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丕:以文治國的結局
文/傅小凡
禪讓
自春秋以降,朝代的更迭都是通過武力與戰爭,當爭奪國家最高權力的雙方勢均力敵的時候,往往兩敗俱傷,社會秩序遭到巨大的破壞,社會財富受到慘重的損失,普通百姓承受無盡的苦難。宗法制規定的嫡長制子繼承,是一種以法的形式確定下來的,在統一王朝內部和平的權力交接方式。但是,改朝換代依然是天下大亂的結果。儒家一直崇尚“禪讓”,這種權力交接方式,據傳說存在于堯、舜、禹三代,既無法證實,也再也沒有發生過,成為政治哲學中的美好向往。
曹丕繼承魏王的爵位之后,利用曹操時期創立的政治和軍事勢力,在漢朝老臣基本辭世的情況下,以“禪讓”的方式,迫使早已有名無實的漢朝皇帝退位,從而建立魏朝做了皇帝。雖然,這種禪讓只是形式,但是卻鮮明地反映出曹丕的政治哲學與曹操的不同。可以說,此“禪讓”之舉是曹丕“以文治國”方略的象征。
據《三國志·魏志·文帝紀》注引《獻帝傳》記載,漢帝禪位給魏王曹丕是頗費了一番周折的。眾大臣們反復勸說多達十幾次,魏王下令拒絕也多達七次,并且二次上書漢帝拒絕受禪,漢帝則四次冊詔表達禪位于魏的意愿。
最早明確向魏曹丕表示,應該以魏代漢的人是左中郎將李伏,他的理由是:“定天下者,魏公子桓,神之所命,當合符讖,以應天人之位。”用讖緯神學作為改朝換代的意識形態依據,這是東漢以降的陳腐之辭,也是封建統治階級所慣用的手法。眾臣得知李伏的讖緯之說,立刻向魏王進言,勸曹丕取漢帝而代之。并且列舉歷代王朝更迭之時,都有征兆,所謂“稽之古代,未有不然者也”。
不久太史丞許芝,再一次向曹丕詳細解讀讖緯之說,他從各種緯書中摘取一些所謂預言魏將代漢的讖語,比如:“漢以魏,魏以徵”、“代赤者魏公子”、“漢以許昌失天下”等,并且以所謂史料考證的方式,向曹丕例舉了歷史上應驗圖讖而王天下的君主。最后他說:“臣職在史官,考符察徵,圖讖效見,際會之期,謹以上聞。”史官成了圖讖應驗的考證者。
于是眾臣再一次勸曹丕。理由是:“古先哲王所以受天命而不辭者,誠急遵皇天之意,副兆民之望,弗得已也。”意思是說,接受禪讓是遵循天意與民心,是不得已而為之的。
漢帝下詔,要將皇帝位禪讓給魏王,于是尚書令桓階等奏曰:“漢氏以天子位禪之陛下,陛下以圣明之德,歷數之序,承漢之禪,允當天心。夫天命弗可得辭,兆民之望弗可得違,臣請會列侯諸將、群臣陪隸,發璽書,順天命,具禮儀列奏。”一些大臣更是心急,已經準備安排受禪日期和地點。被曹丕拒絕之后,眾臣聯合和120多人,一起聯名勸奏。
