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么要從事“禮物”的研究呢?“禮物”一詞作為人文科學的一個術語,遠非人人熟知。“禮物交換”作為人文科學和社會科學的一個經典研究領域,只為人類學或社會學的專業人士所熟知;而在被結構主義推廣成為人文科學的話語模式之后,它自身卻被更時髦的理論話語(象征、交往、文化等)所取代;直到德里達的解構主義,尤其是他對“禮物”的解構之影響所及,“禮物”話語才超出純粹人類學或社會學的領域而成為人文科學場域中的關鍵詞。今天,“禮物”正激發人們以一個全新的視角去審視我們舊有的各種知識范式。
“禮物”一詞首先是作為二十世紀西方人類學中的一個重要領域而獲得其重要意義的。這就是“禮物研究”領域。“禮物研究”在西方人類學中的源起,可以追溯到十九世紀末西方人類學對古式社會的禮物交換習俗與禮物經濟模式的研究:“美國人類學之父”博厄斯(Franz Boas)考察了哥倫比亞的夸扣特爾人的禮物交換習俗,“民族志之父”馬林諾夫斯基(Bronislaw Malinowski)在其經典的《西太平洋上的航海者》(1922)中詳細描述了特羅布里恩德群島上的美拉尼西亞人的禮物交換習俗“庫拉貿易”。 二人奠定了西方社會學和人類學中“禮物研究范式”的地位。而他們的田野調查和民族志記述,后來也成為“法國社會學之父”莫斯(Marcel Mauss)寫作《禮物》(Essai sur le don,1924)一書的重要參考資料。 博厄斯、馬林諾夫斯基和莫斯是人類學和社會學中“禮物研究”領域的奠基人。
莫斯在一戰后發表的《禮物》一書其影響力雖比不上韋伯(Max Weber)的《新教倫理與資本主義精神》(1905),卻絕對算得上二十世紀法國社會學以及“禮物研究”的奠基性的經典之作。它開創了禮物交換的“人類學的經濟學”和“文化人類學”范式,奠定了“禮物研究”在法國當代思想中的重要地位。莫斯起初在《禮物》中試圖追隨馬林諾夫斯基探求原始社會的“原始經濟”的大思路,破除西方人對與商品經濟相對的“自然經濟”比較原始的偏見。莫斯指出,禮物交換的“經濟—道德”一體的模式中,有意識的慷慨好客和“回贈的義務”同時也伴隨著無意識的間接地獲得經濟利益。在禮物交換習俗中,道德情感的義務也是推動經濟流通的潛規則,物的交換也是人的交換和整個社會性的再生產,而活躍的節慶儀式也預設了共同體的歸屬與契約同盟的和平。莫斯不僅深刻地揭示了“禮物經濟”及其所體現的道德—法律原則,而且將“禮物交換”作為理解古式社會的經濟與道德、法律與契約、巫術與神話、婚姻家庭以及整個社會形態的根本途徑和基本模式,開辟了一條理解和闡釋古式社會的“文化人類學”之路。
莫斯的禮物研究是一個集大成之作,也是一個開啟后來禮物研究的奠基之作,它確立了法國二十世紀文化人類學研究的基本范式,在歐洲禮物研究史中具有首屈一指的地位。從莫斯開始,從列維-斯特勞斯(Claude Lévi-Strauss)到布爾迪厄(Pierre Bourdieu)、鮑德里亞(Jean Baudrillard)對禮物交換以及社會交換的文化象征維度的研究,從葛蘭言(Marcel Granet)到巴塔耶(Georges Bataille)對禮物交換習俗的儀式與獻祭的意義的深入發掘,從古爾德納(Alvin Gouldner)到美國的薩林斯(Marshall Sahlins)、韋娜(Annette Weiner)對莫斯論“禮物之靈”的再闡釋……可以說,由莫斯開創的“禮物研究范式”一直是二十世紀人類學和社會學研究中最活躍的領域之一。 法國人類學和社會學以及文化批判、結構主義和后結構主義之所以呈現出不同于深受韋伯思想影響的德國和美國思想的風格,莫斯以及他的老師涂爾干(émile Durkheim)所開創的學派對當代法國思想無所不在的影響是一個很重要的因素。
