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孩子受益終生的人文底色 文 | 章紅 去年春天,博雅讀書會開始共讀第一本書《秋園》。60多歲的楊本芬在廚房做飯的間隙,寫下了一本關于自己母親的書。 新一季的博雅讀書會,將再次從楊本芬新書《我本芬芳》開始。這一次,她書寫的是自己60年的婚姻故事,寫盡了一個女人在婚姻里不被看到的孤獨,同樣扎痛了很多人的心。 好好活著,因為你不知道什么時候你的生命會有意想不到的精彩;好好寫作,因為每個生命都波瀾壯闊,不被記錄的生命隨風飄逝,就像不曾來過。 這次我們依然邀請到楊本芬的女兒、作家章紅來領讀。也歡迎更多的朋友加入博雅讀書會,一起讀書、進步、歡喜。
博雅讀書會的朋友們,大家好。我是章紅。一年多前,我在讀書會領讀了《秋園》,那是我媽媽的第一本書。這次領讀的是今年二月出版的新作,楊本芬女性三部曲中的第三部《我本芬芳》。
《秋園》中,雖以秋園為主,但出場人物其實眾多,地點轉換也很頻繁,相形之下《我本芬芳》的敘事則相當集中:它講述了一個長達60年的婚姻故事,沒有劇烈的矛盾沖突,沒有跌宕起伏的戲劇性情節,家暴,出軌,逃離,諸如此類通通沒有。
它心無旁騖地講述了一對平凡男女的家庭生活,作品非常好讀,語言質樸,內容接地氣,考慮到可能有些朋友還沒看過,我大致介紹一下內容:
在共產主義勞動大學就讀的陳惠才認識了縣城醫院呂醫生,初相識互有好感。陳惠才受家庭出身的連累即將下放農村,此時嫁給呂醫生看上去算一條最好的出路。
插圖源于電視劇《春娥》
惠才挺喜歡呂醫生,但并沒有立刻結婚的愿望,因為他們剛認識,面都只見過兩三次。她只有20歲,一心想繼續求學,并不想在這么年輕的時候結婚。但出于現實的考量,她與呂醫生結婚了。
結婚以后對婚姻的憧憬很快就破滅了,呂醫生雖是主動提出結婚的那個,但他似乎不預備因為婚姻而對自己的生活做出什么改變,他心靈的歸屬還是在單位,在工作上,對同事、病人、老鄉他都慷慨友善,唯獨對新婚的妻子冷漠嚴厲。
用今天的眼光來看,呂的許多做法都堪稱冷暴力。惠才不明就里,只是一遍遍喃喃地念叨:“沒想到你會對我不好……”痛苦中她想尋求解脫,動過自殺的念頭,然而孩子熟睡的臉龐制止了她,她對自己說:“不該啊!我生了她,就該養她……”
日子就在柴米油鹽一地雞毛中一天天過下去,相伴60年,進入人生晚境。
作品是從惠才的視角來書寫的。男女主人公同病相憐,都有孤苦無告之處,初始也都互有好感,在婚姻中也有許多相濡以沫的成分,只不過更多時候,女主人公惠才從婚姻中感受到的是深深傷害。
當生活漸漸趨于平靜,讀者以為隨著孩子們長大與生活境況好轉,這對夫妻總算可以相互和解了吧,然而書的尾聲扭轉了這個期待。
插圖源于電視劇《春娥》
當惠才問呂,下輩子你還愿意和我在一起嗎,呂醫生清晰地,毫不猶豫地答以“不愿意”,這三個字表達了他對婚姻的感受。
至此我們可以確信,這兩個共度一生的人在關系中徹頭徹尾是深感挫敗的,原該互相取暖的人卻彼此傷害了。這到底是為什么呢?