給事中博士蘇林、董巴又以天象變化出現的所謂征兆,勸曹丕接受禪讓:“謹案古之典籍,參以圖緯,魏之行運及天道所在,即尊之驗,在于今年此月,昭晰分明。唯陛下遷思易慮,以時即位,顯告天帝而告天下,然后改正朔,易服色,正大號,天下幸甚。”
有了這樣的理由,大臣們似乎更有根據了,于是尚書令桓階等勸曹丕“要必道信于神靈,符合于天地”。侍中劉廙的奏語更加直白:“圣帝不違時,明主不逆人。”言下之意如果曹丕再拒絕天意民心而不受禪讓的話,就只能做昏君了。
魏王曹丕對眾臣的勸奏,先后下達12道令加以拒絕。同時,漢帝前后四次冊詔禪讓帝位,曹丕三次上書拒絕,這顯然是故作姿態。因為,李伏第一次上奏圖讖時,曹丕覺得時機還不成熟,他雖然表面否認了李伏的說法,但卻讓李伏將圖讖“以示外”,意思是要讓更多的人知道。當許芝將緯書中預測魏將代漢的內容條陳給曹丕之后,雖然曹丕說:“犁牛之駮似虎,莠之幼似禾,事有似是而非者。”但是,尚書仆射馬上將這些內容讓滿朝文武盡人皆知。正是這種輿論上的宣傳,才有漢帝四次冊詔,眾臣屢次奏勸。當三公九卿一齊上奏時,曹丕覺得,接受禪讓不會再有政治上的障礙,才結束了這種政治上的表演與故作忸怩,終于答應接受禪讓。三公九卿們的理由具有概括性:
一、圖讖和符命代表天意;
二、漢帝主動提出禪讓,是上順天意,下遂民心;
三、天下廢興在乎期運;
四、漢朝已經無法挽回的歷史,新的賢明之君取而代之,是歷史必然。
這場禪讓雖然只是形式,但是以和平的方式完成朝代的更迭和政權的交接,畢竟是人類所追求的政治理想。無論曹丕在禪讓過程中如何表演,他的治國理念卻清楚地展示給世人。這場禪讓的歷史鬧劇,之所以具有象征意義在于:一,漢朝已經從實質到名義都成了歷史的陳跡。魏取代漢的確是大勢所趨;二,曹丕能夠順利地當上皇帝,意味著當時的政治形勢基本穩定,一個以和平為主,戰爭為輔的時代到來了。朝代的更迭都可以用和平的方式解決,國家的治理自然會出現重大變化。
以文治國
曹丕時代國策變化的一個重要特點是“以文治國”。曹氏父子本身都愛好文學,尤其是曹操在詩壇上獨樹一幟,別具風格,被后人冠之以“漢魏風骨”。曹丕也喜好文學,“以蓍述為務,自所勒成垂百篇”。史書稱贊曹丕,“天資文藻,下筆成章,博聞強識,才藝兼該”。史官未免文辭溢美,但喜歡著書立說以垂青史,的確是曹丕不同于曹操的一個重要特點。早在曹丕身為魏王太子時,經歷了一次大的瘟疫,病死很多人,災難面前,人的生命顯得非常脆弱,曹丕不禁為之傷感,在與其平素特別敬重的王朗的書信中寫道:
生有七尺之形,死唯一棺之土,唯立德揚名,可以不朽,其次莫如著篇籍。疫癘數起,士人彫落,余獨何人,能全其壽?
