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吃到魚露,是在十幾年前的中國香港。中環一間小小的越南餐廳,倚山勢而出,門欄半傾斜著。店門口,金發碧眼的高個子男生拿起剛剛打包好的河粉輕輕說了聲「Thank you」。
落座后,上了年紀的越南阿姨把菜單遞給我,用手勢與我確認點單。炸春卷端上桌,旁邊就伴著一碟經過檸檬調味的魚露。當時我并不知道,這碟帶著咸腥氣味的醬汁,蘊藏著大航海時代波瀾壯闊的歷史,聯結著人類味蕾橫貫東西的共通之處。
依古法釀造的魚露含有 100 多種芳香成分,18 種以上的氨基酸,其中牛磺酸是魚露獨有的。? 初湯
再次見到「魚露」這個字眼,是在大學的語言類型學課堂上。在語言學家的眼中,單詞不僅是表意的工具,更包含著人類流動和交往的歷史。比如「茶」,世界上大多數語言中用來形容「茶」的單詞都源于漢語,但由于傳播途徑不同,它們分化出了不同的形式。來自東印度公司的荷蘭商人是歐洲的主要茶葉進口商, 他們從廈門發船,因而采用了閩南話中讀高聲的「Te」音;在荷蘭人之前,葡萄牙人從 16 世紀開始進行茶葉貿易,他們的貿易路線途徑中國澳門,因而葡萄牙語的「茶」(Chá)便源自粵語(Cha)。
1869 年,亨利 · 約翰 · 亨氏將番茄醬裝進玻璃瓶出售,創建了今日銷售額逾 101 億美元的食品王國。? Manfred Henzel
又比如「番茄醬」(Ketchup),最早來源于閩南語中的「魚汁」。「Ke」在閩南語中是「腌魚」的意思,「Tchup」就是閩南語系「汁」的發音。「Ketchup」原本指的是從泉州港沿著海上絲綢之路販賣到歐洲的的魚汁。后來,英國人往這種昂貴的醬汁中加入了蘑菇;等來自南美的紅色果實傳入歐洲,醬汁里又被加入番茄;加了番茄的 Ketchup 傳到美國,又被加入更多的糖,配料中的鳳尾魚卻不見了;最后,著名食品供應商亨氏把亨氏番茄醬(Heinz Tomato Ketchup)賣到了世界各地,等到 Ketchup 再取道中國香港回到東方之時,它的語義早已發生了徹底的遷移。
同樣是大航海時代的見證者,如今,茶仍然牢牢占據著人們的杯中位置,而魚露卻早已不復當年的榮光。很少有人想到,這種帶著海洋氣息的醬汁,曾在很長一段歷史時間里充當著中國人餐桌上醬油的位置。
北魏時期,農學家賈思勰在《齊民要術》一書中作《醬法》一節,提到一種名為「魚醬」的醬汁:「鱭魚、鮐魚即全作,不用切。去鱗,凈洗,拭令干,如膾法,披破,縷切之,去骨。大率成魚一斗,用黃衣三升,一升全用,二升作末。白鹽二升,黃鹽則苦。干姜一升,末之。橘皮一合,縷切之。和令調均,內甕子中,泥密封,日曝。勿令漏氣。熟,以好酒解之。」
賈思勰認為,魚醬源自漢武帝逐夷于海濱之時偶然發現的當地漁民的制醬工藝。這樣算來,魚露的誕生至少是距今兩千多年前的事情了,只不過,當時魚露的稱呼還未出現,人們稱這種魚鲊(也就是糟魚)腌制過程中所出的醬汁為「魚醢」。
以魚露為基礎調制的佐餐醬料。? Stockfood.co.uk
魚露也出現在歐洲和中東。古巴比倫有一種叫 Siqqu 的魚露,古希臘有一種叫 Garos 的醬汁。語言學家任韶堂(Dan Jurafsky)追溯其來源,認為 Garos 可能是來源于當時古希臘在黑海附近的,那里的腌制魚產品,比如魚子醬,至今享有盛名。后來 Garos 演變成為羅馬人的 Garum 。如今伊比利亞半島上,人們仍然在制作這種醬汁。
無論被稱作 Siqqu 還是 Garum ,這些醬汁的來源雖獨立于今天流傳更廣的亞洲魚露,但本質上都是通過魚的發酵,由分解魚肉中的蛋白得到。在這類腌制過程中,雖然會產生腥臭之味,但魚肉分解后產生的多種氨基酸也帶來了復雜的「鮮」,由此成為人們調味佐餐的絕好選擇。
醬油(左)和魚露。? Stockfood.co.uk
最早的醬油也是通過類似的做法,通過腌制肉類產生。肉剁成泥再發酵生成油,稱為「醢」,另有加入動物血液的醬油版本,稱為「醓」。《詩經 · 大雅》中有《行葦》一篇寫到宴席,說「醓醢以薦」,指的就是這兩種不同類型的醬汁。用魚腌制的醬汁稱為「魚醢」,以與用獸肉發酵的「醢」作區分。前者經由手工藝發展,演變為魚露,而后者在演變中用大豆代替了肉,發展成今天我們使用更廣泛的醬油。