我媽媽曾這么解釋她寫這本書的緣由:我就是想寫一位女性的情感經歷,一樁普通的婚姻,婚姻中沒有壞人,但卻充滿了傷痛。這里面有我對人生的觀察,對女性境遇的同情,當然也有我自己的感受,包括困惑在里面。而這個困惑,書寫完了也并沒有得到解答。
經常有記者問到我媽,完成這本書,您的困惑得到解答了嗎?您從此放下了嗎?我媽媽答,一點也沒有,既沒有得到解答,也沒有放下。
令人感慨的也在于這里,人生比小說更難,人生比小說更復雜。我也是從我母親身上看到,一位女性,因為終生未能獲得情感滿足所帶來的遺憾,并不會因為年齡增長而消失。
歲月流逝,創傷并不會彌合,反而因為生命向終點日益接近,人更容易檢視一生所得所失,那些強烈渴望而從未獲得的情感化作利刃再次刺傷心靈,因為知道無從補救。那觸目的缺憾將永遠伴隨,只有死亡才能終止心靈的疼痛。
老年女性通常是一個不被看見的群體,她們的情感生活更是被忽視的。在她們年輕的時候,生存常常處于危機中,精神生活便不免被視為一種奢侈品。
但,不管生活多么艱難,人類的獨一性便在于精神需求始終是一種正當的,自然而然產生,無從回避的需求。
插圖源于電視劇《春娥》
我認為從題材上說,《我本芬芳》填補了當代中國文學創作的一個空白。明明有那么多類似的婚姻,表面平靜無瀾,深處卻涌動著精神危機的暗流,卻罕有作家來探索來書寫這一領域。
而我母親寫了,沒有粉飾,直面了自身的經驗與婚姻的真相,既寫下了婚姻中的滿目蒼夷,也寫下對男女主人公來說都彌足珍貴的一些記憶。她自己說這是一本勇敢的書,我也這么認為。
喪偶式育兒的文化背景
讀者是非常可愛的,我看到許多評論,她們被呂醫生氣得跳腳,許多讀者納悶于呂醫生為什么那么奇怪?有人給他貼上渣男的標簽,有人懷疑他是深柜。這些都不是事實。
同時,有許多讀者表示,呂醫生和自己的父親很像。或者惠才與呂的婚姻讓她想起父母的婚姻,諸如此類。
讀者的解讀構成對小說的最終完成,這非常有意思,也意味著我本芬芳超越一個女性對自身婚姻的吐槽,抵達了一種普遍現象,提供了某種公共經驗,這正是文學作品的社會價值所在。
有一位讀者說,呂像極了身邊熟悉的男性,他不是個體,而是群像。我想她的意思是呂醫生代表了一類男性。
我同意這個看法。在我看來,呂醫生就是男權文化孕育催生的一個典型的男性形象,許多男性身上都有著類似呂醫生的特質,這種特質用通俗的話說,叫大男子主義。有大男子主義的男人少嗎?當然不少。所以,呂很奇怪嗎?其實并不少見,更不奇怪。
有一句話說,一個人生下來就2000歲了。一個人生下來,在長大的過程當中,環境里面一些固有的東西、固有的觀念慢慢形成了他心理與大腦的建構。
賽珍珠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小說《大地》,寫了中國農民王龍的一生。小說開篇就是:這天王龍要結婚了,他一早起來去燒水。自從六年前他母親死后,每天早晨他都要燒火煮水,然后把燒好的開水端給床上的父親,讓他緩解咳嗽。但是這天,將是他必須燒水的最后一天了,為什么呢?因為很快就有個女人要進門了,他再也不用無論冬夏都一大早起來燒火了。
插圖源于電視劇《春娥》
而且,王龍繼續想到,如果那女人累了,還會有她的孩子們燒火,她會為他生育許多孩子。
對王龍心理活動的描寫,透出的是賽珍珠作為一個外國人對中國社會的觀察。我們在許多地方都能夠映證這種觀察。
他娶來的女人阿蘭果真如他所愿,牛馬一般干活,為他生兒育女。阿蘭生孩子,就自己一個人生,王龍在外面,聽到是一個動物那樣的喘息。這使我聯想到我媽媽在她的第二本書《浮木》中,寫過我外婆生楊銳,也是根本不要人幫忙。
《大地》中,王龍娶親后,王龍的父親說,你媽媽生了十幾個小孩,就活下你一個,所以得多生啊!