他顯然深深地感受著死亡的恐懼,對人生的短暫與生命的無常發出由衷的感慨。要克服生的無奈與死的恐懼,最好的辦法就是追求不朽,而不朽的方式,儒家說是立功、立德、立言。曹丕所處的時代,已不再是群雄逐鹿的英雄建功的年月,所以他要立德揚名,只能著書立說。自此以后,他撰寫《典論》,并且創作詩賦,多達百余篇。他在其《典論》序中說:
蓋文章,經國之大業,不朽之盛事。年壽有時而盡,榮樂止乎其身,二者必至之常期,未若文章之無窮。是以古之作者,寄身于翰墨,見意于篇籍,不假良史之辭,不托飛馳之勢,而聲名自傳于后。故西伯幽而演《易》,周旦顯而制《禮》,不以隱約而弗務,不以康樂而加思。夫然則古人賤尺璧而重寸陰,懼乎時之過已。而人多不強力,貧賤則懾于饑寒,富貴則流于逸樂,遂營目前之務,而遺千載之功,日月逝于上,體貌衰于下,忽然與萬物遷化,斯志士之大痛也。
文章是治理國家的大事業,是不朽的盛事。人的生命再長也會有終,榮華與快樂必然隨著生命的結束而終結,生命與榮華是有終止之期的,唯有文章可以不朽以至于無窮。正是因為這個原因,古人將生命的意義寄托在翰墨之間,將自己的理想追求表現在書籍之中,不需要歷史家評說,不需要強大的政治勢力,其名聲自然會傳之于后世。周文王被囚時撰寫《易》,周公旦顯赫之時制訂《禮》,他們并不因為自己命運的順與逆而改變自己著書立說的事業。古人之所以輕財富而重時光,就是因為時光一去不復返!然而,一般人都不知道刻苦努力,貧賤的時候害怕饑寒,富貴的時候又追求享樂,所以只顧眼前的利益和事務,而遺忘了千載不朽之功業。時光消逝,生命漸老,忽然感到生命之大限來臨,一生卻一事無成,這是有志之人最感痛心的事!這樣的人生觀自然會影響到曹丕的政治哲學。
魏文帝曹丕時期,社會安定,儒學受到更多的重視。黃初二年,曹丕下詔稱:
昔仲尼資大圣之才,懷帝王之器,當衰周之末,無受命之運,在魯、衛之朝,教化乎洙、泗之上,凄凄焉,遑遑焉,欲屈己以存道,貶身以救世。于時王公終莫能用之,乃退考五代之禮,脩素王之事,因《魯史》而制《春秋》,就太師而正《雅頌》,俾千載之后,莫不宗其文以述作,仰其圣以成謀,咨!可謂命世之大圣,億載之師表者也。
他將孔子視為大圣之才,具有帝王的品性與能力,但是身處周朝末年,天命不濟,只好在魯、衛等諸侯小國任職,在洙、泗之域任教。凄凄遑遑地周游列國,為了理想和救世,不惜降低身份。但是,當時的王公們并不能委他以重任。孔子只好放棄救世的政治活動,專心思考古代圣王治世理國的經驗,作《春秋》,修《雅頌》,以成就素王之偉業。千載之后,無人不以他的文章為宗旨,無人不以他的德性為楷模。這才是真正的圣人,永遠的師表。詔書中的觀點,顯然與其《典論》序的是一致的。
曹丕還在詔書中提出儒家與對孔子祭祀在戰亂之中被破壞的情況,因而詔令魯郡重修孔廟,并且安置百戶吏卒守衛孔廟,同時又在孔廟之外,建造許多室屋為學者提供居所。在恢復儒家獨尊地位,發布重修孔廟的詔令的第二年,曹丕又詔令限制祭祀對象。詔曰:
先王制禮,所以昭孝事祖,大則郊社,其次宗廟,三辰五行,名山大川,非此族也,不在祀典。漢世衰亂,崇信巫史,至乃宮殿之內,戶牖之間,無不沃酹,甚矣其惑也。自今,其敢設非祀之祭,巫祝之言,皆以執左道論,著于令典。
意思是說,先王制訂禮儀,是為了歌頌和孝敬自己的祖先的。最大的禮是祭祀天地,其次是自己祖先的宗廟。其它的對象,無論是日月星辰,還是名山大川,都不在祭祀的對象之列。漢朝衰亂的一個重要原因,就是崇信巫史,各種淫祀到處泛濫,這是最大的惑亂。從此,膽敢設置非祀之祭,傳播巫祝之言的人,統統以左道之罪,依律懲處。
黃初五年,又立太學,以五經為講授和考試內容,并且設置《春秋谷梁》博士。曹丕還組織許多儒生,撰集經傳,分類編纂,多達千余篇,“號曰《皇覽》”,也就是欽定的經學著作大全。
曹丕的政治哲學與其父的不同之處,在他對古代帝王的評價上也有體現。曹丕常常與諸儒們贊美漢文帝。他認為,漢文帝寬仁玄默,力求以德化民,有賢圣之風。一些儒者認為,文帝雖賢,但是其聰明與對治理國家的認識,還不如賈誼。曹丕為此大不以為然,為了反駁這種觀點,特意作《太宗論》,論中道:
昔有苗不賓,重華舞以干戚,尉佗稱帝,孝文撫以恩德。吳王不朝,錫之幾杖以撫其意,而天下賴安;乃弘三章之教,愷悌之化,欲使曩時累息之民,得闊步高談,無危懼之心。若賈誼之才敏,籌畫國政,特賢臣之器,管晏之姿,豈若孝文大人之量之哉?