莫斯的禮物研究不僅推動著法國當代人類學和社會學的發展,而且還通過列維-斯特勞斯和巴塔耶的中介,激發出文化批判、哲學和神學等相關領域的各種新思想。列維-斯特勞斯掀起的結構主義思想革命對二十世紀下半葉法國思想具有決定性的影響;而巴塔耶深受莫斯的“夸富宴”研究的激發,發展出一套關于獻祭和耗費的人類學批判的激進哲學,不僅深刻地影響了福柯(Michel Foucault),而且對德里達(Jacques Derrida)也有影響。
基于巴塔耶對禮物交換和“有限經濟”的批判,德里達在《給予時間:偽幣》(1991)中解構了莫斯的禮物研究范式。德里達指出莫斯的禮物研究所面臨的“禮物交換的困境”,即“禮物一旦交換,就將不成其為禮物”,也就是說,“禮物交換”或禮物經濟的“交換性”摧毀了禮物的純粹“贈予性”,也摧毀了禮物之為禮物本身。看起來莫斯談到了禮物現象的方方面面,比如禮物交換習俗、贈禮的慷慨、回贈的義務、禮物經濟、夸富宴和耗費、禮物的和平契約等等,卻單單遺忘了禮物之為禮物乃在于禮物的純粹贈予的事件性。恰恰是禮物交換的可能性導致了禮物的純粹贈予事件之不可能。禮物一旦被贈予者或接受者或雙方承認是禮物,禮物也就不再成其為禮物,反而會轉為“債務”或“毒藥”。于是,禮物經濟就此而言乃是“債務”經濟。德里達認為,禮物之為禮物在于不可預料和不可算計的禮物贈予事件,而其可能條件又在于,在禮物贈予時需要對禮物和贈予行動積極遺忘。只有解構禮物的“在場形而上學”和因果邏輯,才能迎向禮物贈予事件的到來。德里達晚年解構禮物的思想,與他的“幽靈”、“彌賽亞”、“哀悼”、“好客”、“友愛”等一系列主題共同構成了“不可解構的正義”的政治哲學,禮物主題可以說是德里達晚年解構實踐的一個重要“分形”。
不過,德里達解構禮物的方式也遭到了更有力的挑戰。在上個世紀九十年代,德里達與他的學生馬里翁(Jean-Luc Marion)圍繞“禮物”主題(在1997年9月維拉諾瓦大學“宗教與后現代主義”會議上)曾進行了一場“解構主義與禮物現象學”之間的論戰。 當然,德里達與馬里翁之間有共同的出發點,即從禮物純粹的贈予性去批判禮物交換的經濟性。他們之間的分歧在于,禮物贈予本身到底是可能的還是不可能的。論爭最終反應了二人之間以禮物贈予事件克服“在場形而上學”的兩種不同哲學取向:“解構主義”與“禮物現象學”。
馬里翁從胡塞爾(Edmund Husserl)和海德格爾(Martin Heidegger)那里接過了以現象學解構傳統形而上學的“存在論神學”和“在場形而上學”的問題意識,又從列維納斯(Emmanuel Levinas)和亨利(Michel Henry)那里學到從“神學的可能性”的視野深化“現象學本身的可能性”的進路,他還吸收了德里達的解構思想,融會貫通,獨辟蹊徑,建構了所謂的“被給予性現象學”,并在此基礎上提出了一整套“禮物現象學”的觀念。馬里翁不再將現象學局限于意識還原的方法,而是深入探究現象學本身的現象性的不可見的視域,提出最原初的自我給予的“被給予性”作為現象學還原的基本原則。馬里翁用現象學的“被給予性”概念去闡發“禮物現象”的“現象學與神學”的維度,推進了海德格爾、列維納斯、德里達這三大哲學家超越存在論神學、解構形而上學的思想進路。可以說,馬里翁的《還原與給予》(1989)、《被給予》(1997)和《論溢出》(2001)的“被給予現象學”三部曲,不僅代表了上個世紀八九十年代以來法國哲學的最新發展趨勢,而且也代表了法國最近二三十年來的“現象學的神學轉折”運動的最高成就。而馬里翁與德里達之間關于“禮物現象學”與“禮物解構”的論戰,也被很多人視為世紀之交法國哲學新老兩代領軍人物之間的一次交鋒。
綜上所述,“禮物研究”在當代法國思想史中的這段思想譜系,發端于莫斯的“禮物人類學”,期間經過了兩個在當代法國思想史上影響深遠的人物列維—斯特勞斯和巴塔耶對莫斯的禮物研究范式的批判,在德里達的“禮物解構”與馬里翁的“禮物現象學”的新哲學話語模式那里達到一個頂峰。而要深究德里達與馬里翁哲學話語的淵源,就不能不論及尼采和海德格爾這兩位最偉大的德國哲學家對他們的決定性的影響,也不能略過他們的老師列維納斯這位二十世紀下半葉法國最富原創性的哲學家。