《我本芬芳》中,惠才到呂的父母家,得知呂的母親生了11個小孩,落下疾病,腦袋會不停搖晃,她就搖晃著腦袋一刻不停地干活。
王龍并不是一個糟糕的農民,他既不兇惡又精明強干,絕對是農民中的精英。他很向往結婚,為了迎娶一個女人特地把自己洗得干干凈凈。
與此同時,天然地,在他頭腦中,女人就意味著要接過家里的一攤子事,還要為他生兒育女。
女性被工具化了,她們是傳宗接代的工具,以及照顧家庭和男人們的工具。
插圖源于電視劇《春娥》
王龍是個很立體的形象,賽珍珠對中國社會里男性心理的觀察是非常到位的。就算他是農民中的精英,他依然是文化的產物。男權文化意味著,婚姻中女人是從屬于這個男人的,她并不具有與男人同等的人格。通俗的話說,“老婆是屋里人”,古漢語稱呼妻子便叫內子,內人。老婆是自己人,而且從屬于他,他有責任教導她馴養她。
為什么呂動不動就對惠才說“不要把你搞得嬌生慣養”,在意識深處就是這種男權思想的流露。
我們通常只會對孩子使用嬌生慣養這個詞,而呂醫生認為不能對妻子嬌生慣養,這個潛意識就是他是家長。
孔夫子說得更過分,唯女子與小人為難養也,近之則不遜,遠之則怨。都把女人的品格與小人相提并論了,可見儒家文化中女性是如何被藐視的。這樣一種文化里,女性是情緒不穩定的,低于男性的生物,男人做的事一定是比你重要的,你該做些什么,你怎樣為人處世,丈夫有天然的權力來教導她。
那么一個妻子的職責有哪些呢?比如養育孩子,洗衣做飯這些家務事,都是你應分的,做了沒有什么功勞,當丈夫的不加以援手也沒什么好指責的。這就是喪偶式育兒的文化背景。
插圖源于電視劇《春娥》
千百年的文化鑄就了這些觀念,因此呂不會反省自己對待妻子的行為中是否有殘忍無情的一面。
在現代文明中,兩性平等已經成為一個毋庸置疑的觀念,文明越發達的國家,男性就越多分擔傳統意義上的女性義務,除了生育這件事男性無法替代,其他的一切不再有涇渭分明的兩性分工。這就是文明與進步。
人是觀念的產物。社會觀念無孔不入影響著人們的行為。我們從呂的許多行為中都能找到文化基因的傳承,可惜,這是令人悲哀的傳承。
舉個書中的細節:惠才剛生過孩子,呂不肯去床上睡,嫌棄有血腥氣。恰好我前兩天在微博上看到一組聊天截圖,一位男生痛斥同居的女友,因為她在洗衣機里洗了自己有月經血跡的內褲。這男生認為整個洗衣機都被她的經血污穢了,因此怒不可遏。可事實上經過幾十分鐘的滾動,那點血跡怎么可能搞臟洗衣機呢?這完全是他的心理感受。這不是一個生理衛生問題,這是一個心理與觀念的問題。我們由此看到的是,這種文化基因在90后乃至00后的男性身上依然延續。
傳統文化中兩性的分工就是男主外女主內,因此深受父權文化洗禮的男性,會把自己的社會身份看得比家庭中丈夫的身份更加重要。有的男的更糟糕,會看得比父親的身份還重要,但呂醫生至少沒到這個地步。
除了不在做家務上幫助惠才,漠視妻子的情感需求,外面的活計,種菜劈柴他都干。他也把掙到的每一分錢都拿回來養家。他對小孩很好,在養育孩子這件事上完全盡到了父親的責任。這是他的人性使然,也是他的觀念使然。
為什么說他不是渣男,不是壞人,因為他的人性是正常的,而他令我們憤懣的一部分是文化的產物,是觀念的產物,這種文化觀念自然而然流動在他的血液中,使他全然失去了自省。
小說中惠才屢次含著淚水抗議:但凡你把關心別人的心思分一點點給我,我也滿足了。我在私下聊天中,我媽媽把呂的種種做法歸納為“親外”,說好多男人都是“親外型”的,就是對外人好,對自己家里人就好像無所謂。
我認為“親外”并不是一種什么人格類型,而是文化基因在這個人身上留下的烙印。只是一種外化的表象,在表象下面,其實是有文化心理根源的。不管男女,都有這種情況:對待外人是個特別友善周到的好人,對家人卻不無殘忍冷漠之處。