意思是說,文帝之時,南方的苗族造反,重華發動戰爭,尉佗稱帝,對些文帝都以恩德加以安撫。吳王不朝天子,文帝卻賜給他幾杖,以平撫他的不滿,從而天下平安。文帝是用和平的方式,用道德感化的手段,化解了社會矛盾與政治危機,使人們得以免去戰亂之災,可以使本來處在戰爭的危險之中的人民,保持和平的環境,能夠闊步高談,不用擔心戰爭的爆發。像賈誼這樣的人,其才能不過是對國是出謀劃策而已,充其量是個管仲、樂毅式的賢臣,怎么能夠與漢孝文帝相提并論!后來孫權對曹丕代漢而稱帝表示不服,曹丕再次將《太宗論》頒布于天下,明確表示不愿用戰爭的手段征伐吳國。
黃初二年八月,孫權遣使稱臣,奏章中言辭卑遜,并將俘獲的魏將于禁等人送還。朝臣皆賀,唯劉曄持不同看法。他認為,孫權無故求降,必然是其國內有緊急情況。孫權前些時間襲殺關羽,劉備必定會興師討伐。外有強寇,眾心不安,又恐魏國乘虛而南下,所以孫權才委地求降。他這樣做,既可以卻魏國之兵,又可以借魏國之援,以加強自己的力量,迷惑自己的敵人。現在天下三分,魏國十有其八。吳、蜀各保一州,阻山依水,有急相救,小國為自己的利益只能如此。現在他們兩家自相攻伐,是上天要滅亡他們的機會。應該出動大軍,直接渡江襲之。蜀攻其外,我襲擊其內,吳國不出旬月必亡。吳國滅亡則蜀國勢孤立,即使將吳國一半疆土割給蜀國,它也不能久存,更何況蜀國只得其外圍,我占領吳國的核心部分。曹丕認為,別人已經稱臣而降,再去討伐,會使其他要歸降的人不敢再來,不如接受吳國的投降,從背后襲擊蜀國。劉曄不同意,他認為,蜀國遠而吳國近,一旦得知魏國討伐它,必然會退兵。現在劉備是因憤怒而興兵擊吳,得知我們伐吳,自然認為吳國必亡,從而愿意進攻吳國并與我爭割吳國的領土,所以劉備不會改變計劃,抑制住自己的憤怒而去救吳國。但是曹丕不聽劉曄的意見,決定接受孫權的投降。
以文治國,不免有些書生氣。從戰略上考慮,曹丕的確錯失良機,沒有抓住吳蜀反目的機會,強化二者的矛盾,與蜀國聯合滅掉吳國。這是軍事決策的失誤,但是這與他的治國方略并不矛盾,可見以文治國在三國鼎立的初期,在處理三國之間的關系時,是不合時宜的。雖然魏國內部政治局勢基本安定,但是全國并沒有統一,曹丕的理想是以德治國,滿足于孫權的歸降稱臣,以為是自己恩德的感化,從而使得統一大業不得不再一次推遲。
九品中正 士族專權
由于政治局勢的變化,曹丕實行重文尊儒的國策,對人才的看法和選擇人才的標準也隨之發生了重大變化。曹操唯才是舉,曹丕任人以德。重才干和智巧,轉而為重德性與文章。曹操求賢三令,具有應急措施的性質,而曹丕則著手建立人才選拔制度,這就是九品中正制。隨著儒家地位的提升,九品中正制的建立,士族豪強的勢力日漸強大。東漢末年的一些現象再度出現,只是沒有了外戚與宦官的爭奪,只剩皇權與士族豪強的斗爭。這種矛盾不僅導致魏國滅亡,也是制約了整個兩晉和南朝的政治斗爭。