當代法國思想史中“禮物”的思想譜系的敘事大體上基本上可以分為三段:第一部分從莫斯的禮物研究開端,集中于莫斯、列維—斯特勞斯和葛蘭言對古式社會的禮物交換習俗的文化人類學意義和社會學意義的解釋,以及巴塔耶在“尼采的偉大的探索精神”的激勵之下對莫斯的禮物交換的經濟—道德模式的批判。第二部分從社會學和文化人類學的研究視野轉向純哲學的思辨,集中于就“何為贈予的本體”問題海德格爾與列維納斯的哲學論辯。如果禮物贈予的施事者不再是占有性的“自我”或“主體”之事,且禮物贈予與交換也不是因果性的邏輯與實體性的在場呈現,那么禮物贈予者和禮物贈予事件到底是什么以及到底如何?事件的發生或禮物的贈予,到底是海德格爾所說的“存在”,還是列維納斯所說的倫理的“他者”?第三部分集中于德里達的“解構主義”與馬里翁的“禮物現象學”之間關于“禮物贈予的不可能性”的論爭,他們共同推動了“禮物贈予事件”的新哲學話語模式,代表了法國當代哲學的最新發展,是“禮物”的思想譜系敘事的重心所在。
“禮物”何以能成為當代人文科學和社會科學中的一個“關鍵詞”呢?顯然,“禮物”并不是簡單的物質性的物,而是在“禮物之成其為禮物”的事件中所呈現的紛繁復雜的神人關系、物我關系、社會交往關系和文化象征關系。 這種關系可以寬泛地稱之為“禮”,它凝結著人類的個體德性、集體交往行動、道德情感、想象與象征、巫術與宇宙論觀念以及整個社會的一整套生活方式。這一點特別體現在古式社會中。在古式社會中,禮物贈予、交換、接受、回贈、保存、獻祭和儀式等現象呈現出豐富的社會性、關系性和象征性的內涵,可以用來作為理解整個社會的交往行動體系、共同體的神圣性觀念、物我人己交融的源初經驗以及共同體之間的和平聯盟等的基本范式。
禮物現象具有一種獨特的“交換的對稱性”與“贈予的不對稱性”并存的“雙重結構”,用亞里士多德的術語來說,它具有“分配主義”與“交換正義”的雙重維度。因此,禮物現象不僅在莫斯和列維—斯特勞斯那里被用來作為理解人的社會性、道德義務和有機團結、交往行動和交往體系、文化象征結構以及原始經濟的一種模式,而且還被用來作為理解宗教性、神圣觀念或彌賽亞觀念的一種話語模式,比如在德里達與馬里翁那里所展現出來的不同的彌賽亞模式。此外,禮物交換具有“非競爭性”與“競爭性”兩種形式,它們各自具有不同的機制,在競爭性的禮物交換中,等級、榮譽與權力的因素更為突出。在禮物交換中,既包含禮物贈予的等級性,也包含禮物交換的交互性,因此,就形成了不對稱的“債務模式”和對稱性的“義務模式”。總而言之,禮物現象所包含的現象的豐富性,在得到充分解釋之后,可以被用作闡釋各種社會現象或思想的理論話語模式。阿多諾在《最低限度的道德》中就曾指出,“禮物贈予關系”是所有未被扭曲的交往行動的原型。
因此,“禮物”看起來是個不起眼的主題,一旦我們深入到當代法國思想做一番深入考察就會發現,“禮物”一詞實際上橫貫和滲透于人類學、社會學、經濟學、文明批判、哲學、神學等諸多領域之中,基于禮物現象的諸多“雙重結構”的各種家族相似的用法,使得“禮物”不僅在“文化人類學”和“人類學的經濟學”中發揮了范式的功能,而且也在克服主體性和在場形而上學的“解構主義”和“禮物現象學”中成為不可或缺的話語模式。我們將跨越不同的人文學科領域,梳理當代法國思想史的“禮物”主題的觀念譜系,著眼于“禮物”的問題意識在法國當代思想中的發端、發展脈絡、接受效果史和觀點論戰,敘述“禮物”的問題域與范式的變遷,并由此對當代法國思想趨勢做一點前瞻性的分析。
來源:《禮物——當代法國思想史的一段譜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