石)還原返本的重任,從癩僧、跛道的角度看,這樣的妻子才會來得比寶玉的母親更偉大、更重要。因此,在這個地方出現的“妻母”二字,也同樣從一個側面預示了寶釵引導寶玉出家的小說結局!
其三,原著中所存在的一種被稱為“僧女道男”現象,也說明了在曹雪芹的原構思中,癩頭和尚是通過寶釵其人將賈寶玉引導上出家為僧的道路的。按,筆者曾經在《紅樓夢:釵黛形象的B面》一書中指出過,原著中曾受到過癩僧、跛道直接或間接點拔的人物,總計有甄士隱、英蓮(香菱)、寶釵、黛玉、賈瑞、寶玉、鳳姐、柳湘蓮八位。其中,甄士隱、寶釵、寶玉、柳湘蓮四人是最終成功地接受了癩僧、跛道之點化的人物。賈瑞,英蓮(香菱)、黛玉、鳳姐四人則是點化之路上的失敗者?,F在如果打亂這種劃分,不按成敗歸類,而是按性別歸類,則英蓮(香菱)、寶釵、黛玉、鳳姐四人為女性,甄士隱、賈瑞、柳湘蓮、賈寶玉四人為男性。一個有意思的現象是,凡點化其中的女性人物,皆是由癩頭和尚出面,凡點化其中的男性人物,皆是由跛足道人出面。欲化英蓮、黛玉出家的是癩頭和尚,給寶釵送冷香丸配方和金鎖的也是癩頭和尚。接引甄士隱、柳湘蓮出家,還有給賈瑞風月寶鑒的卻是跛足道人。第25回,由于鳳姐、寶玉同時中了魘魔法,所以一僧一道同時現身于賈府。而脂硯齋卻點明:“僧因鳳姐,道因寶玉,一絲不亂?!保仔绫镜?5回雙行夾批)這就更加證明書中確實存在所謂“僧女道男”的原則。但眾所周知,賈寶玉最終卻是追隨了癩頭和尚,棄“寶釵之妻,麝月之婢”而為僧,并沒有像跛足道人一樣去做道士。假設在脂評本的后三十回佚稿中,是癩頭和尚直接出面點化了賈寶玉,則必然違背上述“僧女道男”的原則,若是跛足道人出面點化了賈寶玉,則賈寶玉又肯定不會是為僧而不為道的結局。因此,這就足以證明在脂評本的后三十回佚稿中,賈寶玉斷不是由一僧一道直接出面接引其遁入空門的,而只能是癩頭和尚通過其女弟子間接地點化了賈寶玉。而事實上,在《紅樓夢》中唯一成功接受了癩僧點化的女性僅有寶釵一人。因此,只有寶釵方有資格去充任這種受度又度人的癩僧女弟子。于是,這就更進一步地證明了,寶玉的悟道和出家為僧都恰恰是在癩頭和尚的安排下,由寶釵主動引導的結果!
(三)脂批證據
除開小說正文證據以外,脂硯齋的批語也為我們提供了后三十回佚稿中有關寶釵引導寶玉出家的若干可靠訊息。其中,最為有力的一條脂批證據,就是我們曾多次提及的戚序本第7回的那條脂批:
歷著炎涼,知著甘苦,雖離別亦能自安,故名曰冷香丸。又以謂香可冷得,天下一切無不可冷者。(戚序本第7回雙行夾批)
按,所謂“雖離別亦能自安”,這七個字便是關于寶釵引導寶玉出家的一條頗有力度的證明。道理很簡單,試想一下,若寶釵不是主動地安排、引導了寶玉的出家為僧,一個做妻子的在丈夫一去不歸,自己不能不面對終身守寡的結局之際,她能做到“雖離別亦能自安”么?譬如,我們知道,程高本中的寶釵就完全是寶玉出家一事的一個被動接受者。而這樣一個寶釵在獲悉寶玉出走的消息時,不僅無法做到“自安”,甚至還悲痛欲絕,到了“哭得人事不知”的地步(見程高本第120回)。盡管按照高鶚所寫,寶釵經過了一番思來想去以后,又很快恢復了平靜,反倒來勸王夫人不要過于悲傷。但那也是有特殊的前提條件的,即當時寶釵已懷有身孕,她尚可以將對丈夫的仕途企盼轉移、寄托到兒子身上,不至于徹底失去前途和希望。因此,這依舊不是脂評本中寶釵所應當具有那種“香可冷得,天下一切無不可冷”的大徹悟的精神狀態。當然了,如果按照某些擁林派論者的說法,寶釵原本就“不愛寶玉”,或者干脆就是一個“感情麻木”之人,在丈夫離去之際,那倒也可以做到“雖離別亦能自安”了??蛇@又跟脂硯齋關于“歷著炎涼,知著甘苦”的交代明顯不符。要知道,一個不愛自己丈夫的人或者一個“感情麻木”之人,即使從未經歷過任何重大的人生挫折與變遷,丈夫走了,她也是可以做到心安的。這根本就不可能像脂批所提示的那樣,是在飽嘗人世艱辛,閱盡世態炎涼之后,方才獲得這種“天下一切無不可冷”的精神徹悟。因此,脂批中的這一句“雖離別亦能自安”,再輔之以所謂“歷著炎涼,知著甘苦”,以及“香可冷得,天下一切無不可冷”的斷語,便正好是寶釵引導寶玉出家的一個絕佳證明。它至少說明了脂評本中的寶釵絕不會像在程高本中那樣僅僅作為寶玉出家的被動接受者而存在,而只能是寶玉最終走向“出世”之路的一個主動的安排者和引導人!