選拔人才標準的改變,首先表現在曹丕恢復漢代的舉孝廉。黃初二年曹丕下令:“郡國口滿十萬者,歲察孝廉一人;其有秀異,無拘戶口。”第二年又下詔書曰:“今之計、孝,古之貢士也;十室之邑,必有忠信,若限年然后取士,是呂尚、周晉不顯於前世也。其令郡國所選,勿拘老幼;儒通經術,吏達文法,到皆試用。有司糾故不以實者。”這條詔書是對曹丕用人標準的詳細解釋。并且糾正了上一年令中以年為單位舉孝廉的做法,認為,時間太長會使呂尚、周晉這樣的人才被埋沒。他所需要的人才,除了忠信之士外,儒生要精通經學,官吏要熟悉文法。顯然,用人標準與治國方略完全一致。這意味著,漢代以來獨尊儒術的政治傳統又得到了恢復。
有了評判人才的標準,還得有人進行評判,同時又要將這種評價過程制度化,以保證合乎要求的人才源源不斷地輸送到各級領導崗位上來,這個制度就是“九品中正制”。這一制度最早的創立,還是曹丕任魏王的時候,是其尚書陳群提出的。陳群認為,當時朝廷對人才的選拔不全面,不能將所有人才都選拔來,所以創立“九品官人之法”,也就是九品中正制。曹丕嗣位為魏王之后,為了爭取世家大族的支持,接受吏部尚書陳群的建議,建立九品中正制度。曹丕稱帝之后,便在魏國范圍內全面實施九品中正制。
九品中正制是漢代察舉制度的發展。東漢的察舉、辟召,一般都以名士主持的鄉閭評議為主要根據。但是在長期戰亂之后,鄉舉里選的辦法事實上已無法進行,考察士人不得不采取訪問采擇以評定等第的辦法。九品中正制是在中央政府中選擇賢而有識鑒的官員,按照其籍貫,兼任本州本郡的“中正”。每州、郡、縣,均設置大小中正。中正負責察訪散在各處而籍隸本州本郡的士人,采擇輿論,根據家世和行狀,定為九品。如果“言行修著”即在道德品性和言行方面進步明顯,則可以升級;如果“道義虧缺”,即德性表現差,則降級。吏部無權對人才進行評審,確定與核察,這些工作只能由朝廷委任的中正,對人才進行銓第等級,吏部根據中正評定的結果,授之以不同的官爵,根據表現的好壞決定升遷或罷免。這些人任官時,政府按照他們的品第,分別除授。已經入仕的人,也要三年清定一次。這個辦法成了魏晉南北朝到隋代封建統治階級選拔官員的重要制度。
九品中正制本身也有一個發展過程。據《晉書·衛瓘傳》記載衛瓘等上疏論九品中正之制時說:“其始造也,鄉邑清議,不拘爵位,褒貶所加,足為勸勵,一猶有鄉論遺風。”即九品中正法開始實施時,鄉邑對人物的評價,還能夠不拘爵位,無論褒還是貶,都能夠起到勸勵的作用,保持著鄉論的遺風。也就是鄉間普通人所形成的社會輿論還能夠起一定的作用。然而,九品中正制的實施,實際上將原先由名士決定的鄉間評議,變成了由中正主持的官方品第。而且,中正評價人物的等級,并不是完全根據個人的道德品行的,或者說,德性是中正據之以決定品級高下的重要根據,卻并不是唯一根據。在《晉書·劉毅傳》中這樣的話:“為九品者,取下者為格,謂才德有優劣,倫輩有首尾。”由此可知,除德性之外,才能與倫輩也是根據。中正評定某人時,要“立品設狀”,狀上的內容包含德、才、倫輩三個方面,所定品級要與狀上所寫的德、才、倫輩相符合。雖然,當時強調重德性與才能,但是對倫輩,也就是家庭出身的考慮也并非無關緊要,這顯然已經不是唯才是舉了。曹操的選舉方針在九品中正創立之初,就已經被改變。