在沒有冰箱、貯存不便的時代,腌制魚類和肉類除了是產生醬汁的手段,更是保存食物的途徑。不同手法腌制的魚肉,在不同地區形成了形態各異的腌魚產品。今天中國臺灣澎湖地區還有腌制小魚的習慣。漁民在夏天捕撈起一種叫「臭魚」的小魚,鋪上姜并用鹽腌制,一般兩個月左右,魚肉即可轉變成軟爛不見骨的狀態,宣告熟成完畢,可以食用。這類腌制品原本被當地人稱作「鮭」,現在的閩南語辭典中則寫成「膎」,以免與鮭魚混淆。膎一般不用來入菜,而用作蘸料,蘸食鮮魚湯中的魚肉。
鯖魚熟壽司。即使到今天,在日本的一些地區,仍保留著吃熟壽司慶祝新年等特殊場合的傳統。? Enjoy Fukui
類似的腌制方法在日本飲食中也有出現。日語中壽司寫作「鮨」,亦有寫作「鮓」,也即漢字中表示糟魚的「鮓」。按宮崎正勝在《料理的故事》里所述,「鮨」(Sushi)在日語中原意為「酸」,指將魚、貝、肉鹽漬之后加壓產生的帶有酸味的發酵食物,和漢代的魚鲊、澎湖地區的膎做法相近。
但這一說法還有待商榷。「鮨」最早指代的是公元 9 世紀平安時代中期出現的「熟壽司」:魚和肉碼鹽,夾在米飯中間一并發酵,米飯棄之不用。比起酸味,這時候的「鮨」更多的是發酵形成的臭味。在米飯中加醋發酵的「生壽司」則直到室町時代才成型。生與熟,區別在于發酵時間的長短,醋的加入,大大縮短了發酵時間。宮崎正勝認為這種發酵時間短的生壽司,米飯略帶酸味,并不棄用,而與貝、魚同吃。但也有歷史學家認為,米飯與魚同吃的壽司應屬于熟壽司和生壽司之外的第三種形態,直到更晚的江戶時代才出現。
魚露賦予了潮州菜靈魂,成就了獨特的潮汕風味。? Soon Soon Teochew Porridge
日本料理中也有類似魚露的存在。這種名為 Ishiri 的魚醬油是用沙丁魚和其他種類的小魚、烏賊一起發酵制作的。而在我國潮汕地區,在魚中加入鹽,與黃豆一起發酵,即得到「初湯」。潮汕地區有句俗話,要想做菜美味,必須「熱火、厚朥、香初湯」,意思是燒菜要用猛火、下豬油、加入提鮮的魚露。直到上世紀六七十年代,潮州仍然有推著魚露車的小販的蹤跡。潮州人拿碗或瓶去買魚露,稱作「打腥湯」。潮洲蠔餅、煮蠔仔粥、拌煎牙帶魚等很多潮州菜都要用到魚露。
而今天,即便在潮州人聚集的中國香港,商店中售賣的瓶裝魚露,也依然是三分天下之勢:來自潮汕的魚露與越南的 Nuoc Mam 、泰國的 Nampla 分庭抗禮。潮汕的魚露味道清淡,鮮味悠長,與味道清新的潮汕菜十分相配;泰國的魚露香辣紅亮,鹽分較多,咸鮮味更明顯。
分類最細的是越南魚露。根據濃度,可分為 60 度、40 度、35 度等不同級別,一般會標示在瓶身包裝上。入饌宜用低度數,因為加熱會破壞蛋白質,減低鮮味,高度數魚露就顯得大材小用了。如果做蘸汁,則首選高度數,但高純度的魚露味道強烈,需加水、檸檬汁和糖等調味。越南魚露也有「頭湯」的說法,頭湯魚露被稱為 Nuoc Mam Nhi 或 Thuong Hang —— 和 Ketchup 一樣,從 Thuong Hang 這個讀音上,就能看到僑民將飲食文化攜帶到異鄉的痕跡。
越南西貢的 Nuoc Cham ,一種用魚露、水、酸橙汁和糖制成的調味品,還加入了腌制的胡蘿卜絲。? Legalnomads.com
如今,魚露仍是越南料理的靈魂,而曾經通過海上絲綢之路乘風破浪的潮汕魚露,反而偃旗息鼓。這一方面要歸因于醬油的普及。大豆原產于中國,用大豆發酵而成的醬油,比用魚類、肉類發酵制成的醬汁成本更低。從宋代開始,人們將加工醬和豉產生的醬汁稱為醬油;到清代,醬油的使用遠超過醬。《李約瑟科學技術史》認為,從《隨園食單》來看,到 18 世紀末,醬油作為一種調味品已經取得重要的地位。
而另一方面,越南魚露的遍地開花,源于越南人半個多世紀以來的漂泊歷程。一個流傳甚久的說法是,最好吃的越南河粉店并不在越南,而是在澳大利亞墨爾本的勇記。據資料記錄,墨爾本的第一大姓氏是史密斯(Smith),第二大姓氏則是來自越南的阮(Nyugen)。和 15 世紀潮汕魚露搭乘波斯商船從泉州港出發一樣,越南魚露風靡的背后,是大海、航行和異鄉,只不過這是一個更悲傷的版本。1970 年代末,大批越南人乘避難船逃離祖國,無數人在途中死去,尸體被大海和風暴埋葬;更多的人踏上了堤岸,從此滯留在世界的各個角落。待風暴過去,來自家鄉的調味料最終成為了鄉愁的載體。
參考文獻:
《餐桌上的語言學家》,任韶堂
《料理的故事》,宮崎正勝
《臺灣調味料史快要消失的魚露、蝦油、魚醬、蝦醬》,IM5481