另外,庚辰本第22回中的一條脂批,也可以間接地證明寶釵的這種主動的安排者和引路人的地位。按,在庚辰本的第22回中,有一條很長的批語。其中有一小節,是對寶玉、釵、黛、鳳姐、湘云、襲人之一生的總結和概括。我們亦將其輯錄于下:
……黛玉一生是聰明所誤。寶玉是多事所誤。多事者,情之事也,非世事也。多情曰多事,亦宗《莊》筆而來,蓋余亦偏矣,可笑。阿鳳是機心所誤。寶釵是博知所誤。湘云是自愛所誤。襲人是好勝所誤。皆不能跳出莊叟言外,悲亦甚矣。再筆。(庚辰本第22回雙行夾批)
寶玉一生由“多情”所誤,自不必多言。“聰明”、“好勝”、“機心”,俱可以誤人,也很好理解。“聰明”者,往往“好勝”。“好勝”,則少不了“機心”?!皺C心”愈多,憂慮也就愈甚。到頭來,希望有多大,失望就有多大。黛玉、鳳姐、襲人均是如此。甚至史湘云的“自愛”所誤,也不是很難解釋?!白詯邸闭?,我行我素,不恤人言,英豪曠達是也。湘云后來同丈夫衛若蘭中道分手,永成白首相背的參商二星,蓋基于此也。惟有寶釵的“博知”所誤,似大不可解?!安┲焙我詴`人呢?張愛玲曾經在她的《紅樓夢魘》一書中猜測說:“寶釵無所不知,無所不曉。(寶玉)娶了個Mrs.Know-all,不免影響夫妻感情?!钡苏f對于任何一個熟悉《紅樓夢》的人而言,都只能說是可笑之極!寶釵“無所不知,無所不曉”,固然不假,但寶玉是那種死要面子、容不得女方比自己高明的小肚男人嗎?寶玉從小就是一個習慣于在女孩面前“做小伏低”的。大觀園詩會,寶玉在眾女孩面前,屢屢“落卷”、“掃尾”,他尚且沒有一句怨言。能娶個“全知太太”,還正好映證了他所謂“凡山川日月之精秀,只鐘于女子”的觀點,怎么可能反過來因此而“影響夫妻感情”呢?因此,要正確理解寶釵何以會被“博知所誤”,我們就不能不先拋開這些擁林貶釵的偏見與成見,從何為寶釵的“博知”說起。那么,脂評本中的寶釵究竟“博知”究竟體現在哪些方面呢?正巧,就在庚辰本第22回中,脂硯齋一連有三條批語贊揚了寶釵的“博知”。我們來一一驗看一下這三條批語,以及它們所在的位置。第一條批語在寶釵與寶玉談論《魯智深醉鬧五臺山》處。寶釵過生日點了這么一出《山門》傳奇。寶玉道:“我從來怕這些熱鬧?!睂氣O便說道:“要說這一出熱鬧,你還算不知戲呢。你過來,我告訴你,這一出戲熱鬧不熱鬧?!贝颂帲信Z云:
是極!寶釵可謂博學矣,不似黛玉只一《牡丹亭》便心身不自主矣。真有學問如此,寶釵是也。(庚辰本第22回雙行夾批)
寶釵把《山門·寄生草》推薦給寶玉,引發了寶玉“參禪”的一段文字。寶釵見寶玉寫的偈子后,便道:“這個人悟了。都是我的不是,都是我昨兒一支曲子惹出來的。這些道書禪機最能移性。明兒認真說起這些瘋話來,存了這個意思,都是從我這一只曲子上來,我成了個罪魁了?!痹凇斑@些道書禪機最能移性”處,有第二條贊揚寶釵“博知”的脂批:
拍案叫絕!此方是大悟徹語錄,非寶卿不能談此也。(庚辰本第22回雙行夾批)
第三條批語,則在寶釵談六祖惠能語錄一段。末句有脂批云:
出語錄。總寫寶卿博學宏覽,勝諸才人;顰兒卻聰慧靈智,非學力所致——皆絕世絕倫之人也。寶玉寧不愧殺?。ǜ奖镜?2回雙行夾批)
很明顯,這三條批語均出現于寶釵向寶玉談禪講道的時刻。不言而喻,脂硯齋所言寶釵“博知”,應當主要是指寶釵于禪宗、老莊一類“雜書”、“雜曲”上的多知多懂。而事實上,在脂評本的后三十回佚稿中,寶釵正是憑借自己在佛、道等“出世”哲學方面的“博知”,才成功地將寶玉引上悟道、出家之路的。從一般世俗的利害得失著眼,作為寶玉的妻子,寶釵竟然主動地引導丈夫出家為僧,這自然是犧牲了自己在塵世的幸福。所以,脂硯齋才說寶釵的一生系“博知所誤”也。假設寶釵不是寶玉出家的一個主動引導者,而只是程高本中那樣的被動接受者,寶玉橫豎都是要出家當和尚的,不管寶釵個人“博知”與否,其結果不都一樣么?那就自然談不上是什么“博知所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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