九品中正制,原本是適應漢末大亂之后戶口混亂時期選舉人才的辦法。但是,到了魏晉時期,世家豪族政治經濟勢力強大,郡縣中正多由世家豪族擔任。評價與品定人才的權力逐漸為世家豪族所壟斷,品評的標準也由德、才、出身,逐漸轉化為無論德才,只看出身。豪強不但壟斷評價權,也壟斷了上品地位,從而壟斷了升遷晉爵的道路。表面上看來,封建國家對選拔官吏的管理加強了,但由于當中正的都是一些大族名士,品定人物的實權完全控制在他們手里,因此這個制度實際上等于承認了世家大族操縱選舉的合法地位。在這種情況下,品定士人的品第很自然地逐漸不憑才能,而單純以家世高低為準。它對于維護士族門閥的統治起了重要的作用。這就使得晉朝的豪強與東漢末年的豪強有了根本的區別,即他們不但與中央政權分庭抗禮,而且把握著從地方到中央各級政府人才選拔的權力,這就是地方豪強的政治勢力得到了極大的加強。世家豪族由于政治和經濟勢力的強大,使他們抓住并壟斷了九品官人法,從而獨占政府官位。反過來,世家豪族在政治特權又保障他們的社會經濟特權。正是這個強大的世家豪強,成為司馬氏奪取政權的社會基礎,也是晉朝最終滅亡的禍根。
曹操在統一北方的過程中,為了削弱地方割據勢力,對一些豪強地主曾給予一定的打擊。但是,曹操是地主階級的政治代表,他抑制和打擊豪強是有限度的。隨著三國鼎立局勢的逐漸穩定和社會經濟的恢復,豪強地主的勢力也在不斷發展。到了曹操死后,世家大族的勢力終于在曹魏政權中完全取得了支配的地位。
曹操改革了東漢的許多惡政,但惡政的根源之一,他并不能根除,那就是士族在政治上所占有的壟斷地位。曹操改變東漢的舉孝廉制,錄用“不仁不孝而有治國用兵之術”的人做官吏,意在削弱士族的勢力。強大的士族勢力,實際上是東漢皇室的支持者,他們是曹氏取代劉氏的巨大障礙。曹丕行“九品官人法”,承認士族有做官特權,又按公卿以下官吏等級分給牛畜和客戶,在經濟上予以優待。這樣,曹丕就獲得士族的擁護,廢漢帝名號,建立起魏朝,士族中的擁漢派無形中消失了。然而,魏朝的政權實際上成為士族的政權,魏文帝明令禁止宦官和外戚干政,從而使東漢時期外戚、宦官、士族三個集團的爭斗,到魏時才確實肯定了士族是最后的勝利者。
陳群在曹操時代,只作到侍中、領丞相東西曹掾。對曹操采取的是凡事無可無不可的態度,“雅仗名義,不以非道假人”。但曹丕一上臺,他就活躍起來了,力主建立“九品官人法”,以提高士族的政治地位。另外,司馬懿在曹操時代也無地位,曹丕時也重要起來。陳群、司馬懿和魏宗室曹真的地位一樣高,成為在曹丕死時受遺詔輔政的人物。世家高門在當時是不可抗拒的社會勢力,陳群、司馬懿是世家高門的代表人物。曹丕借助他們以鞏固曹家政權,他們借政治地位和九品中正制度以發展世家大族的勢力。
曹丕雖然追求文德之治,希望能夠在德行和文章方面名垂青史,但是他那公子哥的本性是改不掉的。由于政治穩定和經濟的恢復與發展,曹丕當政之后,一改曹操節儉清廉之風,追求奢華,沉緬于游樂畋獵,喜好珠寶珍奇。群臣進諫,拒而不聽。上行下效,曹丕的放浪生活,直接導引著魏國政治的腐敗。