插圖源于電視劇《春娥》
讓我們試著分析一下這當中的心理機制:如果我對外人好,我會得到一種社會獎賞,那就是別人會認為我是一個好人。如果我對外人不好,別人可能會給我一些苦頭吃,使我的日子不那么好過。所以,對待外人的態度是會有后果的,人性中獎勵與懲罰的機制在正常起作用。但對待家人的方式,那屬于家務事,在家務事范疇內,這個獎懲機制變得很扭曲了。
書中有個細節,家中孩子生病,呂還在陪伴實習生。惠才氣得說要告領導,呂則說你想到哪兒去了,你的思想好齷齪。確實,我相信呂對實習生沒有一絲一毫曖昧的念想,他是把陪伴實習生當做工作來對待的。
那么,當一位年輕女子是工作的環境的組成部分,他會意識到她需要陪伴;與此同時,他又完全意識不到,或者意識到了也不去做:年輕的妻子也是需要陪伴的。他吝嗇于對妻子付出他的溫情體貼。
有讀者認為他只是不解風情,我倒不這么看。因為人性中是有很多本能的東西的,不管你善不善于表達,你的溫情,你的愛護總是可以通過各種渠道自然而然呈現出來;如果妻子幾乎難以感受到來自你的愛護,只能說人性的本能在文化洗禮下喪失了一部分。因此,人就成為殘缺的人。人們常用一個心理學詞匯來形容這種人性缺失:愛無能。愛無能就是一種殘缺。人天生是會愛的,是人類社會構建的文化侵蝕了本能,這才會出現愛無能的現象。
插圖源于電視劇《春娥》
那么,從惠才的角度,她該怎么做呢?下面我只是說說我的想法,也不一定對,歡迎大家各抒己見。
婚姻說到底是人與人之間的關系,你想想,人和人相處本身就是很難的一件事情,然后這兩個人又要在一個屋檐下朝夕相處,又是性格那么不一樣的人。如果我們用一個光譜來比喻性格,我覺得他(她)們兩個就在光譜的兩極。這樁婚姻首先是個性格悲劇。社會文化觀念強化了這種悲劇感,使得和諧相處成為可望不可即的事情。
這種時候,人和人之間存在一種博弈。博弈,這個詞用在家庭關系上好像很殘酷,但是因為婚姻本質上也是人與人之間的關系,而人與人之間的關系就會存在博弈。
當然如果你運氣特別好,尋找到一種不需要博弈的關系,獲得一種無條件的愛,得到體貼、愛護,甚至對原本創傷的療愈,這也是有可能的。
但是如果沒有這么好的運氣,博弈就開始了,這時候你就必須動腦筋去思考你的方法,如果你覺得這個方法不奏效,可能就要試著換一種,腦海中既定的相處模式可能就要改一改。
你從別人那里索要一個東西,比如希望得到體貼,得到愛惜,惠才在婚姻中有很多付出,因此這都是很正當的情感需求。可是你是從別人那里要,對方就是不肯給你,所以事情就不取決于你自己了,而是取決于別人給不給你。
一味在失落的泥淖中打轉是沒有用的,人最終的著眼點還是應該學會精神的獨立,那是終極意義上的愛自己。
如果說《我本芬芳》有什么關鍵詞,我想就是“困惑”二字。
惠才認為,在這個婚姻中我沒有錯,我甚至做得很不錯,我付出很多所以應該得到一點點溫柔和體貼。但是“應該” 邏輯經常會被現實生活打得粉碎。你對別人好,別人“應該”回報你一點,這樣想可以理解,邏輯是順滑的。
但是別人不是你能控制的,別人頭腦中的想法和觀念,以及他的行為都不是你能控制的,所以這個“應該”就成立不了。這個世界上就沒有什么“應該”。當你意識到“應該”不存在的時候,才能從思維的陷阱中爬出來,調整自己的想法與行為。
生活就是很殘酷,像這本書封面那句話,婚姻常常取決于運氣,它可能并不指向幸福,而是通往心碎。
惠才原本認定呂會對她好,這是對生活的一種期待,期待落空,她聽到了夢破碎的聲音,但生活還是要繼續,還是要往前走,這時候就必須考慮怎么走這件事了。
越是困境 越要保有精神追求
教育新知 心理成長
人生文學 社會趨勢
作者 譯者 教育家 心理學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