曹丕在其《典論》的《自序》中說,他五歲時曹操因天下亂擾,教他練習射箭,六歲會射箭之后又教他騎馬,到了八歲就能騎會射了。正是因為他有這種能力,所以在建安初年,張繡降而復叛的變故中,曹修、曹安民遇害,而十歲的曹丕卻乘馬得脫。雖然他說:“夫文武之道,各隨時而用”,是因為戰爭的緣故,才自幼喜好弓馬。可是,曹丕稱帝之后,國內局勢穩定,以文德治國的他,卻沒有因此而停止對弓馬的喜好。且他的弓馬之好并非戰爭技術,而是王公貴族的畋獵活動。他經常“逐禽輒十里,馳射常百步,日多體健,心每不厭”。長水校尉戴陵進諫曹丕不宜過多地進行射獵活動,曹丕居然大怒,差點殺了戴陵。曹丕經常出外射雉,而且對群臣說,射雉真是件快樂的事啊!辛毗回答說:“于陛下甚樂,于群下甚苦。”曹丕這才有所收斂。
曹丕喜好珍玩,有一次他問侍中蘇則:“攻破酒泉、張掖之后,西域通使到敦煌,獻徑寸大珠,是否求他們再賣給我們一些?”蘇則回答:“如果陛下以教化統一中國,恩德遠及西域,那時大珠不求自至。求而得之,不足貴也。”曹丕只好做罷。 蘇則用曹丕自己的主張巧妙地讓曹丕放棄了向西域諸國討徑寸大珠的要求。
但是,曹丕借吳國稱臣之機,向孫權討要大量珍奇異寶。其中包括:雀頭香、大貝、明珠、象牙、犀角、玳瑁、孔雀、翡翠、斗鴨、長鳴雞等。吳國的群臣認為,貢有常典,曹丕所求的珍玩之物,與國禮不合,不應該給他。孫權說:
方有事于西北,江表元元,恃主為命。彼所求者,于我瓦石耳,孤何惜焉!且彼在諒闇之中,而所求若此,寧可與言禮哉!
意思是說,吳國與蜀國剛打玩仗,與魏國一江之隔,吳國一時還沒有力量與之抗衡,所以還得承認曹丕為一國之主。他所求要的東西,對孫權來說,如同瓦礫土石,有什么舍不得的?對魏國來說,大敵未除,他卻追求這些東西,對這樣的君王還有什么禮可言?孫權的用意很明顯,他希望曹丕玩物喪志,不再圖謀統一天下的大業。所以曹丕所要珍寶,一律與之,借此也可以消除魏國對吳國的戒備。從孫權的態度,可以反襯出曹丕此舉的荒唐。雖然這是封建帝王的通病,但是在統一大業未成之時,便搜尋珍寶以滿足貪欲,這才是王朝滅亡的征兆。再加上曹丕移宮洛陽之后,建造宮殿,開鑿水池,開啟了大興土木的奢侈之風。
曹丕雖然試圖扮演一個恩德廣澤的仁君,但是他的心胸卻很狹隘。
自曹丕稱帝以后,對宗室頗多猜忌,同姓王公很難自處。魏國的封國,虛有名號,皆不食租。所以,他們名義上是王公,實際上根本沒有權力,甚至連人身自由都沒有。魏國的法令規定:諸侯王皆須就國,不得停留京師;諸侯王不得輔政;諸侯王不得互相交往,也不得與別人交往。正如陳壽所云:“魏氏王公,既徒有國土之名,而無社稷之實,又禁防壅隔,同于囹圄,位號靡定,大小歲易。”這樣做的結果的確消除了同姓王公對曹丕政權的威脅,但是也削弱了曹氏皇族的政治力量,為日后司馬氏奪權輔平了道路。
魏王公的具體情況,可以陳思王曹植為例。《三國志·魏志·陳思王植傳》云:
時法制,待藩國既自峻迫,寮屬皆賈豎下才,兵人給其殘老,大數不過二百人。又植以前過,事事復減半。
按魏國當時的法令,對待王公侯國非常嚴厲苛刻,其下屬官員大都是一些社會地位低下,無德又無才的人,兵士也都是些老弱病殘,人數也不超過200人。所謂“前過”是指曹操愛曹植的才華,本想立曹植為王太子。所以曹丕繼位后,懷恨在心,對曹植特別苛薄嚴峻。曹丕有一次發世家子弟為兵,諸侯國世家子弟也在征發之中。曹植上疏懇求停發他的世家子弟。他所陳述的情況,反映了曹魏諸侯王封國的可憐相。他說:
臣初受封,策書曰:“植受茲青社,封于東土,以屏翰皇家,為魏籓輔。”而所得兵百五十人,皆年在耳順,或不逾矩,虎賁官騎及親事凡二百余人。……而名為魏東籓,使屏翰王室,臣竊自羞矣。就之諸國,國有士子,合不過五百人。伏以為三軍益損,不復賴此。方外不定,必當須辦者,臣原將部曲倍道奔赴,夫妻負襁,子弟懷糧,蹈鋒履刃,以徇國難,何但習業小兒哉?……又臣士息前后三送,兼人已竭。惟尚有小兒,七八歲已上,十六七已還,三十余人。今部曲皆年耆,臥在床席,非糜不食,眼不能視,氣息裁屬者,凡三十七人;疲瘵風靡,疣盲聾聵者,二十三人。
當年曹植受封之時,名義上說是要拱衛皇家,但實際上只得到150名士兵,而且年齡都在60-70之間,各類將士加起來,不到200人。這樣的兵力,要藩屏王室,實在是不可能的。封國之內的士子,總共也不過500人。三軍兵力的增減自然不在乎這點人。如果為了國家的需要,必須征調封國內的士子,就只能夫妻帶著襁褓中的嬰兒,弟兄自帶口糧,去共赴國難。……況且,如此征調士子已經多達三次,能夠征調的人力已經竭盡了。只剩下七八歲至十六七歲之間的小兒30多個。曹植屬下的部曲,也大都年老體衰,病弱不堪。
如果曹植的情況只是個別現象,那的確是曹丕對曹植積怨太深。但是曹魏封國的整個情況和曹植的情況沒有太大的區別。用孫盛的話說:
異哉,魏氏之封建也!不度先王之典,不思籓屏之術,違敦睦之風,背維城之義。漢初之封,或權侔人主,雖云不度,時勢然也。魏氏諸侯,陋同匹夫,雖懲七國,矯枉過也。且魏之代漢,非積德之由,風澤既微,六合未一,而彫翦枝幹,委權異族,勢同瘣木,危若巢幕,不嗣忽諸,非天喪也。
魏國的封建實在與歷代不同。既不遵循先王制度,也不考慮侯國藩屏王室的作用,顯然有違親族之間和睦的風俗,也與諸侯拱衛京師的義務不相符。西漢的分封,導致藩王與中央爭權,那是當時政治局勢決定的。而曹氏的諸侯,地位與普通人一樣。如果是為了防止諸侯割據稱霸,但也有些矯枉過正。況且,魏取漢而代之,是因為勢力使然,而不是恩德所致,所以并沒有能夠得到全國的認可和接受。在這種情況之下,限制自己宗親王公的力量,卻將重權委任給異姓,使曹氏政權處在危險之中。魏國的滅亡,不是天的力量,而是自毀基礎。
原載《祁山遺恨——三國政治哲學初探》,小標題為編者所加,注釋已省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